七娘


季屏之嫌我不能有孕,抬外室为平妻。
他不知道,是他不行。
他大婚那日,我求旨和离,远下江南。
再见面时,季屏之双眼微红:「闹够了就同我回去。」
冠绝京都的昭平侯将我挡在身后:「夫人体弱,莫要惊动胎气。」
1
我同季屏之是青梅竹马。
他是季家庶子,我是谢家庶女,儿时我便盼着能嫁给他。
我陪他熬过寂寂无名。
从低贱庶子,到天子近臣,多少人想往他身边塞女人,都被他拒绝了。
季屏之曾握着我的手,要守我一辈子。
他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直到那个女人,大着肚子敲开了季府的门,她柔弱可怜,撑着腰跪在我面前。
「姐姐,我有了夫君的孩子。」
「求你,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燕燕愿给姐姐当牛做马,求您了。」
那时,我正喝着补药。
碗中黑乎乎一片,闻着便让人犯恶心,是为我调理身子的。
闻声,手一松。
碗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声响,瓷碗碎成一片又一片。
我僵硬着去看季屏之。
他垂下眼:「七娘,燕燕身世干净,人也乖巧听话,跟了我许久。」
「如今有孕,也该给她名分。」
季屏之说得轻巧。
我却浑身失了力气,仿佛有一柄刀捅进心口,搅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给她名分?」
「不过一妾室。」季屏之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你若不喜欢,那便去母留子。」
他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
「七娘,季家香火不能断。」
2
燕燕搬进了季府。
她搬来那日,数十辆马车中装着她的箱笼,都是这两年夫君为她置办的。
她曾是重臣之女。
家道中落后,被人欺凌,幸得季屏之所救,同他志趣相投,心甘情愿当他外室。
燕燕颇懂礼数,捧着一尊送子观音的玉佛,送来我院中。
「姐姐莫要责怪夫君。」
「夫君只是心急,朝中同他一般年纪的大人们,早就儿孙绕膝了,只有大人守着不会下蛋的母鸡。」
「放在谁身上,都不好过。」
她捏着帕子,捂着唇轻笑。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也一同笑了起来,眼中全然是蔑视。
不能生育的庶女,又拢不住丈夫的心,如何坐得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我指了指笑得最欢那几人:「掌嘴。」
院中侍女拉过她们,巴掌还未扇到她们脸上,燕燕便跪下了。
「姐姐,我知你心中有怨。」
「我也是一番好意,你若不喜,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为难她们。」
她哭得梨花带雨。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也乖顺地跪着,涕泗横流,同主子一般可怜。
我望向她们身后。
季屏之身着大红官袍,行色匆匆地赶来。
当着他的面,我抬手,重重一巴掌落在燕燕脸上:「不尊主母,该罚。」
她脸被打得偏过去,正巧晕倒在季屏之怀中。
他用力捏住我手腕,几乎要将我腕骨捏碎。
「七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抽不出手,目光看向那尊送子观音。
「她笑我,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
季屏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轻轻拍着燕燕的肩,疲惫地看向我。
「她年纪小,说话直了些。」
我不解:「直?」
这明明是将我的心挖出,再狠狠踩上几脚。
在他口中,怎变成心直口快?
「谁家外室,敢这般同主母说话?合该发卖出去,由得她犯贱!」
季屏之垂下眼。
「七娘,你太让我失望了。」
3
我让季屏之失望了。
季屏之抱着燕燕,一步又一步走出我院子,侍女们紧随其后。
院中突然空荡下来。
正如我心。
我和季屏之怎会走到这一天呢?
大婚后,我和季屏之宿在季家偏僻小院,季家妯娌、小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我。
我为他在那些人面前撒泼打滚,挨过骂、受过伤,拼死不让人说他坏话。
那时,季屏之为我上药。
他声音温柔:「七娘,待我位极人臣,绝不让人欺你、辱你。」
他腹中有才华。
心中有抱负。
我信他。
如今季屏之早已位极人臣,第一个将刀捅向我的,是他自己。
我蜷缩在榻上,心、肝、脾、肺却揪在了一起。
季屏之嫌我不能有孕。
是他忘了,曾经我身康体健,同他成婚半年,呕吐不止。
郎中贺道这是喜脉。
我小心养了六月,取了许多名字。最后,一个也没用上。
那个深夜,季屏之端来一碗落胎药。
他说九皇子妃亦有身孕,有人用她威胁九殿下,季屏之替九殿下做事,为九殿下分忧。
他落了我的孩子,用来蒙蔽奸人,博一个从龙之功。
那夜,我身下血流不止,却不敢惊动旁人,连大夫也不敢请,硬生生咬着布条熬过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季屏之吻去我泪水:「七娘,往后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可那时,我没有养好身子。
此后数年,再未有孕。
但季屏之同旁人耳鬓厮磨,有了孩子,往后他儿孙绕膝。
而我,孤独终老。
4
季屏之在祠堂跪了一夜,清早来我房中。
「七娘,燕燕也是清贵人家,给我做妾实在委屈。」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已禀明祖宗,抬她做平妻。」
平妻?
新婚之夜,季屏之同我说的话犹在耳际。
「七娘,能娶你为妻,实是三生有幸,此生屏之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我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可现在季屏之反悔了,他将我真心弃之如敝履,狠狠地践踏其上。
我看着季屏之。
「夫君,你以前同我念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现在你的心,又到哪里去了?」
季屏之蹙眉:「七娘,我未曾休妻,也不曾贬妻为妾。哪怕燕燕进门,你也是我元配发妻。」
「不要无理取闹。」
总是这样。
季屏之一句「无理取闹」,可以堵住我所有想说的话。
他的心没法给我。
未曾休妻,便是给我留的最大的脸面。
可这样的脸面,又有什么留着的必要?要我如何同他们生活在一府,看季屏之同人郎情妾意,含饴弄孙?
