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

 


我和陈阅结婚当天,他说了一句单位有事就走了,留我独自坐在酒席上。

我生孩子时,护士在产房外问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陈阅支吾半天,只说我姓周。

孩子五岁时发高烧,我独自背着孩子上医院,可陈聪聪却一直哭着喊着要另一个妈妈,他说城里的妈妈更温柔漂亮。

于是,我就带着陈聪聪,去了县小学的教师宿舍楼,我敲开其中一扇门,对着陈阅和他的初恋说:

「离婚,孩子我不要。」

1

从小,娘就跟我说,女娃娃不用读书,只要会做糕,将来找个好婆家,就能过上好日子。

娘做的糕又香又糯,爹年轻时经常到她的摊上买糕吃,两人就这样定了亲。

爹的脾气不太好,他喝醉了之后,就会把娘卖糕的担子扔出门去。

但娘说,他不喝酒的时候对她还是很好的,还会给她梳头呢。

娘又说,我奶奶虽然抠门霸道,但心是好的。

因为奶奶虽然就只有我爹这么个儿子,却没有要求她这个儿媳妇多生几个男孩。

她只用生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所以,她说她命好,没嫁错。

为了让我跟她一样,也能找个好婆家过好日子,娘很早就教我做糕。

我是家里最乖的孩子,也最听娘的话。

所以,当同龄人去学校时,我就背着弟弟去山上摘桂花,当大家去镇上考试时,我就跟着娘去镇上卖糕。

不过,我比娘还厉害。

我会把弟弟课本上的花样描下来,再做成打糕的模具,各式各样,所以我做的桂花糕不仅好吃,还好看。

每到赶集的日子,就数我的糕卖得最好。

陈阅第一次来买我的糕时,我爹死活不肯收他的钱。

爹说,陈阅是我们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才华,将来是要当大官的,别说我们家了,那整条街都不收他的钱。

虽然后来陈阅还是偷偷把钱塞给了我,但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

原来读书能有这么大的好处啊!

可惜,我没读过书,我的「文化」也只够上街卖糕用。

但娘并没有骗我,我真的靠着那些桂花糕找了个好婆家。

我十九岁时,陈家父母托媒人来说亲。

媒人说,陈阅大我两岁,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了。

他啊,可不得了了,一毕业就要进镇政府工作,想嫁给他的姑娘能排几里地呢,但陈家只相中我,我可真有福气!

记得那天我正将新摘的桂花摊在簸箕里晾晒,太阳很大,晒得我的脸都快融化了。

听了媒人的话,我压着怦怦的心跳,假装不经意地问:

「可他不是有相好的了吗?」

村里的姑娘都喜欢陈阅,我也不例外,但村里谁不知道,他早在城里谈了个对象,姓张的。

听人说,陈阅的屋里全是那个女孩的画像,都是他亲手画的。

可媒人却一边剔着牙,一边嗤道:

「嗐,陈家父母说了,他们不稀罕城里的媳妇,娇气得很,不好伺候。

「他们就想找个咱们乡下的,勤快又利索,还好生养哩!」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娘的嘴比我还快,她的嗓门比上街卖糕的时候还大:

「哎哟,谁不知道我家桂花是出了名的眼里有活呐?就放心吧!

「她三岁就跟我学做糕,能干着呢。

「等她嫁过去,陈家老两口啥也不用干,就坐着享清福喽!」

娘和媒人笑成了一团,我也跟着笑,笑得腮帮子发酸。

媒人临走时,拿了一条我亲手绣的腰带,说是当作我允诺的信物。

可到了第二天,我却在后山的桂花林里发现了那条腰带,它被人随意地系在树杈上,像垃圾一样。

2

好在陈阅的抗争以陈父的旧疾复发结束,他还是要娶我。

定亲那天,他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地抬着三头三百斤的猪来我家。

我爹来回数着那三头猪,骄傲得好像是他亲自下的崽。

娘哭了,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她这些年没白费力气,终于帮女儿找了个好归宿。

但陈阅却冷冷低语:

「卖女儿。」

我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干巴巴地笑着。

他那么有文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只恨自己是个大老粗,嘴又笨,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其实这些年我卖糕攒了不少的嫁妆,衣柜还是樟木的,而且我的桂花糕卖得很好,将来到了他家,我只要再卖上两年的桂花糕,也够把这三头猪买回来了。

但后来有一次陈阅喝醉了酒说,他觉得那天的我笑起来的样子像头蠢猪,那嫌恶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爹,但我还是只会笑。

因为娘说过,我们做女人的,得学会忍,等男人气消了,就好了。

到了结婚当天,陈阅说单位有事,可却有人看到他在城里陪张晴柔逛街,我成了全村的笑话。

公公婆婆安慰我:

「桂花啊,毕竟你没读过书,跟阿阅聊不到一块去也正常。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尽早给他生个儿子,他也就收心了。」

陈阅很孝顺,他纵然万般不情愿,但还是跟我睡在了一张床上。

他虽然不喜欢我,却把我的身体当成他屋里的那些画纸,他很爱画画,也很宝贝那些纸。

只不过每次完事后,他都会很快穿上衣服,整整齐齐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次,陈阅说,其实我也是受害者,他打心底可怜我。

我不知道什么叫「受害者」,村里的土话里没有这个词,但他肯跟我说话,我好高兴。

记得当时我天真地抬头看他:「那以后你好好对我,我就不可怜。」

娘她们经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既然嫁给了他,就只能指望他对我好了。

娘她们还说,女人除了要会干活,还要会适时撒点娇,那样男人才会喜欢。

虽然怕羞得很,但我还是朝他伸出手:「今天你力气可真大,把我的脚都扭疼了,你帮我揉揉吧。」

我永远都忘不了陈阅当时的表情,他的讥笑让我觉得自己是只癞蛤蟆:

「周桂花,是我的爸妈要娶你,不是我要娶你。

「你给我记住了,好好干你的活,照顾好我爸妈,别的休想!」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他曾说,我的名字土得让他叫不出口。

可我又不识字,不懂什么是雅,什么是俗。

我爹姓周,我娘卖桂花糕,所以我就叫周桂花。

好在我的肚子争气,嫁过来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陈阅并没有因此多看我两眼,我刚被推出产房时,他就郑重宣布:

「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啰唆!」

说完,他就走了。

公公婆婆心满意足地抱着孙子:「让他去吧,昨晚他在医院陪床也睡不好,回去休息休息。」

3

陈阅的工作很忙,有时候,甚至几个月都不回家。

公婆说,他上班领工资养家,我只用在家享福就好,可除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买糕钱,我就从未再拿过他一分钱。

我想重新回街上卖桂花糕,但陈阅却说,一个女人上街做买卖,让别人怎么看他?

