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
我是驸马偷养的女人。
被公主发现时,我托着孕肚跪她:
「殿下无儿无女,这孩子孝敬您。我愿做乳母,此生绝不相认。」
01
我身边的人总说,女子貌美,是幸事。
但只有貌美,就是悲哀。
譬如我。
我爹是陈恩长公主府上的花匠,我娘是被我爹从青楼里捞出来的舞女。
我娘好歹还有个外室的身份,可我被驸马秦子霖强占,除了指指点点,一无所获。
他披衣起身时,密布的阴云降下冷雨。
阴暗的光从门缝中挤进来,我攥住因疼痛抖动不止的脚腕。
我刚哭出声,便被秦子霖喝骂:
「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让长公主知道了,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贱命一条,可我还是怕死。
我双手捂住嘴,压下万分恶心,跪着点头答应。
那是个废弃院子的杂货间。
而我能进到这长公主府里,是经由我爹引荐的。
从前,我爹并不认我。
他说我娘来路不正,交往的宾客数不胜数,谁知道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我娘整日以泪洗面,我爹并不理会,她为了养活我,没有办法,才去给人跳舞。
可年纪大了,生过孩子,身子远不如以往的轻盈,没人收她。
所以她不得已,做起了暗娼的活。
遇见我爹之前,她只跳跳舞,还能保有一点清净。
可遇见我爹——这个她想托付终身的男人之后,她反倒陷进了更深的泥沼里。
02
我第一次撞见我娘的活计,是在我七岁那年。
我娘接客前,照旧打发我去绣纺,帮那群姐姐们捡线头,混个炊饼吃。
但那一日绣纺关得早,我回去时,陌生的男子敞着上衣,坐在桌边。
他一枚一枚数着手里的铜板,似乎连买下我手里的炊饼,都要比这些多。
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五岁那年,我上街买盐,丢了一个铜板,会被我娘抄起扫帚往死里打。
我丢掉的,是她攸关尊严乃至性命的东西。
我安静地站在门边,看到我娘背对着门,站在里间穿衣裳。
所以是那男子先注意到的我,阴阳怪气地「哎呦」了一声:「莲香,这是你闺女吧?」
男子胡子拉碴的,满身油渍。
我见过他,我知他是城南菜市上的屠户。
「丫头片子,你过来。」
我不懂事,乖乖地走了过去。
屠户摸摸我的头,又捋一捋我的辫子,将两枚铜板,塞进我的炊饼里。
「赏你的。」
我娘惊恐地跑过来,脚磕在门槛上,还是踉踉跄跄挣扎到了我的身边。
我娘将我一把拽进怀里,护得死死的,一双圆眼里,满是哀求的泪。
那样的神情,她还是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崔哥,闺女还小,您别拿她玩笑了。」
崔屠户也跟着笑,满脸横肉。
他眯眼看我,眼睛陷在油亮的肉里:「你闺女像你,又白又嫩的。」
我娘攥着我的肩头的手,猛地抖动,使的劲儿更大了,疼得我轻唤了声:「娘……」
我娘原本满目的怒气,在我的这声「娘」里,缓缓消失了。
她再次垂下头,低眉顺眼,笑着目送崔屠户离开。
人走远了,她狠劲抠出了炊饼里的两个铜板。
她高扬起手臂,冲着门外扬了又扬,像秋末的柳条,随风飘扬。
她最终也没舍得扔出去。
03
那晚,我娘第一次买了酒回来。
我俩的日子,所有的钱用来买米面都不够吃,她拿去买酒,可见是破天荒了。
她一个人喝完了那一小罐,涕泗横流,一边痛哭,一边跳舞。
她似是不尽兴,拉着我一起跳。
我不会,胳膊被她拽得生疼,只能怯怯地一连声唤她:「娘、娘,我手疼……」
我娘突然就把我搡在了地上。
她那晚,拿起屋中所有她趁手的物件,如暴雨一般砸在我的身上。
打得我遍体鳞伤。
她发狂地哀嚎:「你怎的一点用都没有!你爹不认你,连我也不管了!