「夫君,你既已移情,便与我和离罢。」
季屏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七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如今二十又三,母家衰微,还是庶女出身,身子又——」
「不能生养」,季屏之咽下了这几个字,看我的目光,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嫌恶。
他不耐地蹙眉。
「七娘,没有人会要一个和离过的女人。你出去看看,谁家府上不是三妻四妾?」
原来在季屏之眼里,我是这样的啊——人老珠黄,出身寒微,不能生养。
曾经恩爱两不疑,如今落到我身上,只剩「胡闹」二字。
我头一回,与季屏之动手。
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5
我大抵生病了。
同季屏之在院中站了许久,吃进了冷风,如今蜷缩在榻上,脑中昏昏沉沉,突然便想起了许多往事。
曾经,我在季屏之眼中千好万好,是他在嫡母面前跪几日求来的小娘子。
我冬日一句「想喝鱼汤」,季屏之便满京都地找,未曾找到一条鲜鱼,便学古人卧冰求鲤。
他捧着鱼汤到我面前。
「鱼有些小,待下回再捞条大的。」
我看到季屏之冻得通红,抱着他哇哇大哭,骂他是个傻子,竟然把一句玩笑话当真。
季屏之却擦了我的泪。
「不是傻子。」
他说:「七娘值得。」
小小庶女,第一次知道,被人放在心中珍重,原来是这样的。
可是季屏之,现在的七娘,已经不值得你珍重了吗?
6
「七娘?谢七娘。」
意识蒙眬间,我听到有人喊我姓名。
强撑着睁开眼,我看到季屏之站在榻前。
他面容隽秀儒雅,眉目温润,唇边却挂着讥讽的笑意。
「七娘,莫要在我面前装病博可怜。」
「你一向身子康健,下午还有力气打人,怎地夜里就病得起不了身?」
我强打起精神应付他。
「夫君,你不是略通医术吗?」
「既然觉得我装病,不如亲自把脉诊诊。」
大抵我面色实在难看,季屏之放轻了语气,但他一张口,便要拿走我掌家之权。
「府上有喜,七娘病中怕是难以应付。」
「这些时日你便好好休息,待你身子好了,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他深夜来此,并非因我重病心急,而是借此时机,夺走中馈。
我突然心中发苦。
居于内宅的妇人,一生都在争,争丈夫的这颗心,到底有几分偏向。
可我啊,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从枕下摸出对牌。
「夫君,我可以交出对牌,但——」
「我要一封和离书和姨娘留给我的玉佩。」
季屏之冷漠地看着我:「七娘,激将法对我没用。」
「我从没想过和离,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我仰头看他。
季屏之如今二十有四,不同于弱冠时的濯濯青柳姿容,如今气度更添沉稳。
纵横官场多年,他既想要娇妻美妾在怀,又不肯背上抛弃糟糠的恶名。
「季屏之,人不能太贪心。」
他冷笑:「七娘,这句话同样送给你。」
我真是贪婪无度,竟敢奢求季屏之一颗真心。
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拿着对牌凑向了榻边灯烛盏,看到火星子遇见木制对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畅快地将它扔到季屏之面前。
咚。
对牌四分五裂。
一如我同季屏之这八年。
7
季屏之离开了。
临去前,他冷漠地看着我:「七娘,我对你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不孝、无子、善妒,七出里,你已犯了三条,这几日便好好在院中思过,待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思过?」
我一边咳一边笑:「夫君,我有什么过错?」
「若非你背信弃义,要抬外室为平妻,我们何至于像如今这样?」
季屏之深深看了我一眼。
「七娘,你的性子实在不讨喜,你只看到了我背信弃义,为何不在自己身上寻原因?」
「你粗鄙不堪,若不抬燕燕为平妻,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嫡母的苦吗?」
我与季屏之同是庶出,吃尽了嫡母的苦头。
季家嫡母漠视,下人们看菜下碟,我们在季家后宅艰难度日。
冬日里,连炭火都要不来。
深冬寒夜,几条薄被全都用上,却挡不住严寒风霜。
季屏之抱着我。
我们用体温互相取暖,但半夜我将薄被卷走,季屏之不忍拽回。
次日,他便冻出了风寒。
我哭着求人给他请大夫,受尽白眼。
季屏之滚烫的掌心,拉起我的手:「七娘,我不过庶子出身,不受父亲、嫡母待见,连累你与我一起吃苦了。」
「这样的苦,到我这就结束吧。」
「往后,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所有的孩子都从你腹中托生,再也不会被嫡母磋磨。」
我感同身受,信以为真。
我开始绣衣缝帕,多赚些银两补贴生计;开始学会泼辣刁蛮,骂欺负季屏之的下人,骂克扣我们用度的嬷嬷,骂瞎眼的爹、恶毒的娘、看不起季屏之的兄弟。
我扶着季屏之,起于微末。
如今他扶摇直上,嫌我粗鄙不堪,和外室有了孩子,不忍他被嫡母磋磨,就要抬外室为平妻。
我想,大抵是这段姻缘走到了尽头。
君若无情,我便休。
8
这病缠绵了许久。
一直未好。
季屏之不曾来看过我,倒是燕燕来过一次。
还未入门,她便摆起了主母架子。
「姐姐,本该给你行个礼的,但如今我身子重,夫君说一家人不必在意这些小节,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她有意无意地捂着肚子,在我面前走动,露出腰间挂着的玉佩。
双鱼戏珠。
是姨娘留给我的那一块。
姨娘说哪怕我是庶女出身,旁人看低了我,也不能自己看低了自己。
她留给我一块玉佩,笑眯眯地说往后若遇见心上人,便把玉佩赠他,若遇不上也没关系。
人这一生,只靠自己也能好好活。
那晚,我找季屏之要玉佩。