可当我病得干不了活,想让他搭把手的时候,他却又说,你又不是小姑娘了,得学会独立。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的那些大道理,所以,我只能像娘她们那样,不知疲倦地干活:

春种秋收,一日三餐,照顾孩子,侍奉腿脚不便的公公。

娘说她是过来人,什么都懂,让我不要嫌累。

她说男人总有老的一天,而我的儿子也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儿子就是我的依靠了。

所以我就盼啊,盼啊,盼着陈聪聪长大,盼着有一天陈阅不再嫌弃我。

陈阅经常会带儿子进城玩,虽然不带我,但我也很高兴,他至少没有嫌弃我生的孩子。

每次他们父子俩回来时,都会添了许多新东西,有新衣服,新玩具,还有香香软软的面包。

大家都夸那些面包是好东西,比桂花糕好吃。

我只是傻傻地笑。

如今村里新修了路,去城里更方便了,城里好吃的东西多到数不清。

家里的农活太多,我也已经很久不做桂花糕了。

有一次,陈聪聪从城里回来时,书包里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发夹,样式很时髦,我很喜欢。

我刚要试着夹上,却被陈聪聪一把抢了过去:

「这是妈妈的,你不许碰!」

我笑了笑哄他:「宝宝,我就是妈妈呀。」

陈阅很不喜欢村里叫娘的土话,他说人家城里都叫爸爸妈妈,可我总是不习惯,时常忘了改口,让陈聪聪叫娘。

「你不是妈妈!」

陈聪聪稚嫩的话语让我不知所措,只能看着他傻笑。

他的神态像极了陈阅,明明只是小小的一个娃娃,但说话的时候,却十分神气。

我怎么都想不通,明明是我痛了三天三夜才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像我呢?

陈阅去城里开会时带回了一大袋文件,跟以往的不同,这次的文件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图案。

「别乱动,县里要给农村妇女展开扫盲活动,这些都是要派发的宣传册。」

我捏着其中一小本,跃跃欲试:「那你什么时候能教我写字?」?

其实我已经认得一些字了,就是不大会写。

可陈阅却板着个脸,很不耐烦:「你看我像有空的样子吗?」

是啊,他很忙,一直忙着给别的女人发宣传册,教她们怎么看懂图上的内容,给她们宣讲,告诉她们怎么做新时代新女性。

大家都夸他的工作做得好,夸他最有耐心,说他将来肯定能调到城里当大领导,那时候我也就能沾光了。

可陈阅的事业蒸蒸日上,而我依旧只有干不完的活。

我也想看懂书上的字,也想听懂电视里说的话,可是陈阅却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上山放牛,下田插秧,给老人端屎端尿,哪件事需要识字?」

我摸了摸自己结满粗茧的手,尴尬傻笑。

他说得没错,我只需要有力气,不需要识字。

可直到有一天,县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干部,他说我的手很巧,如果会写字,肯定能写得漂亮。

4?

乔木很年轻,他跟当初的陈阅一样,刚大学毕业就参加工作,今年是他工作的第一年。

但他跟陈阅又很不一样,陈阅很骄傲,即便是笑的时候,目光也是冷的。

而乔木却有一双炽热的眼睛,他第一次来我家,就夸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

「老乡,这棵树长得可真好啊,你平时没少费功夫吧!」

我看着那张年轻又热情的脸,不由得有些慌张。

院子里的桂花树是我从娘家移栽来的,几年过去了,它长高了许多,但从来无人在意。

在大家眼里,它不过是一棵树,普普通通,陈阅甚至还嫌弃它每年开花时,香气太腻,几次想要砍掉。

「这花可真香,我老远就闻到了。」

我从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像他那样猫着身子钻到树底下嗅花香,一时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当心虫子咬你哩!」

我一边笑着,一边把他们请进屋。

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干部,她们是来找陈阅谈工作的。

「他早上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呢,你们坐着等等吧。」

我给她们三个倒了茶,简单地招待着。

这些年经常有人来家里找陈阅,这是他的工作,我也早就习惯了。

每次家里来外人时,陈阅都板着一张脸,让我去后院忙其他的活,所以即便他不在家,我也自觉地要往后院走。

但乔木却叫住我:

「大姐,你那桂花开得那么好,都掉地上了,多可惜。」

一旁的女干部赶忙「教育」他道:

「什么大姐!这是陈书记的夫人,你得叫嫂子!」

说完她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就道:

「我叫,叫周桂花,你叫姐也没事。」

我认真地咬着字,尽力把普通话说得标准一些,免得人家听不懂。

我心中仿佛有一口气随着这句话被呼了出来,胸口也没有那么闷了。

乔木憨笑着:「那、那就叫周姐吧!」

我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桂花树,树下的落花铺成一片,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确实可惜,要是做成糕,多好。」

「你会做桂花糕?!」

乔木的眼睛唰地亮起来,又惊又喜的,看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只好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周姐,你来做桂花糕,然后我给你拍视频吧。

「现在咱们县里正展开针对农村妇女的扶持工作,除了学文化,学习谋生技能也是很重要的。

「你既然有这样的手艺,可不能浪费了!」

乔木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我虽然勉强听明白了,但一想到陈阅,我还是摇了摇头:

「我、我还有很多活要干哩。」

后院的猪草还没打,地里的瓜正是摘的时候,还有公公的草药也该熬了——

但乔木却嘁了一声,他学着我的口音,大声地说道:

「不学新本事,才有干不完的活哩!」

我呆呆地睁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我不正因为没别的本事,所以才只能跟头牛似的,没完没了地干活吗?

可陈阅说我笨,大字不识一个,又能学好啥本事呢?

我默默低下头:「嗐,现在也没人爱吃桂花糕了,做了也是浪费,还是算了吧。」

乔木毫不见外,他耐心解释:「谁说没人爱吃了?是咱们这地方太小,外面的世界可大着哩!

「外面好多人想学做桂花糕呢,咱们拍成视频,你来教大家做。」

「我?我教大家?」

我吃了一惊,哭笑不得,满是自嘲的语气。

陈阅说我什么都不懂,只会干那些农活,从来都是别人教我,哪有我教别人的道理?