「你去求你爹!你去和他相认啊!让他来养我们……你去啊!」
她想推我出去,我双手扒住门框不肯走。
我忍着剧痛,哭着摇头。
然后我娘猛地一关门,我的指头被门缝夹出红印,指甲霎时紫青,钻心的疼席卷全身,我这才撒手。
她趁机推我出去,关紧了房门。
我被关在门外,严寒的深秋夜雨中,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破衫子。
还是捡的长公主府的马夫穿烂了不要的。
隔雨相望,我看到不远处,长公主府的高楼林立,有丝竹舞乐声隐隐传来。
不过隔着几条街,那儿是瑶池仙界,而我只能Ṫû⁷坐在烂泥滩里,陷进无边的苦楚中。
我听到我娘坐在里边,抵着门哭:「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我图什么呀……」
后边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脑袋中开始轰鸣。
那之后,我就留下了这样的毛病:
每每遇到让我深感绝望的事,我就只能听到脑中的一片轰鸣。
像沉闷的雷声,像残破的钟声,像无间地狱里,无家可归的鬼魂的哀鸣。
04
那晚,我抱膝在门口坐了一会儿。
我已不记得我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在很深的夜里,我冒雨去找了我爹。
他是长公主府上的花匠,在离公主府不远的地方,有一排专供他们居住的瓦房,以防主子临时有活,找不到人。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那里住。
无他,拉闲散闷,斗酒赢钱,好过回家去,被他那暴脾气的夫人揪着耳朵骂。
我找到他时,他和我娘一样,喝多了酒,趴在桌上,睡得糊涂。
看着桌上的剩菜剩饭,我没忍住,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塞。
有个守夜的老汉经过,冲我骂骂咧咧:「哪来的小乞丐?赶紧滚出去!」
我转过头,指了指我爹,乖巧地说道:「爷爷,我是胡六的闺女。」
老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露出一副揶揄的笑:「你娘叫啥?」
他们都以为我年纪小,少不更事。
我其实那会儿就明白。
他们说出最伤人的话,美其名曰调侃,丝毫不在意我也是个人,我也会为那些事痛苦。
他们只顾自己的快乐。
可我只能装出呆板懂事的模样,不然我的下场会更惨。
所以我依旧乖乖地回答他:「我娘叫莲香。」
老汉果不其然地笑了一声,上前来,扒了扒我爹:「你小子还不承认呢!分明就是搞了个跳舞的,还生了个丫头!」
老汉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爹被扒拉醒,但依旧迷迷糊糊的。
我瞅了瞅我爹,又瞅了瞅他桌上割肉的小刀。
我爬到桌上,拿来一只空碗,去接了点雨水,放在地上。
我又拿来那把小刀。
我爹迷糊地看着我忙来忙去,他满目茫然,兴许都没反应过来我是谁。
直到我拿起刀,在我的小臂上划开一条半指深的口子,他才惊醒,过来拉住我。
血落在地上的水碗里,他看清了我,质问我:「寅娘,不是不准你来找我吗?你跑来干啥!」
我忍着疼,怯怯地说道:「爹,我想跟你认亲,他们说滴血就能认……」
我爹看了看地上的碗,又看了看我胳膊上的口子。
鲜艳的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汩汩地流向地面。
那道口子像深渊,我的悲哀与愁苦悉数坠落其中,无人可见。
「老子造的什么孽!」我爹骂骂咧咧,最后帮我包扎了伤口,让我在他暖和的屋子里休息了一晚。
那晚之后,他偶尔会来我和我娘的小院子,看看我们。
来的时候,他会留些钱粮,够养活我们娘俩。
他并没有真的滴血认亲,但还是与我相认了。
我后来才明白,他其实从未怀疑过,我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他只是不想承担我与我娘,想如同赖掉一杯酒一样,赖掉我这个亲生闺女。
05
我娘离了暗娼的路,之后的日子,我们便过得顺心多了。
我四处接活计,做针线、浆洗衣物、给人梳头。
我还常去茶楼的后厨,一边给人洗碗,一边偷学做点心。
闲暇时,我蒸几笼去北市摆着卖一卖,总能贴补家用。
隔壁邻居家的二儿子陈冬生念我可怜,这几年帮过我很多。
我知道他的心思,老实巴交的儿郎,爱慕全写在脸上。
但我看过我娘的遭遇,加上这些年,我常遇见不拿我当人的男子,像陈冬生这样的,实在是极少数。
他的心思单纯极了,他常帮我推车、修补屋子、为我驱赶地痞流氓,做些实事儿,以期等某一日,我能与他两情相悦。
我很珍惜这样的真心,所以蒸点心时,也常赠他一份,入冬寒冷,也会亲手做件棉衣给他。
