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雪
朱翊登基以后,迫不及待把他的白月光立为了皇后。
而我以王妃之尊,获封贵人,一夜之间沦为天下笑柄。
朱翊曾兴致勃勃问我:「可有所求?」
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而后平静道:「没有。」
「臣妾对陛下,一无所求。」
1
朱翊册立崔棠那天,整个皇宫上上下下,到处都是热烈、喜庆的气氛。
除了紫雀宫。
紫雀宫是十分偏远的宫殿,与冷宫无异。一推开门就是长久不住人的霉味,开窗晾了好久,难闻的气味才稍稍消散些。
我打了水,同茉儿一同擦洗宫里的桌椅板凳。
一边是新晋得宠的帝后,一边是素来同新皇有些嫌隙的江贵人,傻子也知道应该顾哪头。所以内务府的小太监只是把紫雀宫里的杂草粗粗铲了一遍就算完事。
至于屋子里的灰,内务府的人应该是扒拉过几下的,不然日后问起来,不好交代。能从桌面灰尘上的纹路看出扫帚扫过的痕迹,但总归不能直接在上面铺纸写字、吃饭放花瓶。
我把床沿上积攒的灰抹掉,然后抱起床褥子,预备把它搬到院子中的一把躺椅上晾晒。褥子有点重,我抱得吃力,茉儿本在偏房烧火炉,瞧见以后,小跑过来帮我捡起垂在地上的褥子角。
我们花了一整天才把紫雀宫几间屋子收拾清楚。
终于了却一桩事,我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只想痛痛快快一觉睡到天亮。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睡到半夜的时候,床榻猛然一沉。
我从梦里惊醒,警惕地睁开眼,就被人压了下来。
虽然难以置信,但夜风里淡淡的龙涎香提醒我,来的人是朱翊,我不会认错。
朱翊的力道完全没有轻重,我本来就有些昏沉,被他一撞,更是晕得找不着北。
不知怎的就想到崔棠。我们大昭的新后,大族崔氏的嫡女,同朱翊青梅竹马,最后却嫁给二皇子。朱翊不惜造反,费尽手段才得到她,定然要千万般地小心对待,必然是舍不得把她弄疼半点的。
结束后朱翊起来点灯。昏黄的烛火冲淡了他眉间的冷意,让他瞧起来不像平时那么冷傲,甚至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整个缩进去被子里,闭上眼睛蒙着头睡觉。
但朱翊不依不饶,他两手把被子往下一拽,硬是把我像个萝卜似的薅出来,又在我耳边问:「你不高兴,是因为没给你后位吗?」
是啊,我确实是不高兴。
宫里冤魂多,身下这张床板,我怕从前有什么妃嫔死在上面,打水刷了三遍才铺的垫子。
活我全干了,好容易拾掇出来,半夜让朱翊抢了睡去,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可是我不高兴,跟当不当皇后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对后位没有兴趣。
我忍着困乏跟朱翊说:「你终于娶了你喜欢的人,这很好,我没有不高兴。」
我想这句话是一点错处没有的,可是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触怒了他,朱翊的面色骤然冷下来,他极快地收整好衣裳,拂袖出去。
只在临走时,漠然地丢下一句话:「你知道就好。」
朱翊从不在我这里过夜。
第二天一早,他的近侍周公公带来新的旨意,朱翊晋我为妃。
没有封号,也仍旧住紫雀宫,但好歹是个妃了。
受宠又像不受宠,内务府紧赶着来重新收拾紫雀宫,又着意添了许多物件。
我站在窗前看着搬东西的小太监进进出出,听见茉儿跟人起了口角。
「这些桌子椅子我昨天都擦过了,你们这会儿来,是嫌本姑娘擦得不够干净?」
领队的太监头头李福赔着笑脸道:「茉儿姑娘说得哪里的话,前几日大典太忙,下头的奴才不懂事,一时怠慢了江妃娘娘,我都教训过了。要不然,把那不懂事的奴才提过来再给姑娘磕个头赔罪?」
宫里的人捧高踩低是常有的事,见得多了便不觉得心寒。
我把茉儿叫回来,让她帮我梳头。
新得晋封,得去拜谢皇后和太后。
崔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还未进王府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字。
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让朱翊念念不忘的人。她长得意料之中地美丽,华丽高贵,凤仪万千,腕上带着倾城之价的白玉手环。
我情不自禁想起一些旧事。
那是宣武六年,尚带料峭寒意的早春。
当时的长公主殿下,于京郊暖阁,办了一场桃花宴。
宴席之上,我同朱翊被人设计,酒过三巡,不晓得怎么样就睡到了温泉旁用来更衣的小屋里,被参宴的权贵圈撞个正着。
那时先帝十分宠爱的一位林贵妃刚去世不久,先帝正是伤心的时候。朱翊出了这样淫乱的事情,被先帝厌弃,又被他的兄弟嘲笑讥讽。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朱翊当时同崔棠正是两情相悦。
然而为了遮掩这桩丑闻,先帝亲自下旨,说我同朱翊很是相配,天作之合,为我们赐了婚。于是我从当朝第一位女官,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朱翊的王妃。
朱翊出了事情之后,崔家认定朱翊没有再被立为储君的可能,决意把崔棠嫁给风头正劲的二皇子朱煜。
崔棠百般抗争,以死明志。
事后她不肯用舒缓疤痕的药膏,手腕上至今留有用簪子划下的划痕。
她如此贞烈,但凡是个有血性些的男儿,都难免动容。
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
朱翊自此暗中收集二皇子的罪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拥兵造反。
据说,朱翊成功「清君侧」那一日,曾经秘密去见了崔相一面。那时他身上甲胄未卸,剑尖上还染着二皇子未干的血迹。
朱翊一面漫不经心地以绢布拭剑,一面同崔相笑谈。崔相把持朝政多年,门生遍布天下,以会相面闻名,凡他相中者,皆尽平步青云。朱翊笑着问崔相,他既然相人无数,怎么没相出来,二皇子是个短命之兆?