但乔木却认认真真地:「周姐,不要瞧不起自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行不行?」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位女干部也附和起来:「是啊,嫂子,我们正好也有点饿了,你就做点给我们尝尝吧!」

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点了点头。

5

算起来,从我跟陈阅定亲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再上街卖糕了。

嫁过来后,虽然我也把那些做糕的工具都带来了,但婆婆嫌占地方,扔的扔,送的送,还有一些也被胡乱地塞到猪圈上。

我把剩下的都找出来,仔细刷洗干净。

乔木说为了视频效果,让我换上民族绣花衣。

我们村的女孩出嫁时都有那么一两套绣花衣,都是娘亲手做的,除了自己的婚礼,逢年过节也可以穿。

我也有一套,但陈阅说太土气了,所以我只在结婚那天穿过一回。

「哪里土了,这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啊!」

她们三个夸得我脸上阵阵发烫。

这身衣服,布料是娘自己织的,用蓝靛草染过后,黑色中泛着一些亮金,领口与袖口分别绣着龙凤踏云、彩蝶戏花,我很喜欢。

娘以前绣的时候,总念叨着要仔细些,衣服做得好看,到了婆家才有脸面。

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在乎我的嫁衣好不好看。

他们只关心我的活干完了没有,只在乎我什么时候能再给老陈家添个孙子…

时隔多年,我再次穿上绣花衣,又做起了桂花糕,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每年我都习惯把一些桂花晒干了收起来,做成桂花蜜,数了数,已经有六七罐了,正好今天用得上。

原本对着镜头有些不自在,但一开始做糕,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的手上虽然结了许多茧子,但揉糕捻花时依旧灵活熟练。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在街上卖糕的日子。

那时人人夸我的桂花糕好吃得不得了,陈阅第一次来买的时候,是带着一群人来的。

记得那天,他看了看我,眼睛很亮,然后笑着跟身后的同学们介绍说:

「这是我们这儿的桂花糕西施,可有名了!」

后来我问弟弟,西施是什么意思,弟弟说:

那是夸你顶好看的意思。

我开心得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现在想来,肯定是弟弟上课没认真听,说错了。

但我还是想知道,当初陈阅他到底什么意思,于是我抬头问正举着手机的乔木:

「小乔,你知道,桂花糕西施是什么意思吗?」

乔木将脸挪过来,笑哈哈地回答:

「就是指这个人特别厉害,很会做桂花糕!」

我「哦」了一声,心中那团怎么也理不清的麻团,好像忽然间自然松解了。

没错,我顶厉害了,很会做桂花糕呢!

「周姐,那就把你的网名改成桂花糕西施吧,以后你火了可别忘了我们哈哈哈!」

其中一个女干部打趣起来,我笑了笑不说话,乔木却是个行动派,立马点着手机操作。

忙活了好一阵后,我把筛了几遍的米粉铺在模具里,再端到蒸锅上,米糕蒸熟后,加上陈年的桂花蜜再蒸一会儿,出锅时,又撒上今年晒好的桂花。

腾腾热气将花香熏了出来,整个屋子都飘着甜甜的香气。

乔木和两位女干部一口气吃了大半锅,剩下一些又装在手提袋里,说要带回去给同事尝尝。

「周姐,做糕的视频我都拍了,但咱们还没拍过摘花的部分,这样剪出来不够完整啊。

「不如我们再补拍一段,你去摘院子里的花吧!」

在乔木的指导下,我拿了一张干净的塑料布铺在树下,然后像以前在家时那样,使劲摇起了树干。

小小的花朵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香得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笑声充满了整个院落,以至于都没人听见陈阅回来的脚步声。

6

当我发现陈阅的时候,他正提着公文包,站在院门口看着我出神。

那双眼睛很亮,就像他第一次来跟我买糕时那样。

我收起笑脸,扑去身上的落花,急匆匆回房间把衣服给换了。

晚上,陈阅难得进到我房间里来,生完孩子后,我们一直都分房睡,他嫌我爱磨牙。

完事后,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穿上衣服就走,而是躺在床上装睡。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困得很,索性自己裹了被子睡觉,想着,等他听到我磨牙了,自然会走。

但正当我昏昏欲睡时,却听到他开口:

「今天你做了桂花糕?」

他的声音很轻,我努力抬了一下眼皮:「嗯。」

「怎么不给儿子留点?」

我想说:儿子又不爱吃,他只爱吃商店里的那些面包,但实在困得厉害,我就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也没吃到。」

我又想说:你也不爱吃啊,你只爱和张晴柔去饭店里吃大鱼大肉。

但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将亮时,屋里窸窸窣窣的。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到陈阅正在穿衣服,昨晚他居然睡在了这里。

「你再睡会儿吧,我晚上会早点回来。」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温柔耐心,像一个真正的丈夫,我心想着:

难道是城里的张晴柔要嫁人了?

但我没时间去弄明白他的事,因为自从乔木把我的视频发了出去之后,每天都有好多人看,还有不少人在问怎么买我做的糕。

乔木教我用手机打字,跟网友互动:「周姐,其实你学东西可快了,一点就通!要是你当初能上个几年学,现在肯定是个女强人!」

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脸热得只知道笑。

乔木抓拍下一张我的笑脸,用来当我的头像,「桂花糕西施」的名号算是传开了。

一个月后,陈阅从县里回来的时候,突然递了一封信给我。

我以为是他工作的文件,正要把它收起来,他却让我打开,语气阴阳不定:

「下周县里要组织妇女手艺培训会,县领导特意邀请你去教大家做桂花糕。」

我打开那封信,认出了开头的【周桂花】三个字。

陈阅虽然把这个消息带了回来,但他明显不高兴。

说完,他板着脸去洗手,故意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拒绝,等我说一句:

家里活多,去不了。

他老是这样,从不会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而是用他身上自带的高傲来逼着我去猜,去顺从。

我乖乖听话,他才会有好心情。

可我却说:

「正好地里的苞米都收完了,家里没什么活。」

我刚开口,陈阅就立马瞪了我一眼:

「那我爸怎么办?你去了谁给他做饭?」

我想了想:「跟隔壁王嫂说一声,让她送一顿就是了。」

我们邻里平时相互帮衬,这有啥难的,但陈阅却直接黑下脸:「你是铁了心要去是吧?」

我紧张不安地看他:

「领导叫我去,我为啥不去?