可惜即便是这样的农户,世人看我,也觉得我在高攀。
我被驸马秦子霖凌辱的那个初秋,陈冬生来帮我补院墙。
他娘路过看见了,站在豁口处,骂骂咧咧:「冬生!上次你爹打你,不长记性是不是?怎的还给这个狐媚子当奴才!」
冬生向来是个闷罐子,他心里向着我,却也不愿与他娘呛声,便一声不吭地接着帮我补墙。
我为着冬生的颜面,客客气气地对他娘行礼:「陈大娘,天冷,进来喝碗热茶吧。」
「我可不敢喝,」陈大娘双手抱在胸前,满脸写着讥讽,「怕有什么脏病,再给我喝坏了肚子!」
天一冷,我娘便要生病,此时正躺在里间休养。
想来是听见了陈大娘的话,我娘隔着窗便对骂:「我闺女好心请你吃茶,你倒脏心又脏嘴的!是你家小子不怀好心在先,你个老妖婆诬赖清白人家的姑娘作甚!」
陈大娘尖声一笑:「清白?咱这街坊成百户,圈里的猪都比你娘俩清白!」
饶是我忍气吞声惯了,听到这话,还是气上心头。
哪有人甘愿做那下九流的?
还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但又惜命不愿就死。
何况我娘当初迫不得已,还是为了拉扯我。
这是一份娘亲的苦心,与清白无关。
所以我在冬生张口护我前,将他扯拽着推到了院门外。
「寅娘,我娘就是嘴碎,你别往心里去——」冬生隔着门,心急如焚地劝慰我。
我思忖了片Ťū́ₑ刻,我很想问问,他认不认可他娘的话,还是只是觉得他娘说话不中听。
但我终究没问。两个答案,对我而言,都无法让我安安生生地嫁给他。
普通人的姻缘,柴米油盐已耗尽心力,若亲近的人再多嘴多舌,饶是两情相悦,也耗不过那煎心的家长里短。
所以我最终狠劲一咬牙,堵着门缝对他说道:「冬生,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我既不想你为了我,而舍弃你爹娘,我也不想为了你,就任凭你家里人辱没我们母女。所以早些散了,你我都好。」
冬生拍门的手放缓了,支吾半晌,到底是没话反驳我。
他跟着他娘走了,秋风削薄了冬生颀长的背影。
那是在我的命运完全改变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他。
06
我过了十五岁及笄的年龄之后,与我娘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俩谁都不提我的未来。
我将来该如何打算、嫁个怎样的人、攀个什么身份、活成什么模样,我们谁都不去说、不去想。
因为我与我娘皆是心知肚明的。
话本子里,美人从来配王孙公子,青楼的花魁能进皇宫做娘娘;可话本子外,现实日子里,没有家世的话,美貌就只会是累赘。
所以不论我会干多少活,能赚多少钱,都架不住旁人说一句:「瞧那胡寅娘,整日抛头露面的,说是为了养她娘,谁知是为了出去勾引哪家少爷!」
寅娘、寅娘。
我娘说,我出生在黎明前最黑的夜里,晚春落了一场暴雨,是个风摧花树的寅时。
那样大的雨,我娘说我爹站在门框前,一听接生婆说生了个丫头,他冒着夜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说,我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去给人做妾。
去给一个花匠做妾,都是我娘的高攀,更遑论我这自小没爹的野丫头呢。
所以我爹邀我同去长公主府栽花时,我是高兴的。
多一门手艺,至少哪怕我将来没人要、孤独终老,也饿不死。
我感激我爹,一听他说要带我去,急忙赶了几个大夜,为他制了双新鞋。
进府那日,我高高兴兴地将鞋塞进他怀里,看他罕见地支支吾吾,颇有几分汗颜的模样。
「寅娘,倒叫你劳神了……」
我拉他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亲手帮他换鞋:「爹,咱们亲父女,不论这些。等天凉了,我再缝袄子给你穿。」
我这几年为他鞍前马后,算得上孝顺又听话。
无他,我指望着我爹能动一点恻隐之心,能Ṱŭ̀⁰在我娘年迈时多接济一些。
至于所谓父女亲情,我见过我爹如何疼他的小女儿——
他带她上街,给她买炸糖糕,先捧在手心里来回地吹凉,然后才递给小姑娘。
他一边笑着看她吃,一边轻轻地帮她抹掉嘴角的渣滓:「慢点呦,烫坏了舌头,爹爹可该心疼了!」
真正的父亲,怕丫头冬天冷、夏天热,怕她吃了糖糕烫嘴,喝了冰水坏肚子。
哪舍得冷眼旁观,看我为了生计如此奔波。
我去绣坊打下手,日日路过他的瓦房,隔三差五就能当面撞见,他会与我打招呼,但没有一次对ťű̂ₙ我说:
「别去了,忙坏了身子,爹爹可该心疼了。」
既然不想爱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
我娘怀我的时候,就该知道,既有可能生小子,也有可能生个丫头不是?