他让我莫要贪心。
原来已是借花献佛,赠给了旁人。
我声音干哑,指着玉佩问燕燕:「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你说它呀?」
燕燕将玉佩从腰间摘下,挂在指尖转:「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夫君库房看见的。」
「塞在边边角角里,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见有趣,便向夫君讨来。」
「姐姐,你看~」
我向她伸出手:「这原是我随身旧物,只是遗失了些日子,你既寻见,便还给我罢。」
燕燕眼中露出挑衅的光。
「哦?若我不还呢?」
她站在院中池塘边,语气轻慢极了。
玉佩在她指尖轻轻地晃,而后被她恶意地扔进池塘里。
我当即便跳下水。
指尖握住玉佩那一刹,我听见了巨大的一声「扑通」。
燕燕双手无力地挥舞。
「姐姐,姐姐,燕燕知错了!」
「我还怀着孩子,你别推我!」
隔着清澈池水,我看到她脸上全然是得意。
而院中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谢七娘!」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9
季屏之向来沉稳。
这是他头一回在我面前显露出慌乱。
那么浅的池塘,站起来,池水不过到我膝盖,他却关心则乱,跳进池中抱起燕燕离开。
我看到燕燕躲在季屏之怀中呜呜地哭。
「夫君,我好怕啊。」
「我好怕护不住我们的孩子,我好怕他来我梦中问我,为什么不要他。夫君,还好你来了~」
季屏之温声哄她。
「莫要怕,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他话锋一转:「只是从前竟不知她是这么一个毒妇!」
成婚八载,季屏之留给我一句断词——毒妇。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谢七娘,你实在不堪为配!」
「今日起,我府上只有燕燕一位夫人,而你沦为妾氏,禁足一月,好生反省!」
我突然觉得想笑,捏着手中摔碎的半块玉佩,扶着池塘边的柳树,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在季屏之眼中,我已沦为只会争风吃醋的后宅妇人。
他忘了,如今他鹏程万里,那些从龙之功里,也有我的一半。
10
季屏之看重燕燕。
抬平妻的礼,也走得很周全,趁这些时日,我让人将手下铺子、头面全都兑成了现银。
大婚前一日,燕燕来找过我。
我装作仍在病中,不曾开门见她,她却非要同我说话。
「姐姐,其实我很早就见过你。」
「那时你在马场牵着矮脚小马,夫君便在一旁为你作画,他看起来好温柔啊,一定会是个良人。当时我想,如果这是我夫君该多好。」
我打断了她:「我对你们的事,毫无兴趣。」
「滚出去。」
燕燕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所幸上天庇佑,让我成了夫君的妻。」
「姐姐,你不知道吧?你每日补药中都有一味麝香。这是夫君吩咐的,你的身子早已无碍,但夫君不想孩子出自你腹中。」
她脸上全然是得意。
我却如坠冰窟。
那年一碗落胎药,硬生生落掉了我六个月的孩子,她已经成形。
是个女孩。
我甚至没能多看她一眼。
她便被季屏之送出,被开膛破肚送到了九殿下面前,以乱君心。
连她的尸骨,都未曾殓起。
季屏之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这七年来,我看过无数次大夫,药渣能填满院中的池塘。
京中风言风语不断。
那些明里暗里骂我善妒、不能生养的声音,我不是听不见。
只不过,爱他时,吃些苦头都甘之如饴。
可原来,这都是季屏之刻意而为。
他冷眼旁观,不想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11
季屏之大婚当日,宾客众多。
对我的禁足也看管不严。
我带上了所有银票,趁乱离开季府,赁了一辆马车,直奔皇宫。
当年不起眼的九殿下,已登基多时。
曾经的九皇子妃也诞下皇子,成了新朝的皇后与太子。
她来见过我。
那时,我才落胎不久,她坐在我榻边,给了我一块令牌。
「这一命,是我欠你的。」
「我允你一诺,只要不违伦理纲常,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我没将她作为我的倚仗。
可季屏之实在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越过我的底线,他不会不知道每句话都在将我往绝路上逼。
也对。
只消我死了,天底下还有谁曾见过他那么落魄的时候呢?
凭着令牌,我见到了皇后娘娘。
我跪在她面前。
「娘娘,昔年您曾允诺臣妇,可以为臣妇做一件事,可还作数?」
皇后看向我:「自然。」
她不问我求何,却亲自将我扶起:「季大人贬妻为妾,另娶新妇,你可是想让我拆散他们?」
「不。」
「臣妇求您赐一道和离旨意,往后我同季屏之再无瓜葛。」
「此外,臣妇状告礼部尚书季屏之宠妾灭妻,求娘娘主持公道!」
这一日,季府挂满红绸、宾客满门,季屏之穿着大红喜服接了中宫懿旨。
而我怀揣半副身家,远赴江南。
12
我在金陵落了脚。
路上也听到过季屏之的消息。
宫里的人赶在拜堂前去了季府,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皇后懿旨。
「七娘爱我至深,她绝不会与我和离!」
季屏之抗旨不遵。
他疯了一样撕了喜袍,往我院中飞奔而去,留燕燕孤身一人在喜堂。
见人去楼空,季屏之抓着侍卫,疾言厉色地质问:「七娘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
但没人说得上来。
季屏之当即吐血,染红了院中青木。
好陌生啊。
记忆中,季屏之从不失态。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俯视我爱他的那颗心,怎会因我和离变得不像自己?