登基之后,朱翊更是寻来价值万金的手环,赠与崔棠。
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时之间,朱翊和崔棠的佳话传遍天下,惹人艳羡。
然而,此时终于得见崔棠,我却觉察出一点异样。
身为大族之女,又是母仪天下的新后,崔棠的仪态自然没有半点能挑错的地方,但是,当她端坐在椅上,身体略微有一点侧倾,朝朱翊的方向。
或许是在大理寺待的时间久了,我身上有些爱抽丝剥茧的毛病,总觉得崔棠这个姿势,像是带了些许无意识的亲近维护,以及讨好。
而朱翊,我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饶有兴致地紧盯着我看。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端倪,那将会大大取悦他。
然而他失算了。
我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观察无果后,朱翊同我道:「既为妃嫔,以后就要听从皇后的训诫,协助皇后处理后宫之事。」
他这样说,崔棠听过以后明显很高兴。
她看向我的眼神从隐隐约约的戒备变为大度,说了些大家同处后宫,以后都是姐妹之类的话。
朱翊就在这时突然出声,他说:「江妃,你也是王府里的老人了,朕准你一件事,无论你有何所求,朕都允你。」
大殿之上的人立时都屏了呼吸,崔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求什么都行,那……倘若我求后位……新后该如何自处。
毕竟我本就是他的发妻,按理说,我本该为后。
更何况,在朱翊登临大位的路上,我多少也算替他出了一份力。
他同朱煜兵戎相见的那天,我们穷途末路的二皇子,他麾下的一小队人,来到王府,夜色中挟持了王府里面的女眷,想以此威胁朱翊。
他们要我以王妃的身份,写告天下书,昭告天下臣民,朱翊所谓「清君侧」,实则谋反篡位,罪不容诛。
然而我没有写,我站在火光和凛凛的刀光下,痛斥朱煜一党犯下的恶行,卖官卖爵、排除异己、侵占田地、欺压百姓,无形中印证朱翊「清君侧」是确确凿凿的师出有名。
带头的校尉听得脸色发青,或许是碍于我的身份,他并没有直接杀我,而是把我绑起来,塞上嘴,单独关到柴房。
因为不配合,所以狠狠挨了一嘴巴。
刀背敲在手上,断了两根指骨。
可我总归又拖了一炷香时间,得以等到朱翊终于带着手底下的人姗姗来迟,射杀掉那个校尉,疏散安抚女眷,算是替他保全了后方。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大殿很安静,每个人都在等我的答复。
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而后说:「没有。」
「臣妾对陛下,一无所求。」
2
见过帝后,还要拜见太后。
朱翊登基后,尊他的生母宣妃娘娘为后。
太后寝殿燃着浓重的熏香,我隔着一道帘子,见宫女正在为太后梳头发,她应该是刚刚睡起来。
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同我说话,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为难我。
我记得刚进王府的时候,宣妃娘娘特意从宫里派了一个姓崔的姑姑到王府教我规矩。
与其说是教规矩,不如说是站规矩。
木尺都量不出我的手没有伸直,崔姑姑却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出。头上顶着书屈膝行礼,有时候一动不动维持那个半蹲的姿势,半天就过去了。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王府里,在朱翊的眼皮子底下,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从来没有替我出过头,只是冷眼看着我受惩戒。
我身上常常僵硬酸痛得连行走都困难。
宣妃娘娘不喜欢我。
王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翊失势,王府里的奴才在外头都要更受气些,何况宣妃娘娘是朱翊的生母。
显然宣妃娘娘更中意崔棠,崔棠同朱翊两情相悦,背后又有家族助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儿媳人选,偏偏我横插一脚,叫人生厌。
说是说被人陷害,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或许就是个费尽心机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狐媚子。
但等崔棠终于做了她的儿媳,我却觉得太后娘娘也并没有多高兴。
毕竟,此时的崔棠再好,直白地说,也只是一个二嫁妇。她的母族,因为站错队,也早在朱翊「清君侧」时被清洗,早已不复从前了。
更何况,崔棠上一个夫君是朱煜,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留朱煜的妻子做枕边人,同斩草不除根有什么区别?
风险太大了。
朱翊贵为天子,天底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错过就是错过,此时的崔棠早已经不适合他。
人与人之间,大抵最怕比较,崔棠这样一衬托,就显得我难能可贵起来。
太后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终于从她的寝宫出来,长长的抄手游廊上突然吹起一阵风。
那风中含着细碎的凉意,我随手一抓,再张开来,掌心里躺了一块小小的冰晶。
下雪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茉儿轻声问我:「娘娘,不远处有个亭子可以避一避,要不要奴婢先回去取件披风来?」
我半仰着头看了许久,久到我脚下的鞋被雪水浸湿,身上有些冷了,才慢慢同她道:「茉儿,又过去一年了。」
我又被困住了一年。
深宫的红墙那样高,看不见尽头。
不知为何就有些想哭。
我到现在仍然记得同朱翊的洞房花烛夜。
那日我盖了大红的盖头,一个人坐在洞房里面等。
其实一开始,我对这桩婚,还是抱有一点天真幻想的。
毕竟我同朱翊都是被人陷害,桃花宴醉酒的事情发生后,我成了家族的罪人。亲族颜面尽失,父亲嫌我丢人,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我想朱翊大概能理解我,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应该能同仇敌忾。
然而等到的是怒气冲天的朱翊。
他在外面宴宾客,不用想也知道,他那几位好兄弟会如何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下头的官员又会如何暗地里议论这桩笑话一样的婚。他隐忍了一整天,自然有滔天的怒火要发泄在我身上。
朱翊不叫我夫人。
也不叫我的名字。
他叫我:「江大人。」
胸前盘扣被解开一个,露出一点如雪的肌肤。
朱翊瞧着我,用那种男人看女人、看窑子里面女人的那种轻贱眼神看我,似笑非笑:「江大人,从前上朝的时候,倒是没有注意到,你还颇有几分颜色。」
我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我手指上结出的茧,背过的律条,十数年努力,就这样轻易地被他碾碎。
烛火颤了又颤,在夜风里稀稀落落地摇摆,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噗一声熄灭了,只留有一层极清的月光透过窗棂铺陈进来,镀在大红龙凤锦被上,寒霜一般。
3
临近年关,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宫宴。
朱翊和崔棠自然是这场晚宴会当仁不让的主角,我坐在偏席上,只略饮了几盏酒就称病告退。