可惜,从来由不得做儿女的选。
07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不去想爹不认、娘不疼的伤心事了。
我愿意翻过页,尽可能地将以后的日子过好,但我爹却依旧狠心。
他那天将我带到人迹罕至的荒园时,还腆着老脸,说着自欺欺人的话:「寅娘啊,爹爹也是见你乖巧懂事,才想给你谋划个好营生,你要明白爹爹的苦心,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附和。
没承想,一扭头,一个麻袋套下来,我便被人掳走了。
昏暗的房间,荒废的园子,草木森森。
在我遭遇驸马秦子霖的暴行之前,我一直听闻,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公子。
听闻他与陈恩长公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常在外设棚施粥、救济穷苦百姓,夫妻俩都是大善人。
这话我原本是信的,我亲眼看见过这两位皇亲国戚,并肩站在城门下,为衣衫褴褛的乞丐们送粥添衣。
可那个给老人双手奉粥的是他,如今作践我的也是他。
他恶狠狠地摔门而去,我听到他在不远处对我爹说道:「胡六啊,你还是懂事的,等会儿去我院里,领二钱银子再走。」
秦子霖之后的一句话,成了我经年的梦魇:「以后常带你家闺女来,我自不会苛待你们。」
不必去看,我都能想到我爹点头哈腰的模样:「是是,驸马爷向来是宽仁待下的,多谢驸马爷恩裳!」
寒风涌进破败的门窗,我绝望地落下了眼泪。
哭着哭着,我便癫狂地笑了。
原来,我在我爹心里,是二钱银子就能卖掉的女儿。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再想起这一段,都觉得无比荒谬。
父女离心、至亲反目,放在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也不过是二钱银子。
二钱银子,连长公主府上,丫鬟手里的一块手帕都比这贵。
所以爹啊爹,你既然拿二钱银子,就断了我们仅有的一丝牵绊,那此后,我便也无所顾忌了。
我娘的旧账,和我的新账,我合该一起算。
08
厄运似乎总会在穷苦人家轮转,我娘当年给人做了外室,我如今挺着孕肚,还是这样没名没分的身份。
自打强收了我之后,秦子霖待我和气许多,兴致好时,也常做些花前月下的雅事。
他将银子塞进我的袖口,笑眯眯地对我说道:「寅娘,我就喜欢你这样又乖巧又听话的,还生得这般美。」
他喜欢我吗?并不是。
他喜欢的,是拿钱权捏死一个人的感觉。
美人在他眼中不是人,是件漂亮的衣裳、精致的瓷瓶。他只顾他想不想得到,从不问我愿不愿意。
第二年的春天,我被诊出有了身孕。
秦子霖原本想落了我这一胎。
他终究是个攀高枝的驸马,他怕被陈恩长公主发现,断了他的富贵日子。
但我故意拉住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小腹上,为我和孩子争一线生机:「秦爷,您与长公主成婚七年有余,至今膝下无儿无女。」
要劝服这种自认高人一等的人,言说我如何舍不得孩子、如何无依无靠,是没用的。
他若当真会可怜我,打一开始就不会欺凌我,不会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拿我当小猫小狗。
所以我就得句句都为他着想,得像他最忠心的奴才:「如今我有了身孕,可见秦爷是有儿孙福的。贤名远扬如秦爷,难道将来连个起灵守孝的亲骨肉也不要吗?」
秦子霖盯了我一眼,开始犹豫了。
他将我安排在他置办的一处私宅,此时窗外杨柳初绽,遥望处云山乱、晓山青。
我刚住进这宅子里时,觉得荒唐且恓惶。
这是秦子霖随手拿私房钱买的,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拼死累活十辈子,也攒不出来这里的一间房。