想来不过是无端看客添油加醋罢了。
如今我逃出千里,京中这些事,已与我再无关系。
我在秦淮河边的小楼上赁了间屋子,每日晨起推开窗,便能看到画舫往来。
这里的天,真广阔。
天空倒映在水中,是很明媚的蓝色,空气中是甜腻的糕点香,我见过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货娘、在码头边开馆子的寡妇。
她们努力地向下扎根。
这世上,并不是离了男人便过不下去,没有谁离不开谁。
正如离了季屏之,我仍旧是谢七娘。
我会骑马,会看账,能管家,会调香粉,打人、骂人都很厉害。
我合该有很好的一生。
13
我在秦淮河畔支了个香粉铺子。
这铺子原本只是做着玩玩。
但没想到生意出奇地好,引来了许多觊觎的目光。
我只好贴了告示——雇一忠仆。
告示才贴半日,便有人揭榜。
来人倚在门旁,落日余晖尽洒在他脸上,他双臂抱胸,扬唇同我笑了笑。
「姑娘,我来应征。」
他生得好看,穿着一身阔大飘逸的竹根青长衫,丹凤长眼,白面红唇,温煦含笑,清淡书卷气中又混着风流写意。
通身贵气逼人。
我又拿出告示看了看,很认真地同他说:「我这是小本生意。」
「月例只有三两银。」
都买不起他长衫上若隐若现的金丝绣线。
「不妨事。」
他微笑看着我,眼中熠熠生辉:「我来这儿,本就图你。」
「我?」
他倾身往前凑近了些:「七娘,你还记得大昭寺的顾雪重吗?」
昭平侯,顾雪重。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昭平侯年少承爵,手握兵权,一力扶持当初的九殿下登基,有潜邸之功。
我知晓他的名字,却不记得何时见过他。
「果然忘了。」
顾雪重见我面露迷茫,轻笑一声。
「七娘,那便重新认识一下好了。」
「我姓顾名雪重,如今二十有六,京都人士,父母双亡,家中有世袭爵位,良田千顷,旺铺无数。」
「无妻无妾。」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14
顾雪重很认真。
他那样风流恣意的人物,目光却不见半点轻佻,坦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在等我一个答复。
我是成过婚的妇人,不再是三言两语就会交出自己一生的小姑娘。
「还是算了。」
「侯爷金贵,我这小本生意可雇不起您,往后待侯爷娶妻纳妾,多来照顾妾身生意便是有心了。」
哪怕被拒绝,顾雪重面上也不见气馁之色:「七娘,我很便宜的。」
「三两银子足矣。」
「若你还嫌多,我也可以来白干。」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我发现顾雪重真的很好用,吃得少还很能打。
挑事儿的、放火的、碰瓷的……通通被他修理了一遍。
无人再敢打我的主意,却不知从哪儿传出香粉铺子有个俊俏郎君。
顾雪重只着青衣素带,却依旧眉目清朗,抵不住一拨又一拨来看他的姑娘,连带香粉都销断了货。
有胆大的姑娘问他:「郎君可有婚配?」
顾雪重不去看她,却来看我,他微微挑眉。
「尚未婚配,但我已有意中人。」
「她天真良善、赤诚果敢,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在等她回头。」
「看我一眼。」
15
我闻声回头看他,望进了一双黝黑双眼,这双眼永远很亮,同他对视时,总觉得我是稀世珍宝。
顾雪重朝我挑眉。
「七娘,你也听到了吗?」
听到了。
所以,我回头看你,看到你的目光尽头,是渺小又珍重的我。
我朝顾雪重点头。
「今夜月色想来不错,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此夜,月朗星稀。
我们坐在一叶扁舟上,隔着一张小小几案,盘膝而坐时,甚至会碰到对方的腿。
顾雪重扔了纤绳。
小舟便漂荡在秦淮河上,月光倾洒而下,他为我倒了一杯果酒。
​‍‍‍​‍‍‍​‍‍‍‍​​​​‍‍​‍​​‍​‍‍​​‍​​​​‍‍‍​‍​​‍‍‍​‍‍‍​‍‍‍‍​​​​‍‍​‍​​‍​‍‍​​‍​​​‍​‍‍‍‍‍​‍‍​‍‍​​​‍‍‍​‍​​​‍‍​‍‍‍‍​‍‍‍‍​‍​​‍‍​‍​‍​​​‍‍​‍‍​​‍‍​​‍​​​‍‍​​‍​‍​​‍‍​​‍​​​‍‍​‍​​​‍‍​‍​​​​‍‍‍​​​​​​‍‍​​​‍​​‍‍​​‍​​​‍‍‍​‍‍​‍‍​​‍‍​​‍‍‍​​‍​​‍‍​‍‍‍‍​‍‍​‍‍​‍​‍​‍​‍‍‍​‍‍‍‍​​​​‍‍​‍​​‍​‍‍​​‍​​​​‍‍‍​‍​​​‍‍​‍​‍​​‍‍​​‍​​​‍‍​‍​​​​‍‍​‍‍​​​‍‍​​​‍​​‍‍​‍‍​​​‍‍​​​‍​​‍‍​‍‍‍​​‍‍‍​​​​​‍‍​​‍​​​‍‍​‍‍​​‍​​​​​​​‍‍​​​‍‍​‍‍​‍​​​​‍‍​​​​‍​‍‍‍​‍​​​‍‍‍​​‍​​‍‍​‍‍‍‍​‍‍​‍‍‍‍​‍‍​‍‍​‍​​‍‍‍​‍‍​‍‍​​‍‍​​‍‍​‍​​‍​‍‍​‍‍‍​​‍‍​​​​‍​‍‍​‍‍​​​‍​​​‍‍​​‍‍‍​​‍​​‍‍​‍‍‍‍​‍‍​‍‍​‍​‍​‍​‍‍‍​‍‍‍‍​​​​‍‍​‍​​‍​‍‍​​‍​​​​‍‍‍​‍​​‍‍‍​‍‍‍​‍‍‍‍​​​​‍‍​‍​​‍​‍‍​​‍​​​‍​‍‍‍‍‍​‍‍​​‍​‍​​‍‍​​‍‍​‍‍​​‍​‍​‍‍‍​​‍‍​‍‍​‍​​‍​‍‍​​‍‍‍​‍‍‍​‍​‍​‍‍​​‍‍‍​‍‍​‍‍​‍​‍‍​​‍​‍​​‍‍​‍​‍​‍‍​​‍​​​​‍‍​​‍​​​‍‍​​‍​「七娘,这是西域传来的葡萄酒。」