「领导比你官还大咧,我当然得听他的安排。」

「周桂花,你翅膀硬了是不?!」

陈阅突然咆哮起来,恶狠狠的模样让我想起他骂我像头蠢猪那次。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在他心里,我还是那头蠢猪。

他可以对我好,但前提是我要老实听他的话,还要适当给他挣点面子。

我忽然笑出了声,笑得比以往都畅快。

陈阅愣住了,他诧异地看着我,眼神充满错愕和不安。

7

培训大会在周六上午十点开始,我一大早就起来拾掇,特意穿上熨得整整齐齐的绣花衣,隔壁王嫂的闺女还帮我化了个妆。

陈聪聪在一旁看着电视,王嫂逗他道:「聪聪啊,你看你娘好不好看呀?」

小小的他却头也不抬地回答:「嘁,难看。」

陈阅则立马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父子俩默契地相视一笑。

陈聪聪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挂满了得意。

我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又想起乔木的话,不由自主地说了声:

「这衣服可真好看,一点也不土。」

王嫂娘俩也啧啧称赞:

「是啊,你娘的手是出了名的巧,看看这针脚,多扎实啊!

「那天小乔不还说了吗,这叫,叫什么废物子文化遗产咧!」

说完,我们三个捧腹大笑,好像忘了他们的存在。

陈阅看我没有像往日那样局促难堪,不由得阴下脸,独自抽起了烟。

陈聪聪人如其名,他很聪明,他只看了爸爸一眼,就知道他最敬爱的爸爸不高兴了,于是默默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

而刚刚我几次叫他小声点,他都跟没听见似的。

陈阅虽然因为培训大会的事好几天都没有跟我说话,但他毕竟也是工作组的,碍于工作关系,他还是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会场。

「今天人很多,到场的还有市里的领导,还会直播,你可别给我丢洋相!」

下车前,陈阅提醒道。

他很严肃,与其说是提醒,还不如说是警告。

对他来说,娶一个没文化的乡下老婆就已经够丢脸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毕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时,坐在后座的陈聪聪突然探了个头出来:

「爸爸,这里好无聊,我要去张老师家看电视!」

我的心猛然一沉,又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难以呼吸。

陈阅看似平静自在,但慌乱的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车喇叭,刺耳的响声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他坐不住了,刚要开口说什么,我便打断道:

「你送他去吧,等忙完,我自己搭村里的车回去。」

说完,我径直下车,头也不回地朝会场走去。

8

培训大会设在大会堂的广场上,宽阔的广场上摆满了桌椅与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设备。

大会堂正前方搭着一个舞台,后面是大大的屏幕,屏幕里的海报上居然印着我头像上的那张照片。

亲娘咧!我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啊!

广场上人来人往,我正不知所措时,忽然看到乔木站在舞台上朝我挥手。

「周姐,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第一次发视频,就有十几万个赞,粉丝也涨了好几万个!」

他兴奋地说着,眉飞色舞的模样怪好笑的。

我也跟着乐呵:「这都是你的功劳,你拍得好嘛!」

乔木却不乐意了:「周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后来在乡里走访,你的手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好多老乡都说你不卖糕了可惜呢!

「你现在可是咱们县领导钦点的桂花糕西施,领导可说了,像你这样的手艺人就要多宣传,给咱们这地方长长面儿!」

乔木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嘴就停不下来。

但我眼看着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紧张得不行,心里暗暗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小乔啊,我一看这舞台,腿就软。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乔木一把拽住我:「周姐,凡事都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嘛!

「等会儿你就只管做你的桂花糕,我今天负责直播的事,你就像那天在家里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听了他的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活动流程虽然多,但每一步都有人带着我,该握手时就握手,该拍照就拍照。

有许多领导模样的人,但我一个名字都记不住。

终于到了做糕的环节,看着那些熟悉的簸箕、蒸格和桂花,我都忘了紧张了。

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了自家的小火房里。

米粉比例对不对,我一掂量便知,桂花成色好不好,我也一看就明白了。

我认真地完成每一个细节,动作利索老道,不出半个钟,就把米糕蒸得蓬松香软。

舞台下,摆着大大小小十几张长桌,每张桌子边都围满了人。

主持人说,这些都是从各地来的女同胞,有村里的,也有城里的,她们有的是贫困户,有的离异无业。

今天她们主动报名,都想学点手艺回去改善生活。

大屏幕上放着我的直播教程,下面的人就跟着做。

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女人凑在一起,我忍不住走下舞台,一一招呼起来,乔木则扛起摄影机跟着我。

桂花糕虽然步骤简单,但第一次上手的人可能连筛米粉都做不好,即便会做,但想要做得好,依然不容易。

我仔细地检查每个人的「作业」,做得不对的我会毫不留情地批评纠正。

乔木说,我可真像个老师。

当我看到其中有个人把米粉筛得到处都是时,刚想批评,却看到她的右手只有半截手掌。

她有些不好意思:

「两年前在工地上被机器压了,老板也不要了,想着学做门手艺,挣点生活费,家里两个娃娃还要读书咧!」

她脸上晒得黝黑,看不出具体多大,但左右不过三十出头,比我大不了几岁。

这会儿我又不像个老师了,我又变成村里那个老实的周桂花。

我接过她的筛网,重新演示了一遍:

「这个好学,多做几回,不出一个月,你就能出摊咯!」

女人听了眼睛一亮,又赶紧拿起筛子忙活起来,我在一旁给她扶着,直到她把细细的米粉都装进蒸格里。

「你瞧瞧,做得多好啊,比我做得还好咧!」

我们都是女人,天然的亲近,一面互相帮忙,一面嬉笑着。

要不是活动结束时,陈阅带着陈聪聪过来找我合影,我都快忘了自己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了。

9

陈阅坚持亲自开车带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的脸色跟早上比起来,完全不同,他的话也比平时多了十倍不止:

「今天的活动十分成功,我听说,县里要把这个培训会常规化,以后每周一次,还要聘你当主持人呢!

「还有啊,现在上面在计划申报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是通过了的话,那以后桂花糕就是我们这儿的一大招牌了,搞不好,你还是传承人呢!

「反响好的话,还会建工厂,现代化生产,打造当地特色品牌!」

陈阅滔滔不绝地说着,看得出来,他很满意我今天的表现。

他还说,今天直播里的我跟平时判若两人:

「陈聪聪,你娘今天也算是山鸡变凤凰了!你说是不?哈哈哈!」

陈聪聪正在后面玩着新玩具。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笑着问了句:

「陈聪聪,张老师家的电视好看吗?」

话音刚落,车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阅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

他扭头看了我几眼,似乎不相信,我居然敢主动提起他们的「张老师」。

其实,他跟张晴柔的事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也不怎么避着我。

刚结婚时,我也会生气,也会闹,但只要陈阅说出那句:

「我当初想娶的人是她,不是你!」

我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这些年,我早就认命了,他不爱我,不爱就不爱吧。

可陈聪聪呢?