所以我无法把这里当成家,我真正的家在那片土房小院里,我娘躺在病榻上,还在等我回家。
再不济,我娘还是含辛茹苦地将我拉扯大了。人世间的一点点好,就能让我感恩戴德,我无法像记恨我爹那样待我娘。
哪怕起初,我娘的心思和我爹一样,都不想要我。
秦子霖终究是被我说动了,他留我在私宅养胎,还答应将我娘也接过去养病。
我娘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原本还满脸的迷惘与无措。
但她一看见我挺起的孕肚,满面的情绪便只剩了心疼。
我走过去,刚拉住她的手,她便没忍住哭了。
涕泗横流,话不成话,听她絮絮叨叨唤我的名字,我的脑中又响起了一片轰鸣。
见到我娘之前,任秦子霖百般折辱,我还并不觉得陷入了绝境。
我反倒认定,天无绝人之路,受了这些罪,该是我要有新的生路了。
但见着我娘,这唯一一个会心疼我、可怜我的人,我还是没忍住,也跟着落了泪。
那些痛苦,完全没有随着我的通透而消散。
它们只是被我压在了心底,轻微的嘘寒问暖,就能捅破那层泥封。
我狠狠一咬牙,使劲掐住我娘的手腕:「别哭了,娘。事已至此,恶战还在后头,你还不必为我现在就哭丧。」
她明白我的意思。
秦子霖的首肯,不过是能让我藏到生下孩子,可若有朝一日被陈恩长公主发现了,那才是我的死期。
所以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托着孕肚,主动去见了陈恩长公主。
09
「殿下无儿无女,这孩子孝敬您。我愿做乳母,此生绝不相认。」
晴好夏日,杏子黄时节。
陈恩长公主抬抬手:「跪到我面前来。」
我托着肚子,向前跪走,傍晚炎热,我却冷汗直流。
虽然我明知这趟来,是以命相搏的,但面对死亡,我还是怕的。
果不其然,她刚让我抬起头,我才看清那张尊贵靓丽的脸,她便高扬起手臂,狠劲儿扇了我一耳光。
「狐媚妖精!连我的驸马都敢勾引!」
我连忙跪好,双手攀住长公主的脚腕,做足了卑微的模样:「奴才自知是死罪,但还请殿下明鉴。若非驸马爷强求,奴才可是连面都见不着的,何况殿下坐镇府中,人人都知是找死的事,奴才又何故去做呢……」
摘清了自己,我偷偷向上看,听陈恩骂骂咧咧:「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他秦子霖要不是攀上了我,哪有今日的好光景?屡次拈花惹草,当真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察觉陈恩对我的杀心缓和了几分,我便趁势继续哭诉道:「事到如今,眼见孕肚越来越大,奴才也心慌,只觉得跟着驸马爷东躲西藏不成体统,总要来向殿下禀报才是。」
我的手向上伸,环住陈恩的小腿,越发做出依附的姿势。
我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她嗤笑一声问我:「怪哉,你不怕你找了我,被我赐死吗?」
我长叹一声,故作认命地闭上眼睛:「在奴才心里,驸马之所以是驸马,那是因他有福娶了一国公主。所以奴才就算死,也该死在真正的主子手里。」
清风涌进,堂中半晌无人言语。
在我最惴惴不安的时刻,一只手掐住了我的下巴,逼我仰起了头。
陈恩凑得很近,面含笑意,眼底却一片森冷:「你方才说,这孩子孝敬我,你愿做乳母,此生绝不相认?」
我连连点头,而后重重叩首:「寅娘的命,殿下随时都能拿走,只求殿下念着多了个忠心的奴婢,留寅娘一口饭吃,寅娘至死都护着殿下。」
这样的高位者,最不屑的,就是奴才的性命。
她许是觉得我有趣,在人人都以男子为尊的时候,我能站出来认她为主,所以才留下了我。
可我不在乎她怎么看我。
我只知道,我为自己搏了一条生路。
而我的孩子,将来也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10