然后,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守在出宫的路上。
没等多久就等来想见的人,大理寺少卿,张松明。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他仍旧那么高,大抵是被案牍所累,比我记忆里老了不少,但依旧能看出其原本清俊的样貌。
许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张松明眼底划过一闪而过的诧异,而后弯下腰就要行礼,却被我制住,极郑重地屈膝一拜。
「张大人,我是来同你道谢的。」
桃花宴一事后,天下读书人嘲我,又有人言女子本不该为官。他是极少数替我上疏承辩的人之一,久在深宫,难见朝臣。我知他也是不善应酬的人,凡有宴席,必是要早早推脱走掉的,故而特地在此等候。
朱翊进来的我刚好在卸钗环。不过一根青簪,轻轻一拔,如瀑的长发垂落下来。我随手捋了两下,转过身,猝不及防就同站在门口的朱翊对上眼。
偏这时,茉儿恰巧端着盛有热水的木盆过来,见到朱翊在,脚下一顿,跪拜在地。
朱翊淡淡扫她一眼,又看向我:「你的丫鬟比你懂规矩。」
我脊背微微僵硬起来,到底弯下身去,给他也行了礼。
热水是现成的,朱翊来得正是时候。
给他拧上热帕子净手,然后俯身环过他的腰,去解他的革带,他依旧穿着宴席上那身龙袍。
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朱翊一定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我能感受到他若有似无的目光。
规矩都是崔姑姑教过千遍的,半点错挑不出来。
革带被褪下,外袍散开,露出雪白的中衣,我垂着眼,伸手去接侍女递上来的常服外裳。
朱翊就在此刻突然逼近了,一手钳住我,另一手摆了摆,在侧的侍女就轻手轻脚退下去,屋里一下子极静。
「你去见张松明了?」
我说他怎么会来,原是为了这个。
但我去见张松明,清清白白,也没什么见不得人。要说见不得人,桃花宴上,我同他更见不得人。
我说:「对,见了一面。」
「后宫不干政,私见外臣,你知道分寸?」
「陛下既知臣妾见了张大人,又怎会不知我们说了什么。陛下要治罪,便治罪吧。」
「你——」
朱翊像是被我气到了,钳在我下颌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恶狠狠地说:「你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们关系很好?啧,可惜,他成婚了,上个月的事。」
我仰着头,忍着痛道:「我也早就成婚了,比张大人早许多。陛下,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男人女人之间,并非只有情啊爱啊什么的。
我不知道朱翊怎么突然这么狭隘。
我顿了顿,眼底盛着嘲弄的笑:「你莫不是在吃味?」
朱翊像是被我这句话烫到了,他猛地松手,不自在地咳一声,硬气道:「才没有。」
下一秒,朱翊俯下身,把我横抱了起来,走向重重的幔帐。柔软乌黑的长发垂下来,荡在莹白的小腿旁,水草一般。
朱翊厌我恨我,崔棠回来以后,我原以为朱翊不会再来找我了,毕竟那是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可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铁一般的事实——朱翊来找我的时候比以前还多,甚至会同我多说几句话。
他也不再像在王府时候那样,在结束以后,派人送我苦涩的避子汤药。
4
查出来有孕是在四月份。
我觉得朱翊似乎是高兴的,他听过太医的禀告,赏赐了很多东西,又吩咐周公公再点些做事稳妥的人来紫雀宫伺候。
他安排这些事,我就半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风景。
院中玉兰开得正盛,暗香盈袖,正是一年里气温最舒适的时候,不冷也不热,让人舒服得不想动。
朱翊走过去,伸手拢住了窗。他遮住了那些艳丽的景色,挡在我面前,略显严肃地同我说:「你现在不适合吹风。真想要透气的话,等中午,再暖和些,我每日抽空过来陪你走走。」
朱翊不再赐我汤药以后,其实我自己也有偷偷在喝。
不能直接去太医院拿避子的方子,只能假借失眠、多梦、风寒这些由头,一味一味去积攒那些药材。
方子不全,药效就差。
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总归不讨巧。
但朱翊这样说,我望向他,胸腔里某个地方突然就柔软了一下。
我笑了笑,说:「好啊。」
朱翊微怔,半晌,唇边也慢慢生出一抹笑。
在这一个瞬间我感觉我离朱翊很接近,比我们在夜里纠缠的时候都更近,我快要触碰到他了。
这大概是我们成婚以后双方最心平气和的时候。
然而,然而,崔棠来了。
她带来白玉雕成的送子观音,还有纯金打造的平安锁。
她笑得端庄得体,在朱翊赏赐的基础上,着意又添了许多东西,把一位贤后对妃嫔的关切表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她的妆容较往日更重以外,几乎毫无破绽。不知道她精心涂抹的胭脂下面,是怎样苍白焦虑的一张面孔。
我怀孕了,而她的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管是男是女,没有人会不重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
崔棠一来,朱翊放在我身上的视线立刻被收回去。他同皇后讲了几句话,嘱咐她莫要太过操劳,然后站起身来,说要去批折子。
朱翊自然没有像他许诺的那样,每日来陪我散步,只偶尔来看我。
宫里面隐隐有些流言,说是帝后不和,有人曾听见他们争吵。但流言很快平息下来,因为朱翊每天都歇在崔棠那里,他们好得很,背后乱说话的宫人被打了板子。
但是我想,流言未必不可信,天底下没有空穴来的风。
我想说,崔棠不必这么紧张,我无意让我的孩子去跟她的孩子争大统,我只希望它平安健康地长大就好。
孩子到了五个月,小腹逐渐隆起来,太医说,每日多出去走走,将来生产的时候,就会顺利许多。
于是每日我都在傍晚时分出去散步。
正值灼热的三伏天,哪怕在傍晚,仍旧是热,有孕以后我比以前更加怕热,故而多在近水的亭台附近行走。
近水处,必定多蚊虫。
我打着团扇驱赶蚊虫,一不留神摔了一跤。
茉儿吓得脸都白了,一下子跪在我旁边,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眼睛不住往我裙下瞄。
她怕我小产。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觉得除了肚子有些酸胀,别的也还好。酸胀是常有的,因而也不稀奇,这个孩子大抵没有事。
朱翊闻讯而来的时候不大高兴,他蹙着眉问:「也不小心些,身边人怎么伺候的?在场的人通通下去领板子。」
打板子少不得皮开肉绽,这样热的天,伤口极易化脓,搞不好人就废了。
茉儿白着脸就要领罚,被我抢先一步,头一次僭越,拉过朱翊的手,放在肚上。
「不要这样,没出什么事,你摸摸看。」
这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第一次摸它,它感受到了,而后在腹中跳了一跳。
朱翊喉结一滚,下意识就要抽手,被我摁住,被迫又细细感受了一回他血脉的跳动。
我见他的神情柔和下来,扭头吩咐茉儿去看看炖的汤好了没有,让她离开这个是非地。
朱翊第一次在我这里过夜。
旁边睡了一个人,我不习惯。整个夜晚都在半睡半醒,睡得并不踏实。我焦躁地翻身,然后,小腿一阵抽搐痉挛,我从梦里惊醒,咬着牙摁住腿。
朱翊随后也坐了起来,温声问:「怎么了?」
我说:「抽筋了。」
朱翊微顿,而后伸出手,在我小腿处按捏起来。
我感觉他大概都没有清醒,否则不会这么好说话。深邃的轮廓在月色里显得柔和,语调因为刚睡起而低沉沙哑。
我望着朱翊英俊的眉眼,觉得有什么柔软的、美好的东西,在拉着我用力往下坠。
我从前确实也不喜欢朱翊,但现在,有了孩子,日子是否可以跟他过下去?