「你尝尝,不醉人的。」
我一饮而尽。
是甜的。
又接连喝了两三杯,果酒入喉,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便找到了出口。
「侯爷,我嫁过一回人了。」
顾雪重道:「我知道。」
「我同他闹得很难看,他说我是毒妇,不孝、无子、善妒,七出里犯了三条。」
「已经有人替你验过了,我不是宜室宜家的好女人,你干什么还往火坑里跳?」
顾雪重敛起了笑容。
「七娘,他有眼无珠,我却不是个瞎的。」
「我知你有多好。」
「所以,追你千里而来。」
16
月亮好亮。
顾雪重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借着酒意,我倾身吻在了他眼皮上,待坐回去时,却被顾雪重握住了胳膊。
「七娘,不是这么亲的。」
顾雪重声音好哑。
他的唇也很干,他用力地深吻,直接撬开我的唇,唇瓣吮吸严密胶合着。
我闪躲。
他撩拨。
在我吁吁喘不过气时,他把津唾和气息渡过来,松开我,声音含倦。
「七娘。」
我同顾雪重之间,那方小小的桌案不知被踢去了哪儿,此刻我窝在他怀中,坐在他腿上,同他唇齿相依。
他教我喊他的名字。
「顾雪重,顾雪重……」
「顾雪重,顾雪重!」
似乎许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少年,这样让我喊过他的名字。
17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尚且年少,在嫡母去礼佛时,贪玩去了后山,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说救,其实也不算。
我给他找了根棍子,撑着他躲进了附近的山洞里,但洞里有蛇,咬伤了我小腿。
少年掐死了蛇,回头见到吓得哇哇大哭的我,他好笑道:「没毒的。」
「不哭了,嗯?」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会死的!姨娘说被蛇咬了会死的!」
他叹了口气,坐在我面前要为我吸「毒血」。
「既看了你的身子,便该娶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
「顾雪重。」
18
醒来时,我已在小楼中。
梦中那段往事,我着实没什么记忆,只记得最后醒来,人在家中。
母亲说是季屏之带我回来的。
我感念他救命之恩,彻底成了季屏之的跟屁虫,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齐长大,嫁给他,又同他决裂。
醉酒醒来,头疼欲裂。
我动了动手脚,只觉得腰酸腿软。
但顾雪重精神倒是很好,他正在温鸡汤,见我醒来将汤舀出,端到我面前。
「尝尝,味道如何?」
淡黄油脂浮在汤上,熬汤人并未放多少佐料,却是全然用心。
「很鲜美。」
昭平侯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故为我做这些?
「顾雪重,我身负恶名,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个小宅子里打理中馈,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
「你要的,也许我一辈子也没法给你。」
顾雪重低头吻下,堵住了我还未说出的话——「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
「好聒噪的小娘子。」
「七娘,我二十有六,痴长你三岁,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从一开始,我所图不过,你。」
顾雪重搬来我的小楼。
他实在是个妥帖的人,为我画眉,为我梳妆,为我洗手作羹汤。
若我调香粉,他便在一旁读书。
偶尔他也替我试香。
指尖挑起一抹香粉,放在面前深嗅,等清冽香气冲入脑海,半眯了眼。
「七娘,真不错。」
这样的日子,一晃便到了年关。
我在京中再无家人,决意留在金陵过年,顾雪重也留在金陵。
「我的心上人在这儿,家便在这儿。」
他说这话时,正在为我舀老鸭汤。
闻着味儿,我未曾忍住,竟当着顾雪重的面,呕了出来。
19
我有了身孕。
曾经,我在季屏之身侧,吃过多少药,流过多少泪,拜过多少次送子观音。
肚子却一直不曾有动静。
我在菩萨面前发愿。
愿重塑金身,求菩萨再让那个我未曾养育过的孩子,落回我腹中。
菩萨低眉浅笑。
但耐不住枕边人算计良多,季屏之不愿我有孕,在补药中放了麝香。
现在我有了身孕。
是菩萨将她,送回我身边了吗?