秦子霖得知此事后,忙不迭就赶来了府中。
他焦急地闯进来时,我正剥好半碗葡萄,双手捧着给陈恩吃。
秦子霖疑惑地看着我,我乖巧地向他行礼:「驸马爷。」
我微微抬眸,看到秦子霖眼中恨不能生吃了我的怒火。
他最喜欢乖巧的美人,他要我像一株牡丹一样,扎在他的园子里,只顾讨好他,不准说错、迈错一步。
但我如今,选了最让他忌惮的一条。
但我选的,也是最能让我明哲保身的一条路。
陈恩倒是气定神闲地,拈了葡萄往嘴里送,问秦子霖:「驸马何故如此风尘仆仆的?」
秦子霖自知理亏,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只能躬身行礼:「近日暑热,我命人从江南运了些瓜果来,请长公主消暑。」
陈恩眉尾一挑,纤长的指甲,扎破一颗葡ţų⁵萄,掷在了秦子霖的面前。
「我如今有孕在身,吃不得多少瓜果,驸马不如自己留着,赏府外的那些莺莺燕燕。」
这话,陈恩说得轻飘飘的,但秦子霖听得可就冷汗直流了。
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陈恩发现了他不仅在外胡来,还私自留下血脉;
第二层,秦子霖见我与陈恩如今友好相处,当然想不到是我主动献子。但如今听陈恩故意说成是她有孕,可见她打定主意,要认了我腹中的孩子做子嗣。
这两层意思,都能要秦子霖后半生不得安宁。
所以他立马就跪下了,连连认错。
看着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我莫名觉得可笑。
原来他也懂尊重人,也知道做错事了要认罚。
可那都是强权逼迫的他,不然他会和我爹一样,抛妻弃子,眼睛都不眨。
秦子霖认下了在外拈花惹草的事,被陈恩罚跪,不仅缴了他所有的俸禄和余钱,还将他束锁后院,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足足半年,刚好到我生下腹中胎儿。
这对秦子霖而言,该是奇耻大辱了。
因为他不仅是驸马,也是朝臣。但因陈恩的一句话,他就被妻子锁在内院,这要传遍朝野,他就得成了众人的笑柄。
可谁让当今的圣上,是陈恩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惹不起,也抗衡不了。
但即便如此羞辱,秦子霖还是忙不迭地接话:「是我该死。殿下仁德,只关半年,可见殿下记着我们的夫妻恩情……」
陈恩冷笑一声,满面凉薄:「若非曾在宫中尚善堂修习时,你爹于我有师恩,看他薄面,否则我早要了你的命!」
高位者的姻缘,从来由不得你情我愿,若非盘根错节,我相信秦子霖活不过今晚。
毕竟这一次,他不仅在外偷欢,还私自留了一胎。
这是对长公主最大的挑衅。
秦子霖明白陈恩的盛怒来自于我的暴露,他抬眸死盯了我一眼,满目皆是怨恨。
他想拉我下水:「子霖自知该死,但胡寅娘这一胎,殿下该慎重些。」
我听到了熟悉的话语:「她那种不清不白的人家,谁知怀的是谁的孩子?」
真有意思,一国驸马,原来和乡野无知村妇一样。
他们方法用尽,到头来,也只会拿一个女子的清白造谣。
陈恩一副看狗咬狗的神情,侧脸揶揄我:「你瞧,你想保下他的孩子,他却气急败坏要咬你,你又怎么说?」
我亦气定神闲,接着剥我手中的葡萄:「我保下的,不是驸马爷的孩子,是长公主殿下的。
「殿下,您其实比寅娘明白——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根本不重要。」
长公主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承欢膝下,颐养天年。反正她也生不出来,那是哪个男子的,都没区别。
陈恩这一次认真地注视我,终于带了几分赏识。
她轻轻一挥手,命下人带秦子霖去领罚,眼里已没了这个草包驸马。
她对我说道:「想不到,小门小户的丫头,还有这样的胸襟。」
我微笑着摇摇头,再次将剥好的葡萄,恭恭敬敬地捧到陈恩面前。