他揉了一阵,低低道:「还疼吗?」
「好些了。」
「你经常这样抽筋?」
「也没有,只是偶尔。」
朱翊自此经常来陪我睡觉。
身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变得慢慢沉重,按常理推断,孩子会出生在数九的寒冬,我开始学着做绣活,准备替孩子做几张厚实的襁褓。
我自己的衣裳也改了又改,腰身放宽又放宽。茉儿怕我着凉,不过刚入秋,她就把我裹成一只粽子。有时候看着地上圆滚滚的影子,我常常叹息,以前那个腰身纤细的姑娘哪里去了?
茉儿就安慰我说,她已经找好了方子,等生下孩子,保准我同以前一样轻盈。
南地晋献来几方上好的端砚,砚台朱翊那里已经有许多,因而这几方砚,全都送到后宫来。
崔棠留了其中两方,又添上些可供玩赏的字画古玩,一起差人送给我。
天日渐凉,加上身子重,我不怎么外出行走了,研了墨,写字,看书。
我俯身去捡掉落的笔,再起来,裙下见了红,疼痛来得猝不及防。
七个多月的胎儿,已经基本成形,太医说,此胎生下来,或许能保住,此前有过养活的先例。
疼痛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地涌来。喜婆说头一胎总是生得慢些,我苦苦撑到半夜,疼得有些意识不清了。只知道茉儿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眼泪汇聚成河,颤抖着说:「娘娘,咱们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昏昏沉沉地问:「皇上在哪里?」
茉儿说:「在门外。」
我偏过头往外看,窗纸上确有一道剪影。
满屋的血腥气里,浮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清浅花香,是茉莉的香味。
孩子在凌晨时分生下来,哭了两声就不哭了,我做好的襁褓甚至没来得及用上。
是个小小的男婴。
早产的原因很快就查出来。
一切饮食都是没有问题的,最大的问题,我长久地窝在紫雀宫看书写字,化开的墨里,含有少量麝香,日久天长,伤了根本。
太医说得委婉,孕妇不该接触那么多笔墨。
我沉默地躺在床上听太医禀告,朱翊坐在一旁,握着我的手,沉痛地安慰我:「鹤雪,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有些不真实的恍惚,好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醒之后,我还是闹着要吃冰碗,被阿娘打着团扇哄睡的小姑娘,不曾长大,不曾折在宫里,有后来这许多是非。
我哑声道:「你信吗?」
我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太医:「他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不是墨的问题。」
5
近年关,各地的官员陆续上京述职,吏部考核评定官员,户部清算收支,朱翊忙得团团转,但还是抽出空来,带着我,搬到行宫处小住。
行宫有温泉,虽然我早产过后不适宜泡温泉,但行宫温暖的气温,对我恢复身子有好处。
他带我在那里整整住了快两个月,再回宫,我发现紫雀宫从里到外被修缮一新。案上立梅瓶,架上横玉萧,鲛纱做的幔帐滤出柔和清透的光。
墙角原先两排茉莉被铲了,搭上花架,种满迁过来的月季,料想来年能开出满院的花。
朱翊说:「那些不好的过往回忆,尽数去了吧。」
我没有答他。
丧子之痛,岂能说去就去。
朱翊登基有些日子了,后宫空虚,一个孩子又刚夭折。帝王的子嗣问题从来不是家事而是国事,群臣上书,建议他广开后宫。
折子被留中,但满朝的大臣并不满意这个答复。
谁不想同帝王家结姻亲呢。
身家性命都给了他,陪着他清君侧,好不容易功成,他立了崔家的女儿为后。
要知道,崔家可并没有跟他站在一条船上。
他同崔棠原有些感情,非要立崔棠为后,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总得给别人分一杯羹。
君君臣臣,臣臣君君,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你压我一头,我再压你一头,没有永远的赢家。
又过几个月,崔棠把出喜脉。
朱翊终于下旨,从有功的官员家中,选一批秀女进宫。
我挑了些东西,准备去贺喜。临出门,见窗下月季开得好,想到崔棠大族出身,见惯了金银玉器的,庸俗之物她未必喜欢,就叫茉儿挑几枝最盛的花,插在梅瓶里,一起送去。
因为茉儿的名,紫雀宫窗檐上原有几盆茉莉。
有回崔棠看见了,以为我喜欢,就吩咐匠人,围着院种一圈茉莉给我。茉莉花期长,时时有花香,安神定魄,有助眠的功效,对有身孕的人好。
如今我报以月季,也算投桃报李。
去得不巧,崔棠正在吐。
但还是立马漱口,尽量体面地同我说话。
我瞧她实在硬撑得难受,挥手叫茉儿把花递过来。
我自己也有过身孕,知道前期犯恶心是很辛苦的,花香扑鼻,或许会好受些。
没想到梅瓶递过去,崔棠下意识以帕掩面,躲了一下。她身边的姑姑立刻说道:「江妃娘娘,我们皇后娘娘对月季花粉素有些过敏。」
崔棠也示以抱歉的笑。
「你的心意本宫心领了,这是我未出阁时就有的毛病,倒叫你见笑。」
夜里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沙沙的雨声吵得我睡不着觉,于是披上衣裳起来关窗。
窗外绿肥红瘦,粉嫩的花瓣七零八落,都被雨打残了,蔫蔫地落在地上。
我忽然心头雪亮。
不对。
崔棠骗我。
我以前跟她请安时,还曾见她簪过这花。
她怎么可能过敏。
她到底为什么怕我这瓶花?