当初我生他时难产,差点搭上一条命,生下他后,我又没日没夜地带着他。

他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提那个女人呢?

平时我只当他还小,不懂事,等他长大了就好了。

可今天我才意识到,他就是故意的,他跟陈阅一样,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此时,陈聪聪依旧沉迷手中的新玩具,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当然好看啊,她家的电视比我们家的新,也比我们家的大。」

陈阅彻底坐不住了,他恼羞成怒,居然反过来指责我:

「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聪聪下个学期就要进城读书了,多一个人照应不好吗?

「你哪里知道现在城里的小学多难进!

「唉!说了你也不懂!」

他永远都是有道理的,永远都是对的。

可我忽然问他:

「陈阅,你当初干吗要娶我?」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但这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问出口,我想听他亲口回答。

陈阅耸耸肩,脸上透着一股「看吧,就知道她不敢闹」的得意,随后他冷笑一声:

「当初,我爸妈非要我娶……」

「那你为什么在那两块钱里夹那枝花?」

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打断他的话。

当初他第一次来买糕,我爹不肯收他的钱。

后来,他又折回,路过我的摊位时,偷偷把钱塞给我。

那两块钱被他卷成一个整齐的小圆筒,中间夹着一枝刚摘的桂花。

我这一问让陈阅猝不及防,他一时哑然,不否认,也不解释,只默默开着车。

直到回到家,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10

回家后,我依然有干不完的活,但不一样的是,我又开始做起了糕,还拍起了视频。

婆婆爱嘟囔,我就回娘家做,但娘有时也爱唠叨:

「花儿啊,你再忙也别惹人家不高兴,万一陈阅生气了,要离婚,你咋整?」

我看着锅上刚蒸好的桂花糕,米糕洁白,桂花清亮,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要离,那就离呗。」

我随口说道,娘却噌地一下跳起来:「那怎么行?!

「我们家可没出过离婚这档子丑事!」

记忆中,一直柔柔弱弱的娘突然变得面目狰狞,她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训斥起来:

「他们陈家要是不要你了,你也别再回我们家来!

「你弟弟还没娶媳妇呢,你可别给我们家招晦气!」

想起我还未出嫁时,每天起早贪黑地做糕卖糕,挣的钱几乎都交给了爹娘,他们说要给我攒着当嫁妆。

可当我出嫁时,除了我自己用置办的东西外,爹娘只送了两床被子,其中一床还是政府扶贫办送的。

我本该在二十一岁时出嫁,但他们见我的糕能挣钱,便非要多留我两年。

直到陈家动了想退婚的念头了,他们才急匆匆地把我送出门,连个像样的送嫁酒宴都没有。

此时,灶台上烟火缭绕,熏得我冒眼泪。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没有家的。

我默默解开围裙,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封递给娘,见她还在狠狠瞪着我,我只好解释:

「我去教人家做糕,县里每个月发我两千块,昨天刚领,这一千块是给你和爹的。」

娘先是惊了一下,随后脸色很快缓和下来,她毫不犹豫地把钱接过去。

我笑了笑,又很懂事地说道:

「我毕竟是嫁了人的,要照顾婆家,确实也不能总回娘家。

「除非陈阅他真要跟我离婚。」

娘数着手里的钱,这一次,她对「离婚」二字没有太大反应,而是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安慰我:

「花儿啊, 娘都是为了你好啊,一个女人要是离了婚,外边的唾沫都能淹死你。

「不过陈阅跟那个老师的事,娘也都知道,你这些年确实不容易!

「以后你要是在他们家受委屈了,就回咱家来,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怎么会不心疼你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好。」

等到周末进城里开培训课时,我跟领导申请了一间宿舍,很小,布置也很简陋,但我瞅着,却有家的样子。

出嫁这么多年,娘头一次这么频繁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常回家看看。

家里偶尔杀只鸡也要叫我回去吃,说留了大鸡腿给我,但我却十分为难:

「弟弟还没娶媳妇咧,我老回去的话,人家以为我要离婚,到时候哪还有姑娘愿意嫁到咱家来?」

娘两头为难,又气又急,于是便开始把气撒在陈家人身上。

往年每到节日,爹娘都殷勤地往陈家送礼。

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从没缺过,村里都笑他们就知道翘着尾巴舔当官的姑爷。

但今年,爹娘却没再踏进过陈家的门。

过完年有一天,婆婆在街边碰上我娘,便打起了招呼:

「哟,亲家母,好久不见,一大早就上街买东西呐?

「啧啧,这有钱了就是不一样,你那闺女的孝心可大了去咯!我可真羡慕你啊!」

却没想到,我那和气了大半辈子的娘居然迎着她的脸,狠狠啐了一嘴:

「亲家?谁是你亲家?

「你亲家母在老张家被窝里躺着呢!你咋还不赶紧一块躺着去?

「你们老陈家不就是爱偷人被窝嘛?」

听在场的人说,当时我那一直自诩是个体面人的婆婆直接晕了过去,一头栽进了街边的花坛里,直到被好心人扶起来,掐人中,又喂了一杯热水后才找着回家的方向。

我娘一战成名,从此,陈阅和张晴柔的事不再是大家私下的谈资,而是成了台面上的案子。

陈阅被领导叫去谈话,婆婆哭着喊着要求我们马上离婚,不然她就上吊。

我不争也不吵,只是默默收拾行李,可一向孝顺的陈阅却对着婆婆大吼:

「现在离婚?你想毁了我的前途吗?!」

是啊,现在离婚,只会坐实他的婚外情,这两年正是他能否调到城里的关键时期,他才不会那么蠢。

他们母子二人吵成一锅粥,坐在轮椅上的公公冲着我不停地挥舞着拐杖: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我听不懂成语,但又担心他老人家抻着手,只好把他的轮椅转到墙边去。

对着墙,公公的拐杖也挥不动了。

陈阅和婆婆吵了一晚上,公公也对着墙饿了一晚上。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就看到婆婆在扫地,吓了一跳。

记得没错的话,从我嫁进来的那天,她就再也没有自己扫过地了。

「桂花啊,不管之前你受了多少委屈,但聪聪还小,你得替他想想啊。」

婆婆一边扫地,一边抹着眼泪。

我看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陈聪聪,他的眉眼像极了陈阅,总是那么的骄傲,像一株红色的玫瑰,张扬,又长满了刺。

这时房间里也传来公公的声音:「那姓张的休想踏进这个门!」

我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11

吵架过后,家里突然就变得安宁了许多。

婆婆不再隔三岔五往城里跑了,我做糕的时候,她也不嘟囔了,公公也不再挑剔我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每周的培训课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什么都不用想,只用专心把糕点做好,还有工资拿。