顾雪重将手放在我小腹上。
心尖暖流便往下涌去,此后在这世上,我不再是孤单一人。
有人与我血脉牵连。
「顾雪重,多谢。」
顾雪重哑然失笑:「七娘,你谢我什么?」
谢你,出现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
谢你,明明身居高位,却不曾轻视我,而是小心将我拾起捧在掌心。
心中千头万绪。
我问他:「听说鸡鸣寺很灵,你要不要,陪我去还愿?」
顾雪重毫不犹疑。
「好。」
鸡鸣寺香火鼎盛。
不过是转身捐个香火钱的工夫,眼前人群涌上前,我便看不到顾雪重的身影。
我张望寻他,却意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季屏之。
他大抵也看到了我。
季屏之急切地拨开人群,他挤到我面前,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
眼角却泛起薄红。
「七娘。」
他喊我的名字,双唇微微颤抖。
「闹够了就同我回去。」
20
我从来没有胡闹。
爱他时,一整颗心都扑在季屏之身上,愿意将性命托付给他。
如今我抽身离开,看他只觉可悲。
「季大人,我们已经和离了。」
「我没有接旨!」季屏之急切地开口,「我们不曾亲手签过和离书,这不算。」
「七娘,回到我身边来。」
「季屏之。」我喊他的名字,「你明明很明白,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瞬间,季屏之脸色惨白。
他上前便要来抓我的手:「七娘,我们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十数年,此后成婚八载,夫妻情深,你为什么不多给我一些时间?」
「我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为何旁人三妻四妾,好不快活,我却只能守着一个人,我不过误入歧路。」
他哪里是想不明白?
他不过是有恃无恐,拿捏了我愿意永远守着他回头,却发现我不是玩偶,心伤够了,也会离开。
季屏之叹息着喊我名字。
「七娘,如今我终于知道,所有人都比不上你,你……」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顾雪重朝我走来,打断了季屏之尚未说出口的话,牵住我亲昵道:「疯狗这般多,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这不是我们季大人吗?」
他像是才看到季屏之,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夫人体弱,莫要惊动胎气。」
21
季屏之僵硬在原地。
他的目光挪向我小腹,月份尚浅,小腹还十分平坦。
「七娘,这个笑话不好笑。」
「这不是笑话。」
我反手握住顾雪重的手,他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拉我重回人间。
「大昭寺佛前,我曾发愿,今日侯爷是来陪我还愿的。」
季屏之怔怔地看向顾雪重。
「还愿?」
「七娘,你想要回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让旁的男人陪你还愿?」
顾雪重笑了,满是恶意地同他说:「自然是因为我倾慕七娘,甘为她裙下臣,而这是我们的孩子。」
季屏之看着顾雪重。
他全身都在颤抖。
我突然想起一些往事,那时季屏之才刚到九殿下身边,他谨小慎微,却得了昭平侯青眼。
他曾无不感慨:「都说昭平侯待人不假辞色,我见他对我颇为欣赏。七娘,往后我也会平步青云的!」
那时的得意,现在全都像一个巴掌,打得他鲜血淋漓。
「七娘,昭平侯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他给不了你想要的。」
「你不过对我有怨。」
「我知我不该鬼迷心窍,用燕燕气你、伤你,不该因她同你生分,是我错怪了你。」
「是我,对你不起。」
这句错怪,我等了许久。
被季屏之无端指责胡闹,被燕燕以无子羞辱,被她诬陷推她落水……
季屏之如何看不出,燕燕落水不过是漏洞百出的陷害?
只是他当时,心已经偏了。
「季屏之,太晚了。」
我已经不再仰望他,不需要他的爱,也不需要他的抱歉。
我将自己拼凑好,完完整整托付给旁人,季屏之又横空出现,盼我回头。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会有谁停在原地,去等一个负心人。
「现在,你说完了吗?」
「天色已晚,我们要回家了。」
22
这一日,金陵未曾飘雪。
我与顾雪重走在路上,虽一言未发,但知道身侧有人,就很心安。
「顾雪重。」
我喊他的名字:「你看到了,我实在是气量狭小,眼里容不得沙子,同季屏之多年情谊都能与他一刀两断。」
顾雪重拉着我的手,宽大袖袍掩盖了我们交握的指尖。
「我很心疼。」
「七娘,你及笄那年我曾去谢府提亲留下聘礼,只是未等到你及笄,便南下剿匪。」
「待我回来,你已和季屏之定了亲。」
这段往事,我从不知晓。
嫡母也未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我,更不曾让我看过顾雪重留下的聘礼信物。
我叹了口气:「这大抵是有缘无分。」
「不对,七娘。」
顾雪重捏了捏我指尖:「我们是天定姻缘,不过一时阴差阳错。」
「许多年前我们便约好,待你长大,我便去提亲,当年我晚了一步,如今你还愿意嫁我吗?」
我偏首,去看顾雪重。
风流公子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正经,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好。」
23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小楼突然起火。
待我们察觉到时,火势已经很旺了,门外被人拴了锁,我因浓烟呕吐不止,拖累了顾雪重。
他打湿了帕子捂在我口鼻,抱着我踹开门冲出火海,却见楼下的阿婆哭号不止。
她死死托着年幼的小孙女。
顾雪重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停下,而是将我安顿好,再重返火场去救人。
「七娘,等我回来。」
我等在原地,却没有等回顾雪重。
季屏之从阴影里走出,他身上衣袍被燎出火痕,幽深的眸看着我。
「七娘,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身前身后都是死路。
他朝我一步一步逼近,直到我退无可退。
「季屏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站在我面前,手刀劈在我颈侧,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他的声音。
「七娘,我带你回家。」
24
姨娘死后,谢府便不再是我的家。
我不过寄居谢府。
待及笄后,又拿着微薄的嫁妆去了夫家。我曾以为,会和季屏之有一个家。
像所有人一般,家里有威严的爹、和蔼的娘、可爱的孩子。
后来,这份渴望也落空了。
远赴江南时,我曾想或许命中注定,我要孤身漂泊,一人为家。
季屏之说要带我回家,他分明清楚我曾经渴求什么,却冷眼旁观,吝于付出。
如今又装模作样做什么?