想到她以帕掩鼻,另一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分明是保护的姿态。我顾不得还在下雨,推门冲出去,不顾一切掘了花土,又冒雨冲向太医院。
上书房内,灯火通明。
朱翊是个勤勉的皇帝,快三更了,还在看折子。
我衣裙尽湿,泥人一般的夜闯上书房,把守门的周公公吓了一跳,一迭声地追着我叫:「娘娘,娘娘,让奴才替您打把伞吧——诶,娘娘,您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动静太大,上书房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朱翊坐在桌后,见到我,搁了笔走过来,沉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见到皇上没生气,周公公悄悄吐了一口气。他悄声退出去,不一会儿,布巾、衣裳,连带姜茶一起送上来。
朱翊拿起帕子要替我擦头发,而我后退一步,朝他伸开一直紧握的拳。
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抔土,已被捏得不成样子。
我笑得惨然,任由发上的水珠自眼睫滴落,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找太医确认过,土里有麝香。
「哪怕你换过土重新种上别的花,里头还是有少量的麝香。
「你一直都知道是崔棠害死了我的孩子,而你无动于衷,甚至费尽心机替她遮掩。」
我哑声道:「你怎配为我夫君?」
字字泣血。
一步之外,朱翊维持着那个举着布巾的僵硬姿势,脸色一寸寸白下去,眼底盛着的光破碎熄灭,化为齑粉。
那些柔软的、美好的,曾经拉着我往下坠的东西,在这个夜晚沉底,下面是坚硬的、锋利的、寂静的——
死地。
朱翊,你和崔棠,究竟谁来给我的孩子偿命?
6
我回到紫雀宫,大病一场。
三日不食,最后呕出血来。
茉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端着又温过一遍的粥,小心翼翼吹冷了,红着眼睛劝我喝一口。
我偏过头看她,这个我一手带出来的姑娘,勉强揉了揉她的发顶,说:「茉儿,你想过以后吗?」
茉儿茫然道:「以后,什么以后?」
「你年岁渐长,总该为自己考虑,是想当个女官,还是想出宫嫁人,抑或是学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茉儿立刻就跪下来,小猫一样,含着眼泪道:「主子,你不要我了吗?」
不要她?
不,我怎么舍得。
那年我初进王府,因为不受待见,管事随手从正在扫庭院的下等丫鬟里,指了一个给我。
她头发黄黄的,瘦瘦小小,就连名也是叫「末儿」。
我替她改了名,告诉她茉莉是很漂亮的花。
作为侍女,她连头也不会梳。
我一直做女官的,素减惯了,头发都藏在帽内,我也不知道王妃应该梳怎样的发髻。
婚后进宫叩谢天恩,我们俩起个大早,坐在镜前捣鼓了一个时辰,才弄出勉强算是像模像样的头发。
到现在,她已经能给我梳十二种不重样的发髻。
我教她读书认字,讲大昭的律条。
她帮我揉站完规矩酸痛的身子,陪着我受尽苦难。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叹了一口气道:「总有一天你要自己走的。」
「主子,你要去哪里,为什么我要自己走?」
还能去哪?
只是这个地方,困死了我,就不要再困死她了。
她还这样年轻。
皇后有孕,四海来贺。选秀选了些什么样的秀女,我也一概不知,但想来也该是有姿色有才情的姑娘,我常在夜晚听见遥远的琴声。
什么都很好,哪里都热热闹闹,除了紫雀宫。
我日日坐在窗前,看院落里的花树由盛而败。
我想我大概是在大理寺待得太久了,我替很多人翻过案子,得罪过权贵,相信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现在一桩命案发生在我的脚下。
死的是我孩子,凶手是崔棠,朱翊跟我说:「抱歉,她只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我向你保证,她再也不会伤害到你。」
没有关系,宫规律法奈何不了她,我来杀。
某个夜晚我依稀感觉有人在给我捏被角。
然后听得一道男声:「她最近身子怎么样?」
茉儿小声地答:「娘娘常觉得累,问过太医,说是生产时的亏空还没补回来。」
男人沉默,指腹抚过我脸颊,片刻后,抽身而去。
脚步声渐远,我从榻上坐起,低低叫住走到门口的人。
「陛下。」
斜月上窗,两盏纱灯点亮。
自从上次闹得难堪,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朱翊。此时再见,居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朱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然而双唇紧抿,呼吸短且轻,脊背紧紧地绷成一条直线。
我知道,他在紧张。
他怕我哭着喊着,闹着要找崔棠报仇,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且不说崔棠是他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的人,光凭崔棠如今怀有他的嫡子这一点,他也舍不得碰崔棠。
我知道他的为难,所以我没有说这些。
只是很体贴懂事地说:「这么晚不睡,有伤龙体。陛下忙着国事,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朱翊留宿显得顺理成章,我的身子刚刚养回来一点,他原本不想同我欢好,但是耐不住我垂着眼睛求他。
我说:「臣妾总是觉得很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长长的头发垂下来,覆在肩头,雪白的颈因此若隐若现,纤细、柔弱、委屈,加上他对我满心愧疚,足够叫他动情。
结束之后朱翊虚虚搂着我,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耳垂上的小痣。有一滴泪从我眼角流出来,被朱翊用指腹抹去。我捉住他的手,满腹委屈心酸也只化成一句话:「陛下,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朱翊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将手覆在我手背上,很是温柔地问:「虽已是四月天,寒山寺的桃花却才绽放,算一奇观,你可想去看看?」
我浅笑着应他:「想。」
男人和女人之间在床笫上总是能轻易和好。
谁也没有提过那个孩子,彼此默契,就像他本就不存在一样。
出宫的日子很快就到,我回去时,朱翊才刚准备用晚膳。
见到我,面露惊异,询问我道:「怎回来这样早,桃花开得不好吗?」
「开得很好,漫山遍野,粉若云霞,只是——」
我敛着眉目,显得有些落寞:「只是三千桃花灼灼,无人共赏,总觉得无趣。我借寺院里的灶房做了些桃花酥,陛下可要尝尝?」
糕点并不好吃,糖放太多,甜得齁人,而水又放得不够,嚼起来硬邦邦的,很费劲。
但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朱翊全都吃完了。
7
茉儿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做一件寝衣。
女红不好,两条龙须,绣了拆,拆了绣。因为次数太多,原本平整的衣料子布满褶皱,有几处被我钩出丝,起了毛边。
大抵是手下的布料太过惨不忍睹,茉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娘娘对陛下还是情深的,奴婢本以为……」
以为我肝肠寸断,再也不会同朱翊和好了。
顿了顿,茉儿又道:「娘娘能想通,是天大的好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向角落里一只上锁的木箱。
今天早些时候,我把那些用不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御寒的包被、十数张尿布、拨浪鼓,还有绣了福字的小肚兜。
在我失去孩子那个血气淋漓的夜,朱翊,你在想什么呢?