基地里的姐姐妹妹们大多跟我一样,都是农民的女儿,是家里不被重视的孩子。

我们吃了许多苦,受了很多累,小半辈子过去了,人生却才有了新的开始。

基地里原本有专门的老师教我们读书写字,但不知怎么地就换了人。

那天我正在埋着头做桂花蜜,抬头时,发现张晴柔居然就站在我跟前:「桂花糕西施,你好。

接下来由我负责给大家上语文课。」

她长得高高的,皮肤也白白的,还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客气地冲她笑了一下:「张老师,你好。」

我只是在十年前见过她一面,当时陈阅来买糕的时候,她也在。

但这些年来,陈聪聪书包里的发夹、玩偶。

陈阅车上的口红、耳环和项链,以及房间里的那些画,都让我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深刻。

所以我也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张晴柔比我还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确实好看。「桂花姐,你现在可是我们县里的大网红了,我也是你的粉丝呢!」

说着,她还主动挽起了我的手,让我差点以为这些年跟陈阅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张晴柔。

我浑身不自在,默默把手抽出来,声音有些冷:「那就开始上课吧。」

张晴柔并不恼,她很开朗,又见多识广,十分讨人喜欢。

我想,如果没有陈阅,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基地里上的课都比较简单,主要学一些基本的字。

张晴柔很有耐心,她用粉笔将生字写在黑板上,再把拼音也标上去,然后挨个教我们拼读组词。

「这个字读阅。」张晴柔指着黑板上的大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目光似乎有意瞥过我一眼,然后拔高了声音,快速说了一声:

「阅,y-ue,陈阅的阅。」

我不禁一愣,抬头看,只见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正低头看着我,笑容甜美。

旁边的大姐没听清,便悄声问我:「啊?什么阅啊?」

于是,我便站起来,大声说:「张老师,刚刚我们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吧。」

这时有耳尖的人主动提醒:「说是陈阅的阅咧!」

「不过,这咋像个人名啊?」

「是呀,陈不就是个姓嘛!」

「老师,这陈阅是不是你家男人啊?」

不知情的众人哄堂大笑。

转眼的工夫,张晴柔的笑容不见了,她那漂亮的脸蛋上红一阵白一阵,我只好出面替她解围:

「姐妹们别瞎说,咱们张老师还没结婚,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咧!哪来的男人?」

基地里除了我,并没有我们村上的人,自然没人知道我跟她的关系。

台上的张晴柔仓皇地看了我一眼,眼底的火也灭了,只能干笑着应付过去。

那天下课后,她再也没来过了,只不过基地里的姐妹们对她印象倒是挺深的:

「那张老师可真有意思,来上课咧,还想着男人哈哈哈!」

「可不嘛,想男人想得都上火了,你们没瞧见她下课时那样儿?脸红得跟鸡冠子似的!」

「嗐,看她条件那么好,一般人她肯定是看不上的,她看得上的,那肯定也不差!」

「桂花,你说是不是啊?」

我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做糕。

12

乔木经常来基地帮忙,有了他的指导,我的视频拍得越来越上手,粉丝也越来越多。

他来时,姐妹们说:

「这小伙热情,见谁都打招呼,不像你家那口子,胸脯挺得跟只公鸡似的,没一点人情味儿。」

「桂花,你干脆跟这小伙好算了!知冷知热的,不比你家那铁罐头强?」

可陈阅来的时候,她们又说:

「你家这口子虽然官架子大,但胜在长得周正,而且对你也不赖,上回我还瞧见他在宿舍里帮你收拾呢!

「男人啊,就是开窍晚!」

我很好奇,要是她们得知,我家这口子就是张晴柔口中的陈阅的话,她们又该给我出什么新主意?

只不过,陈阅确实变了许多。

七夕时,他居然带我去买了条金项链,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带我逛街,更别提买这么贵的东西了。

可是,他应该早就给张晴柔买过好多条了吧?

光是落在他车上的都有好几条了。

他还给我画了一幅画,画中的我正穿着绣花衣,在桂花树下笑。

但他给张晴柔画过的画,不下百张,我都看腻了。

陈阅对自己的画功一向很自信,他在画上给自己署名,又把画裱好,然后挂在基地的大厅里,还问我:

「好看不?」

我仰头看着那幅画,点了点头:「好看,我可真好看。」

陈阅哭笑不得:「周桂花,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自恋的呢?」

我想也不想,便回答:

「有什么问题吗?我就是好看啊。」

陈阅愣住,他看我的眼神慢慢从惊惑变成欣赏。

原来,这就是乔木所说的自信啊!

陈阅来得越来越频繁,他每次来,都会藏一枝花在包里,有时候是花店里买的,有时候是他下乡时摘的。

他还会像个毛小子一样问我:「香不香?」

如此一来,我晚上总是能梦见他第一次来买糕时送的那支桂花。

那枝花很香,即便我浑身都是桂花味,我也能嗅出它的香气。

「那时你才十七吧?

「站在街上吆喝,亭亭玉立,跟朵花似的,真好看。」

中秋时,陈阅喝着我酿的桂花酒,有几分醉意,他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说话。

「但我那帮同学都笑我,说我书都白读了,居然看上一个农村丫头。

「我那时候年轻,脸皮又薄,硬是咽不下这口气,恰好张晴柔那会儿在追我,我就答应了。

「没想到咱俩还挺有缘分,我爸妈又偏偏看上了你,非要娶你,那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得我的眼眶都快湿了。

「桂花,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好吗?」

说着,陈阅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想起来,他这阵子每次进城都是去找我,平时下了班就回家。

可我始终忘不了张晴柔站在讲台上看我的眼神。

「张老师来找过我,她还教我写你的名字呢。」

我也看着天上的月亮说话。

而我刚说完,陈阅就倏地松开手,他那温柔得快要淌出水来的眼神也变清醒了。

他头也不回地进屋:「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处理好她的事。」

过去,他的背影一向都很果决,从不会给我啰唆的机会,看得我总是想哭。

可今晚,看着他的背影,我既不想哭,也不想笑。

13

夜里,刚睡下不久的陈阅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接通后,我便依稀听到对方在喊:

「陈阅。」

多么熟悉啊,不久前她刚在课堂上这么叫过他的名字呢。

陈阅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紧张地握着手机,又回头看了看我。

我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让电话里的人听到:

「别把孩子吵醒了。」

电话里的声音立马顿了一下,随后又突然嚷嚷起来,还夹杂着哭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阅赶紧捏着手机跑出去,没一会儿,他回来穿上外衣:

「她生病了,我得过去看看。」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着急忙慌地走了。

很快,院子里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我静静地听着,直到车子的声音完全消逝,我才回过神来。

陈聪聪正在睡着,他这两天不大舒服,睡得也不踏实,老是踢被子。

我看着那张越来越像陈阅的小脸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默默把他的被子掖好,打算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可还没等到天亮,却等来了陈聪聪的发烧。

凌晨四点,陈阅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可陈聪聪的体温却越来越高,我只好央求王嫂一家帮忙。

邻居王哥开着面包车送我进城,陈聪聪烧得有些迷糊,但一路上却还不忘找爸爸,还哼哼唧唧个不停:

「爸爸呢?我要坐爸爸的车……」

王哥瞧着都有些心急,忍不住问道:「陈阅上哪儿去了?」

我抱着陈聪聪,淡淡回了一句:「加班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县医院,我独自背着陈聪聪上急诊挂了号,又看了医生,医生开了验血的单子,我又背着他下楼缴费。

凌晨的医院大厅空荡荡的,但儿科急诊室里却挤满了人。

有些孩子病了,身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再不济,也是爸爸和妈妈。

而我独自背着陈聪聪爬上爬下,两趟下来,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等到抽血时,陈聪聪却怎么哄都不肯配合,甚至还用脚踹护士,我大声呵斥了他几句,他却扭头狠狠瞪着我。

陈聪聪的眼神毫不费力地,就将我的心戳出了个血窟窿。

这一刻,好像我是他的仇人,而不是母亲。

「喂?你们还治不治啊?后面还有病人等着呢!」

原本耐心的护士对此也束手无策,她焦躁不安地冲我喊道。

我沉下心来,直接用力把陈聪聪的手臂摁在桌上,任由他怎么挣扎叫喊,我都无动于衷,直到护士抽完血。

「周桂花!我讨厌你!」

抽完血后,陈聪聪嘶哑着嗓音,冲我大骂了起来。

若是以前,我会难过,会用心哄他,可这次,我心中却再无波澜。

「难怪我爸爸不喜欢你!

「因为你就是个粗俗的女人!」

陈聪聪越骂越来劲,引得许多人侧目。

我继续默默走着,不用背着他,我的脚步也轻快多了。

「喂?我的手疼!你聋了吗?!」

他本来还发着烧,刚刚又被我摁手抽血,有些跟不上我的脚步。

见我没理他,陈聪聪更生气了,他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冲我喊道:

「周桂花!你就不配当我妈妈!

「张老师比你温柔漂亮一千倍!以后我要让她当我的妈妈!」

我转身回头,加快脚步朝他走去,陈聪聪的嘴角立马泛起得意的笑,他以为我是来背他的。

「啪!」

这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陈聪聪被我一巴掌扇倒在地,白嫩的脸颊红了一片,他吓得都忘了哭,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这时,周围有人过来指责我:

「哎呀,你这当妈的也真是,再生气也不能打孩子啊!」

「就是啊,娃还生着病呢!」

陈聪聪这会儿才开始委屈地掉眼泪,别人越说,他就哭得越大声,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坏妈妈。

「我不是他妈。」

我干脆的声音盖过所有人。

看了看正坐在地上耍赖的陈聪聪,我语气平静道:

「快起来吧,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你的妈妈。」

陈聪聪吓得不知所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知情的旁人都信以为真,纷纷劝他赶紧起来跟我去找妈妈。

14

我拉着陈聪聪朝县小学走去,我的步子迈得很大,他摔了好几次。

一开始,陈聪聪仍旧习惯哭着在地上打滚,因为过去他这样我就会屈服,去哄他。

但今天,不管他是真摔还是假摔,我都只是一声不吭地把他拉起来,继续赶路。

当走到教师宿舍楼下时,快六点了,已经有老师起床洗漱准备上课。

我让陈聪聪带路,他一开始还不情愿,但我告诉他:

「爸爸也在等你。」

一听到这话,他立马来劲了,哼哧哼哧带着我爬上三楼,他对这地方,似乎比家里还熟悉。

陈聪聪大概是想赶紧到他爸面前告状,好让他爸收拾我。

走到 303 室门前,陈聪聪抢在我面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陈阅穿着一身我没见过的睡衣,睡眼惺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陈聪聪就一头扑到他身上委屈大哭起来:

「爸爸!周桂花打我!」

陈阅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怔怔地看着门外的我,又看了看狼狈的陈聪聪,整个人僵在原地。

「阿阅,是谁啊?」

张晴柔穿着同款睡衣从卫生间走出来。

看到我的刹那,她先是一愣,随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我的眼神还带着挑衅。

她跟陈聪聪一样,笃定陈阅会搞定我,会让我乖乖回家去。

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闹到城里来,任由他们风花雪月。

「你、你怎么来了?」

静默了半晌,陈阅才堪堪开口问我。

「离婚。」

他惊呆了,好像脑袋上刚挨了一棒子。

陈阅压根没想到,离婚这两个字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这里让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他压着嗓子,一边说,一边试图把我拉进门里。

他们一直都很怕影响不好,毕竟都是在正经单位上班的人,但当吃准了我不敢闹之后,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无比嫌恶地甩开陈阅的手,径直后退了两步。

我站在走廊上,冷冷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想起这些年,他们就在这间宿舍里过小日子,心底就不由得阵阵恶寒。

我又大声道:

「离婚,孩子我不要。」

陈聪聪讷讷地看着我,小脸上不再挂着傲慢的表情,眼里带着害怕。

他默默松开陈阅,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弱弱开口:「娘。」

他还在发烧,可我知道我心疼也没用,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用身体把他载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可他的因果却都不在于我。

我看向躲在陈阅身后的张晴柔,客气地说道:

「张老师,都说后妈不好当,但这么多年了来,你当得很好,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持。」

旁边的宿舍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张晴柔急得直跺脚,但又不敢吭声,只一个劲地推着发蒙的陈阅。

我蹲下来,最后一次帮陈聪聪擦掉眼泪,硬着心肠道:

「以后不要再叫我娘,你有新妈妈了,是你最喜欢的妈妈。

「将来我也会有新的孩子,我才是她的妈妈,懂了吗?」

说完,我狠心把他推回去。

陈聪聪彷徨无措,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爸爸妈妈」。

过去他们那么疼爱他,可现在却没人站出来抱一抱他。

他只好紧紧抓着我的手,号啕大哭,死活不肯放开。

我用力甩开陈聪聪的小手,不管心里有多痛,都不再回头。

15

我要离婚的事闹得全县沸沸扬扬,网上的粉丝们得知前因后果之后,都说:我错就错在离得太晚了。

但生活在我身边、熟悉我的人却大多觉得:我这是翅膀硬了,要抛夫弃子。

陈阅也不例外:

「网上的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你以为你能靠它活一辈子?