「七娘,这些年我为了争权夺势,确实冷落你良多,我没能守住自己的身子,在外面养了女人,辜负了你。」
「你不是讨厌燕燕吗?」季屏之急切地同我承诺,「待回去我便休了她,我没同她成礼,也没将她记入族谱,我的夫人从始至终只有你。」
我往后躲避:「季屏之,你真是疯了。」
「我没疯,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季屏之喉结起伏:「七娘,你还不愿意原谅我吗?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我可以给燕燕喂落胎药。」
「孩子才六个月,生下来也是死的,绝不会让你心烦。七娘,往后,我身旁只有你一个女人,只有你生我的孩子。」
「我们重新开始吧,七娘。」
好恶心啊。
为什么我从前不曾发现,季屏之是这么恶心的人呢?
我别过脸去。
「季屏之,收起你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你分明见过我们的孩子,她落胎时也才六个月大,你见过我血流不止,你见过她不出气的模样,你怎么忍心再这么对旁人?」
「你没爱过我,也不爱燕燕!」
「你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季屏之住我的肩,俯下身。
他似乎想用从前哄我那套,放下身段,温柔小意。
我浑身紧绷,猛地用头撞他的头。
「别碰我!」
「季屏之,你好脏啊。」
他怔住了。
握在我肩膀的力道逐渐变重,几乎要将我的肩胛骨捏碎。
「七娘,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恶心地呕了许久,却只能呕出酸水:「你身上有旁的女人的脂粉味,你的唇亲过她们的脸颊,那些温存的事也和她们做过。」
「季屏之,别这样作践我。」
这是我头一回在季屏之脸上看到无措。
他强硬地将我抱在怀中。
哪怕我狠狠咬在他颈上,咬破了皮肉,流出血来,他也没有松手。
「七娘,你只能是我的。」
25
被季屏之囚在别院的第七日。
我见到了燕燕。
不比数月前的神采飞扬,如今她看着憔悴许多,月份长了,人却消瘦了。
「姐姐,没想到又见面了。」
我同燕燕之间,并没有过不去的仇怨。伤我心的是季屏之,落我胎的也是季屏之。
哪怕没有燕燕,也会有莺莺。
「燕夫人,我同你没有血缘,也并不是一家人,你不用喊我『姐姐』。」
她笑了。
「七娘,你可真天真,倒让我心疼你碰上了一个疯子。」
「你还不知道吧?大婚当日,夫君,哦,他现在不准我叫他『夫君』,他说我不配,我只配叫他『大人』。」
「大人他抗旨不遵,宁可罚俸贬官,都不肯接那道懿旨。京中传他宠妾灭妻,他也丝毫不理会,用尽手段找你,直到他查到了你的下落,连夜赶来金陵。」
「大人心中,一直有你。连与我欢好时,都在喊你的名字,七娘。」
「七娘,七娘,我好想你。」
「七娘,回来吧,你不是讨厌燕燕吗?我休了她,不要不理我。」
我惜他时他不知,我离他时他强留。
「燕夫人,你今日来就是同我说这些吗?不必兜圈子了。」
燕燕笑了,露出一对小梨涡。
「七娘,我可真羡慕你。」
「如今昭平侯封锁金陵城,只为寻到你的消息,可大人呀,他想留住你,所以我便成了牺牲品。」
我心中直觉不妙。
看到她眼中的怨怼,立刻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离燕燕远了一些。
可季屏之将我囚禁在此,环视四周,竟没有一件可以防身的工具。
我试图稳住燕燕。
「燕夫人,我不想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你既能……」
燕燕面容扭曲:「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哈哈哈哈!」
她突然掏出火折子,一边大笑一边点燃木桌、木椅、纱幔……
「你死了,大人就只有我了!」
26
浓烟滚滚。
我学着顾雪重救我时那样,用帕子捂住口鼻,但火势太旺。
除了喘不上气,我眼前被白烟挡住。
连生门的方向都看不清。
我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摸索,白烟中突然闪过一只手,拉住了我。
浑身汗毛直立,我疾言厉色。
「松手!」
「别怕,别怕。」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七娘,是我,顾雪重。」
他声音里再寻不见风流笑意。
他拉着我找到了生门,直到呼吸到新鲜空气那一刻,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我抱着顾雪重。
一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哇哇大哭,从前无人在意,便什么苦都能吃下。
如今,我也像旁的姑娘一般,养出了脾性。
「顾雪重,你终于来了!」
风声里,递来远远的争吵声,但近在耳畔的,是顾雪重的心跳声。
「七娘,我来了。」
「我真害怕寻到你时,只余下一副尸骨,好在这回没有来迟一步。」
27
这座别院,是季屏之来金陵前买下的,藏在闹市里,很难探到消息。
顾雪重封锁了金陵城,只为拖延我被带走的时间。
「两日前,我查到季屏之将那外室接了过来,跟在她身后才找到了你。」
燕燕放火烧我。
但她却没有离开别院,我看到她捂着肚子站在园中,而她对面站着季屏之。
「大人,你说我是毒妇?可我不过是把你想做的事,放在了她身上而已。」
「你接我来此,不就是想让七娘假死,用我的尸骨蒙蔽昭平侯吗?」
「现在她真的死了!你满意了吗?」
季屏之面容扭曲,他伸手掐住了燕燕的脖子,咬牙切齿。
「贱人!你这条贱命连给七娘陪葬都不配!」
他胸口剧烈起伏,只顾咒骂,都没有注意到,燕燕手中突然出现的匕首。