你是在为我们刚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哀悼?
还是在想,怎么样替崔棠掩盖粉饰?
做糕点,做寝衣,我以前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而今的我,沉默,恭顺,一个失了孩子娘家又弱势的女人,在群狼环伺的后宫,拼了命抓住帝君的垂怜。
除了不能动崔棠,朱翊几乎对我百依百顺。但我什么过分的要求也没有提过,只不过央他陪我瞧一瞧月亮,数一数星星。
我生辰那日,朱翊原想替我好好办一场生辰宴,最后被我极力劝阻。办生辰宴,势必要花银子。虽是礼部负责大头,但后宫之事,皇后也不能一点不过问,她如今身怀六甲,够辛苦的了。
更何况,上次选秀之后,宫里添了不少新人,各宫的开支也是一大笔花销,实在没必要在我身上花费太多银钱。
话虽如此,真到了那天,朱翊仍旧为我准备了惊喜。
初看不过平平无奇一碗阳春面,我尝了一口,眼底生出难以置信的光。
这分明是京都府衙两条街外那个面摊的味道,便宜管饱,味道也不差。从前我下了值,常去那里对付一口。吃来吃去,就成了习惯。自从嫁给朱翊,就再也没吃过了,还真是想得慌。
朱翊嘴角噙笑,一手支颐,淡淡看着我道:「看你这反应,朕没送错。」
我们说起许久之前的往事,那时他是贤明的殿下,我是后起的新秀,他主管刑部,阅过我呈上的卷宗,也曾赞我条理清楚。
气氛到这里,兴之所至,我站起来,狡黠地眨一眨眼,行了个礼说「陛下等臣妾一会儿」,提着裙子就跑了。
半刻钟后再回来,拨开珠帘,朱翊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狠狠一暗。
我穿了我当年,做女官时候的朝服。
那年桃花宴上,我们俩喝下含有迷情药的酒,我当时穿的也是这一身,一模一样的制式。
朱翊一把将我拽过去,压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碗筷碎了一地,身后哗啦啦一片脆响。然而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领口处蓦地一凉,朝服腰带散开,滚烫的掌心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们关系缓和后,他很久没在情事上待我这样粗暴过了。
朱翊一直恨我。
恨桃花宴上一度春风,叫他名誉扫地,沦为笑柄,失去先帝的信任,失去继承皇位的可能,失去他所珍爱的崔棠。
然而,此时此刻,先帝已去,他大权在握,崔棠也被他好端端寻回来。当我这身衣裳不再是噩梦而是欲望,我攀附着朱翊的肩,心里清楚地知道——
今日之后,崔棠再无胜算。
8
子夜时分崔棠身边的姑姑派人来请皇上。
皇后娘娘身子不舒服,太医已经在那里了。
半夜被吵醒,夫君被别的女人叫走,换了谁都不舒服,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十分恭顺地伺候朱翊穿衣。
她是皇后,拦不住,也没必要拦。
又或者说,我这样等崔棠忍不住来找朱翊,已经很久了。
她越不满,越吵闹,只会显得我越温顺。
更何况,当朱翊看见她隆起的小腹时,我不相信他一点也不会想起我。我也曾经小腹高高隆起,但孩子被崔棠害得没有了。
白月光之所以为白月光,因为她完美无缺,昭示着自己最年轻、最纯真、最青涩莽撞的过往。
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叫明月跌落泥潭。
凤仪宫里的人嘴严,打探不到什么。
但朱翊的行踪是可以打听到的。
他在崔棠那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
太后的寿辰将近,又是整寿,宫里少不得要办宴席。
皇后有孕,不易操劳,诸位妃嫔中,属我的位分最高也最适合。
但显然崔棠不会找我帮忙。
剩下的妃嫔中,多是从有功之臣家里选上来的姑娘。崔家当年站错队,算是罪臣,全族的荣华富贵都指着崔棠这个皇后,她更不会把协理六宫的权柄交到那些有功之族手里。
算来算去,这场寿宴,她不操劳也只能操劳了。
后来某日去朱翊那里请安,看见他身边的小太监,正拿了湿布清理地上的茶杯碎屑。
四海承平,什么事能叫朱翊大发雷霆。
也有可能是不小心失手摔碎的,但空气中留有一点微末浮香,是崔棠惯用的发油。
我瞥了一眼茶杯碎屑,如果是失手摔碎,力道小,碎片就大,然而地上这一堆,都快碎成粉末了,不像是失手而为。
于是我得出结论,他们刚刚有过一场争执。
我恭敬地行了礼,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几近哽咽:「臣妾有罪,请皇上处置。」
朱翊问:「你有什么罪?」
我把刚刚那番推论,原原本本同他讲了一遍。
「皇上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年少情深,若非是因为臣妾,也不会走得这样坎坷。当年的事情大家各有苦衷,如今皇上与娘娘好容易破镜重圆,实在不应该再因为臣妾起了嫌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拜伏下去。
「臣妾本是多余的人,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一点情分上,放臣妾出宫吧。」
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第一次放到明面上来讲。
大殿出奇地安静,静到连屋顶飞过一行云雀我都能听见。
地砖冰凉,我不合时宜地在等待中分了神。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倘若真能出宫的话,也是不错的结局。
下一瞬,绣着云纹的黑靴停在我面前,朱翊把我拉起,拥我入怀,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从他身上递过来。我听得他作出了选择。
「鹤雪,你从不是多余的人。」
崔棠的小产尽在情理之中。
一个有身子的人,身上背着人命包袱,忙于操劳,情绪上又十分不稳定。