「还有,那个姓乔的,人家是市里的选调生,正年轻,你以为离婚了,他会要你?别做梦了!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但我可以答应你,以后跟她断绝联系。」

那天过后,他来找了我好几次,但态度从一开始的低声下气,变成了现在的盛气凌人。

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几个月前还在说要跟我重新开始的人,却又能因为一通电话就抛下我?

他明明说过,一开始喜欢的人是我,可为什么又要这样欺负我?

陈阅的反复无常让我哭湿了好几个枕头。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都是我惯的。

即便我有能力挣钱了,他也对我刮目相看了,但因为我的逆来顺受,让他觉得,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回到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里。

正是我的好脾气,给了别人欺负自己的机会。

陈阅见我低着头不说话,他大概跟以前一样,以为我又被唬住了,于是便板着个脸,勉强给我台阶下:

「你要闹脾气也要有个度!

「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我一声不吭地,转头就朝宿舍走去。

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此时陈阅的脸上有多得意。

可当我再次从宿舍走出来,手里多了份离婚起诉书时,陈阅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我把起诉书拿给他,语气平静:

「周律师是你的高中同学吧?

「他说,你这个人从读书的时候起就这样,让我别理你,有什么,就等到开庭的时候再说。」

陈阅的表情比那天开门看到我的时候还难看,用网上的话说,大概就是「破防了」。

比起我要起诉离婚的事,他老同学的评价才是最令他破防的。

「我怎么样?他们说我什么了?!」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都在炸毛,完全没了过去的体面和傲气。

果然,他最在乎那些曾跟他同窗共事的人的评价,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同学们的一句玩笑话,就跟张晴柔在一起。

可我想很久,却怎么都想不起周律师形容他的那个词。

我只好老实回答他:

「你知道的,我没读过书,可周律师跟你一样都是文化人,他说的话,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呢。」

那天陈阅走的时候,差点没把车开进沟里。

后来,我的诉状还没交到法院去,陈阅就主动跟我办了离婚。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周律师说的话。

「哎!」

我赶忙叫住陈阅,老实巴交地告诉他:

「那个词,好像是叫『虚荣』,但又好像是『虚伪』,反正就是其中一个。

「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张老师没教咧!」

阳光很耀眼,我看不清陈阅的脸,只见他是捂着胸口上的车。

16

离婚后,我用这两年赚的钱盘了个店面,县里的领导们还替我出谋划策,她们说要把这个店做成新招牌。

我好像回到了嫁给陈阅前的日子,每天做糕卖糕,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

店里的生意很好,我请了基地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帮忙,每周我依然会去培训基地教新来的姐妹做糕。

有时候娘也会来店里帮忙,就是她教会我做糕的,但如今她也很多年不做了。

重新拾起这门手艺时,娘经常自嘲:「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做不好啦!」

可明明她做起糕来,利索得像阵风,却又高兴得像个小孩。

爹可以在任何事上骂她笨,却无法在做糕这件事上说她半句,在这件事上,她是最厉害的,最自信的。

我的日子很忙,但也很充实。

乔木有空了就会过来看我,人人都说,我跟他好上了。

说得好像,女人离开一个男人的理由,只能是另一个男人似的。

可我们始终只像一对姐弟那样,一起拍视频,互相帮忙。

他欣赏我的手艺,我欣赏他对工作的热情,并无其他。

而陈阅没能调到县里,他依旧在镇政府工作,偶尔进城开会时,他也会路过我的店门口。

他不是没来求过复婚,虽然态度已经端正了许多,但我只像对待每一位客人那样,冲他微微笑。

每次我一笑, 陈阅那张骄傲的脸都会颓败几分。

陈聪聪也没能进城念书。

离婚前,陈阅原本的计划是, 到时候让他妈进城照顾孩子,而我留在乡下, 负责家里的活和照顾他爸。

离婚后,他也曾找我商量, 想让孩子跟着我在城里上学。

「也可以, 不过他得改姓, 跟我姓周。」

陈阅咬着牙,只好让孩子继续在乡下上学。

有时候,陈聪聪会跟着他奶奶进城玩, 路过我店门前时,老太太总是故意加快脚步, 而他则会悄悄回头望我。

怯生生的,看着怪可怜的。

我也会冲他笑, 但仅此而已。

王嫂悄悄跟我说,我那前婆婆在家里都是这么跟陈聪聪说的:

「你娘跟野男人跑了!以后不许再提她!」

我丝毫不恼,只是觉得好笑罢了。

王嫂又说:「我有时候看不过去,就回了一嘴:你见哪个跟野男人跑了的娘还每个月交抚养费咧?」

我打趣她道:

「你可别乱替我出头, 不然哪天我要是真跟野男人好上了,你可不就打嘴了嘛!」

我会把弟弟课本上的花样描下来,再做成打糕的模具,各式各样,所以我做的桂花糕不仅好吃,还好看。

「可她」「你要是跟野男人好了, 可千万记得跟我说一声哟, 我好去吃酒随礼!

「哈哈哈!

「哎, 你是不知道那个张老师哟, 她还真想嫁给陈阅呢!

」事情闹得这么大, 她居然还有脸, 隔三岔五就自己开个小轿车去他们家,还给老头子炖鸡汤喝咧!

」那两个老的喜欢得紧,都劝陈阅赶紧把婚事办了, 但不知道啥子情况, 陈阅死活没松口。」

这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我只知道,自从我去过教师宿舍后,没多久,张晴柔就被调到其他乡里去了, 离县城还挺远。

小小的县城里, 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都关心我们谁会最先再婚。

像是一场比赛一样, 最先再婚的人会赢。

每次被人问到时,我都笑呵呵地祝福陈阅能早日再婚,看热闹的人便都悻悻地散了。

我从不避讳自己的过去, 但也绝不会再让别人来左右我的将来。

一个女人从生下来就被剪去了翅膀, 她的人生不过就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甚至, 人们有时候都懒得用笼子关,毕竟她们没翅膀,也飞不走的。

都说, 女人们的「幸福」是熬出来的, 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这世道看不得女人为自己做决定。

她们一旦自己做了某种决定, 那就是翅膀硬了。

可是我想着,决定要飞的鸟儿,没有硬翅膀可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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