匕首捅入季屏之胸膛。
眼前突然蒙住了一只手,顾雪重的声音透过烟雾缭绕传到我耳畔。
「别看,好脏。」
28
这一日,金陵城生了一场大火。
所幸伤亡不大。
只有别院中发现了两具尸骨,一具胸前插着匕首,被掏出了心脏。
另一具身怀六甲,被拧断了脖子。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躺在摇椅上,而顾雪重在翻着诗经。
他说他做了一个胎梦。
梦里,有个女娃娃喊他「爹爹」,要他带着找娘亲,他握着我的手。
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晞。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七娘,愿她熬过苦寂黑夜,往后人生便同初升朝阳,明光璀璨。」
顾晞。
29
六月初八,诸事皆宜。
金陵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却在这一日放了晴。
生下孩子时,顾雪重跪在我身侧大哭,直呼再也不生了。
我好笑地看向窗外。
朝阳已缓缓升起,一如我往后余生。
番外(顾雪重视角)
侯府爵位世袭罔替。
但老侯爷却不只顾雪重一个儿子,他连媳妇儿都娶了三个。
生下的儿子,数一数该有六七个了。
个个都是嫡子。
个个都想承爵,唯独顾雪重母亲身弱, 生下他便去了。
可他,又偏偏占了一个嫡长。
顾雪重从小就见过很多次明枪暗箭,在大昭寺为母亲上香那次,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几乎要痛死过去。
一个小姑娘撞见他,小心翼翼地拿棍子戳了戳他,问他:「大哥哥,你在晒太阳吗?」
他有气无力。
「晒什么太阳,我都快死了。」
小姑娘笃定地摇头:「你不会死的。」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姨娘就死了,然后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
原也是个可怜的。
小小年纪,离了姨娘的庶女,日子能有多好过,顾雪重睁开眼看她。
「确实不该我死。」
「你把棍子递给我,我们找个山洞藏起来,别出声,不能被他们发现。」
小姑娘懵懵懂懂,却很听话,用一根木棍,搀着他进了山洞,只是山里多虫蛇,她被蛇咬到,吓得大哭。
「我会死的!」她害怕。
可是这蛇分明没毒啊。
无奈之下,顾雪重装模作样为她吸了蛇血,向她承诺:「我看了你的身子,往后就会来娶你,记住我的名字。」
「顾雪重。」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打了个哈欠在他身旁睡去,真让人忧心,该不会没记住吧?
顾雪重原想等她醒来。
但三娘的手下已寻了过来,他们手上刀剑不长眼, 不能连累了她。
顾雪重撑着重伤的身子离开,临去前碰见了进山寻人的少年。
来找妹妹的。
应是她的家人。
顾雪重为他指了路, 拼着一身伤重回顾家,将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每一剑都报复了回去。
直到弑父杀兄。
他成了京都最年轻的昭平侯。
他开始为九殿下做事, 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七娘,只待她及笄上门提亲, 却意外被派出去剿匪。
临去前, 他曾登上谢家门, 带了聘礼和信物求娶谢七娘。
那位谢家主母满眼算计。
她笑眯眯地收了信物,但等他回京, 七娘已和旁人定亲。
她的嫡母说,她与季屏之是青梅竹马,早就与他情投意合, 不愿嫁他。
「我家九娘也快及笄了, 心中屏幕侯爷已久, 侯爷若看得上……」
顾雪重打断了她。
「不了。」
「既然七娘心有所属, 那便算了。」
顾雪重带走了信物, 将聘礼留给七娘当添妆!
他开始暗暗注意季屏之。
季家毫不出众的庶子, 被家中嫡母打压,虽有才学, 但实在懦弱,这样的人到底哪里好?
居然被七娘看中。
顾雪重不忍七娘同他吃苦, 明里暗里在九殿下前多次提携季屏之。
夫荣妻贵。
季屏之若得高位, 那七娘应好过些。
直到——
九皇子妃亦有身孕, 有人用她威胁九殿下。
其实这样的事,有很多种解法。
虽有些冒险,但只要安排得当,九皇子妃无事, 小皇孙亦不会有事。
但季屏之为博从龙之功,用落胎药落掉了七娘腹中六个月的孩子。
他带着孩子,来九殿下面前献策——交出她混淆视听,可保九皇子妃与小皇孙安然无恙。
顾雪重不记得当时他做了什么。
等他有意识时,季屏之被他踹翻在地,而他揪着季屏之的衣领。
「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的?」
「这是……我的孩子, 内子有幸与皇妃同时有孕,愿为九殿下分忧。」
是七娘的孩子啊。
顾雪重只觉浑身血都凉了。
生生落下怀胎六月的孩子,该有多痛?
这样的畜生, 怎堪为配?
有了这个孩子, 九殿下大喜, 将她交到了贼人面前,又被贼人开膛破肚送了回来。
九殿下将尸骨还给季屏之。
他却将她丢在乱坟岗。
顾雪重为她殓起了尸骨。
小小的一团血肉蜷缩在他掌心。
「好姑娘, 你本该投生到我家来。」
「可惜我迟了一步。」
「我为你诵经祈福,盼你尽快投胎, 你娘亲是个好人, 莫要缠着她。」
他每年都会为这个姑娘上香、添福、念经, 默默地看着七娘。
看她终于搬出季宅,成了主母;看她痛彻心扉,同季屏之决裂。
知她和离那日, 顾雪重抛下京中一切。
他追随千里而去,敲响了那一扇木门。
「姑娘,我来应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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