我算到了她会小产,却没想到她小产的日子,刚好在太后宴席前夜。
皇后失了子嗣,这寿宴,来贺的群臣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气氛尴尬,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我去探望过崔棠。
她本是很虚弱躺在床上的,朱翊正在喂她汤药。然而见到我,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直起身来,抱起身下的玉枕,朝我摔来。
「是你,都怪你!都怪你!!」
我猝不及防,额角被飞起的碎屑溅到,立刻涌出鲜血。
朱翊急忙过来查看,厉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棠目龇欲裂,状若疯魔。
「我杀了你的孩子,你也杀了我的孩子。江鹤雪,我们扯平。可是你——皇上——」
她提起袖子,将腕上的玉镯掷在地上,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你负我!你负我!!你怎么对得起我——」
朱翊面沉如水,满是警告地环顾四周一圈。宫人跪了一地,皆垂着头,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我垂手站在旁边,任由鲜血滴至繁复的宫裙上,只听得朱翊冷冷地下旨。
「来人,皇后病得神志不清,叫太医来,开些安神的药。」
9
翌日周公公带来新的旨意,我晋为贵妃,封号为淑。皇后病重,由我代掌六宫。
明眼人都瞧得出,崔棠形同废后,只是朱翊仍留旧情,为她保留了一份体面。
听过旨意,我长久坐在花窗下,无喜也无悲。
我报了仇,却也同崔棠那样,亲手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的罪孽此生难消。
凡执利剑者,也终为利剑所伤。
紫雀宫那只木箱,被我送到佛堂去,又燃灯千盏,请大师超度两个无辜的婴孩。
封为贵妃第一件事,我不顾茉儿哭成个泪人,执意把她放出了宫,又赠她信物,准她随时入宫相聚。
好姑娘,天下之大,巴陵的鱼,蜀地的山,岭南的荔枝,扬州城的繁华,你总该去看看。
又三年,冬大雪,我大病一场。
至春四月,帝携贵妃御驾寒山寺。满堂春色,乱落如红雨。
「在想什么?」
「臣妾在想,臣妾快死了。」
朱翊神情微冷,把手中薄毯盖在我膝上:「不准讲这样不吉利的话。按时吃药,有什么病好不了?」
我淡淡一笑,并不辩驳,展开原本在看的书册。
「都说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却也想干预一回。」
朱翊饶有兴致地挑起眉。
「臣妾之前在大理寺的时候,秉法断案,却觉我大昭律法,有诸多疏漏。譬如卷六这一条:诸奸者,流三千里。然则,未成者该当如何?奸而后杀者如何?奸生子又当如何?
「臣妾花了两年时间,把有关妇孺部分,能想到的情况做了梳理,尽数都在此了,请皇上过目。然我一人之力有限,相关刑量,还需刑部各位大人仔细商议。」
朱翊原就是分管刑部的皇子,个中弊病,他也清楚,当即接过书卷细细翻看起来。
趁他看东西的空当,我轻轻闭上眼,恍惚想起一些旧事。
那年春日正好,一位同僚找到我,少卿大人急召,要阅一份陈年的案宗。那份案宗已由我重新调查许久,故而由我去呈送,最为合适。
少卿大人在长公主的桃花宴上,已向公主殿下临时讨了一间小屋用于批阅公文,我只管去就行。
于是年轻的女官拿上案宗就去了。
桃花宴上官员众多,有些还是曾经共事过的,官职不低,女官实在推辞不过,也略饮了几杯。
推开门,没有什么少卿大人,只有一位醉酒不醒的殿下。出于好意,女官上去查看。
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来,走到最盛那株花树下,仰头挂上一个祈福许愿的红签。
自是鹤别青山,不见桃花,只余一江雪。
若有来世,朱翊——
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
番外
朱翊生命里,刻骨铭心的女人,一共两个。
一个是崔棠。
大族崔氏的女儿,自幼常随母亲进宫,与他们几个皇子相熟,长大后,更是出落得沉鱼落雁。
海棠花一样的女孩子,明媚鲜活。朱翊相中她这个人,以及她背后的家族,暗暗禀明母亲宣妃,请她设法周旋,让父皇赐婚。
然而此事未等母亲寻到合适的契机就落空了。
这就不得不提到他生命里第二个女人,江鹤雪。
他对江鹤雪没什么好印象,他人生里所有的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全都给了她。他的清名,他的美誉,他的权势美人天下,全部都终结在那个温泉旁的小屋里。
碍于赐婚,又不能杀她,只能说是一想到就十分厌恶恶心的存在。
他们大婚那天,朱翊是怀揣着滔天怒火进的房门。
饶是他憎恶江鹤雪,盖头揭开,朱翊还是愣怔一瞬。
江鹤雪常穿朝服,向来不施粉黛,粗糙得跟个男人一样,骤然红装裹身,黛笔描眉,拨云见日一般的惊艳。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狠狠地在她身上出了一回气。
他本来就醉得不行,风月一场,更是昏昏沉沉地不想动弹。他几乎就要睡着了,江鹤雪却翻身下了床。
穿戴整齐,而后坐在铜镜前,绾发梳妆,干净体面得像是可以立马再拜一次堂。
见江鹤雪长久地注视着一枚金簪不动,朱翊忍不住出声嘲讽:「你想杀本王?本王等你来杀。」
江鹤雪摇头,旋即手下用力,金簪刺破指尖,血珠滚出来,落在元帕上。
哦,元帕,他差点忘了这一茬。
他们虽然婚前就破了戒,但明面上,总要做做样子,堵天下悠悠众口。
江鹤雪把元帕递给他,妆容整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殿下,你什么时候走,我要休息了。」
朱翊气急,「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了?」
江鹤雪淡淡地反问:「殿下要同妾身一起睡吗?」
不,当然不。
他才不会跟她同床共枕,她怎配?
朱翊其实并不是那种无能的人,他也明白,桃花宴一事,罪在暗中给他下药的人身上,对于江鹤雪,他更多只是迁怒。
朝女人发泄只能解恨一时之愤,最要紧的,扭转父皇对他的糟糕印象,查明真相,把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所以他后来不怎么为难江鹤雪,只当自己的院子里多了一件摆设。
可他的布局谋划并没有起什么用,他得到确凿可靠的消息,父皇已经决意,立二皇子朱煜为太子。
明面上,朱煜是谦逊温和的,私底下,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朱煜春风得意,卸掉所有伪装,满怀恶意。
「你知道吗,崔棠的腰又软又润。」
朱翊目龇欲裂。
好二哥,是你逼我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于是万般隐忍,伺机而动,化作暗中蛰伏的凶兽,吐着蛇芯子,力求一击即毙。
暗中造反这样的事情,如走崖上钢丝,朱翊每天提心吊胆,百般谋划。有一天他踩着风雪半夜而归,王府里大部分的下人都已经休息了,唯独一间小屋点着暖灯。他走过去,见江鹤雪撑着头,在看她的小丫头写字。
「不行,写不会,咱们都不睡。我再教你一遍。」
她没有梳妆,宽大的袖袍从腕上跌落,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臂。她很识趣,知道他不喜欢她,所以从来不去他跟前凑,也没曾想过要耍王妃的威风,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朱翊突然就觉得特别不公平,他在外面夙兴夜寐,如牛负重,江鹤雪在家中岁月静好,凭什么?
于是他一脚踹开门。
江鹤雪不好受,他就舒服了。
男女之间的情事有过第一回就很容易有第二回,他后来常去江鹤雪那里,但从不过夜。
他想江鹤雪应该挺恨他的,他常把她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
但出乎意料,王府被围之夜,江鹤雪居然站在了他这边。事后他去看她,提笔写字的手,指骨断了两根,被层层纱布包成一个茧。
朱翊知道那种疼,他年幼贪玩时也断过一回,哭得撕心裂肺,整整两天没睡觉。
他看着她仍旧红肿的面颊,头一回生出愧疚之心,想给她上药。
但江鹤雪避开了,没什么表情地说:「殿下不必如此。一来,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二殿下主使,我同他亦有仇怨;二来,二殿下为人奸猾,好结党派,好大喜功,不似明君所为;三来,若你功败垂成,二皇子登基,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不会得善终,故而妾身帮你也是帮自己。」
有理有据,拒人于千里之外。
叫人一看就只想跟她过不去。
朱翊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费尽心机终于得到崔棠。他把能想到的补偿都给崔棠了,天上地下的珍宝,独一无二的殊荣,除了没有同意她父亲继续为相,其他的东西,只要她要。
一想到朱翊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得到她,崔棠其实很得意。
闲来无事,他们夜话当年。说起国公府的千金、将军府的大小姐,许多姑娘都倾慕英俊年轻的三殿下,崔棠略有些吃味,娇滴滴地问:「她们都是极好的姑娘,你为什么单单只教我射箭?」
朱翊难见她小女儿情态,软了心肠,笑道:「自是你最好,她们难敌你万一。」
孰料崔棠又问:「和你的王妃比呢?」
朱翊皱眉,拉下了脸:「好端端的,说她做什么?」
于是崔棠识趣又心满意足地笑一笑,指尖抚上他英挺的眉,万般缠绵。
她的腰果真又软又润,朱翊再怎样也是个男人,见她已经褪去姑娘家的羞涩,蜕变成一枚成熟的鲜果,要说一点也不介意她曾经同二皇子在一起过,那是假话。
但只要看到她手腕上的伤就说不出来任何话了。
是他有愧于她,是他没有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偶尔也会想起江鹤雪,骨头很硬的姑娘,从不迎合他,逼急了也不会求饶,只是咬着唇一声不发,木兰花一样美丽。想得一多,难免腹下火热。
当他功成名就,崔棠也好端端回到他身边后,他一偿夙愿,对江鹤雪的愤恨也消散许多。
平心静气而言,江鹤雪其实是个十分不错的姑娘,眉宇透着英气,清秀且冷峻,江雪一般。算一算十八九岁的年纪,别的姑娘都早早嫁人,她一直没嫁人,在女学就是最出色的学生,又第一个考进官场,做了女官。办事得力,头脑清楚,经常同一些不信任她的男人据理力争。在刑部的时候他就对她有印象,只是那时候没想过,她会做他朱翊的王妃。
江鹤雪有了身孕,朱翊挺高兴的,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崔棠的。
崔棠曾经秘密小产过一回,在二皇子府上的时候。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消息被朱翊压着, 这件事情连太后也不知道。太医说,小产后的女子, 最好过上一年半载再要孩子,不然对身子不好。
所以他也不着急, 崔棠的身子最重要,他们早晚都会有孩子。
没想到崔棠很在意这个, 无人处她质问朱翊:「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 那她怎么会有喜?」
朱翊哄了她很久, 久到他以为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江鹤雪早产了。
朱翊得到消息的时候眉心怦怦直跳,心中怀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是崔棠做的,那么——
那么怎样?
查出来花土有问题, 素来杀伐决断的人罕见地沉默了。他最后甚至连质问崔棠都没有过,因为不知道要怎样面对, 所以只是干净利落地替她遮掩。
再然后,江鹤雪得知真相,绝望、颓唐,撕心裂肺地跟他说:「你怎么配为我的夫君?」
朱翊在书房里枯坐整夜。
后来他们好容易和好, 江鹤雪在他身边,前所未有地温顺沉默。温顺到叫朱翊时常觉得恐惧, 她这个样子, 就像是随时要离他而去。
崔棠也终于有孕, 有孕以后的崔棠, 尖锐、敏感、多疑。她把孩子看得很重, 每天猜忌有人要害她。同时又把权柄也看得很重, 后宫的每一件事情亲力亲为。
我们花了一整天才把紫雀宫几间屋子收拾清楚。
「-至」崔棠瞪着眼睛问:「交给谁, 陛下又相中谁了?江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你把她们都遣散, 她们就不该在后宫,都是狐媚子!狐媚子!」
朱翊不知道要怎么样让崔棠相信,不管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这里, 她都是独一无二没人能撼动分毫的, 就像他曾经允诺的一样,她是他唯一的永远的皇后。
崔棠很难沟通, 争吵,冷战,冷嘲热讽, 爱意消磨, 无止无休。
到最后, 明月西沉。
朱翊累了。
政事又忙,凤仪宫冷得像冰窖,拖着他往下坠。朱翊有时候甚至怀疑, 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再年轻。年轻时候, 有用不完的精力,谋反、篡位。如今只是周旋在后宫,就弄得他筋疲力尽。
像候鸟一样, 他下意识往温暖的地方飞。
江鹤雪是不是真的爱他?
谁知道呢?
至亲至疏夫妻,坐到帝王宝座上的人,谁又不是孤家寡人。
?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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