陈恩问我,送了孩子,想要什么。
我将头垂得很低:「殿下,奴婢只想要个安身之所。以及,一条人命。」
陈恩愈发有了兴致,问我想要谁的命。
我眼睛也不眨地乖巧回她:「我爹。」
「殿下,如今知道此事内情的,除了驸马,只有我爹和我娘。我娘唯有我一个指望,您只管将她软禁到您的院子里,权当攥着个人质辖制我。但我爹常进常出的,可就未必能管住嘴了。」
我轻笑一声,将过往种种皆回忆了一遍:「一个死人的嘴,总比活人的严实些。」
11
我是在临近中秋的日子,命人叫我爹进府,于观月楼阁,布置菊花。
府中观月楼,楼高五层,我在不远处遥望,看我爹爬上爬下,很是殷勤地搬花。
我让一个小厮,赏二钱银子给他,叫他爬到最高层,多放几盆。
我爹自然忙不迭地应下,我看他伸出手,但又收回去,对小厮说道:「小哥,劳烦您先帮我揣着,我手脏,过会儿再Ṫűⁿ来取,您看成吗?」
小厮一点头,他便抱起一架梯子上了楼。
那梯子,我命人做了手脚。
天高云疏,雾薄风凉。
我站在原地,仰头看去,就想看看我爹,踩着我的人生向上爬,究竟能爬多高。
爹,你二钱银子就能卖了我,那便也二钱银子,就葬送了你自己吧。
人影惨叫着从最高层跌落,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我爹摔在楼下,鲜血遍流。
身旁的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有两个连忙拉扯我回屋。
我一把搡开,恶狠狠盯着我爹的尸体,原本很想笑,但惊觉脸上湿润时,才知我早流下了眼泪。
小厮后来将那二钱银子归还给我,我在手心里掂量半天,只觉得一报终于还了一报。
可冤冤相报,什么都难了。
我去告诉了我娘,我爹给人干活,失足致死。
我娘那时已病糊涂了,算来不过四十出头,但已是满头的白发,可见苦日子催人老。
她口齿不清地问我:「你爹?你爹还没认你,怎么就死了……」
我本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却发现,我爹其实从没真正地拿我当过亲生女儿。
他那些年留下的口粮,在我被秦子霖强占的日子里,也早抵了。
我娘接着说:「那我们以后,可怎、怎么办呀?」
她说着,就落了泪。
仿若当年,崔屠户走后,她泣不成声时的绝望。
我将她轻轻揽进怀中,我对她说道:「娘,你靠着我,我能养活咱俩。」
她是当真病糊涂了,糊涂到只记得心底最深的执念:「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不该……」
我不会再被这话刺痛了。
做错的,始终不是我。
我不该拿别人的错,一而再再而三地惩罚我自己。
12
冬雪簌簌落下的一个严寒的夜里,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陈恩长公主对外放出她有孕的消息,这后边一直与我一同长居深宅后院,只等我生产这日,她立即冒领了孩子去。
长公主府钟鸣鼎食,我月份大了之后,起居饮食皆有人悉心照料,所以这一胎生得还算顺利,我没有受太多苦。
饶是如此,小腹空掉的一刻,我还是觉得,我的半条命跟着孩子一起被抽离了。
女子本弱,为母,都是舍命去生养的。
随着孩子被抱去陈恩的房中,奴仆们前去邀功,我这里霎时便冷清下来了。
只有一个常跟着我的小丫鬟,名唤「吟晴」,还在帮我更换干净衣裳。
我虚弱地靠在她的怀里,问她:「吟晴,现在是什么时辰?」
吟晴乖乖答我:「姑娘,是寅时。」
我没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真巧。
好在,我的女儿,绝不会再步我的后尘。
吟晴不知我在想什么,大约可怜我的孩子从此不再是我的,安慰我道:「姑娘貌美,生的女儿也肤白小巧,想来以后定会得长公主的恩宠。姑娘还是将心放宽,姑娘还年轻,以后定能再生养自己的孩子。」
我无力辩白,只附和道:「但愿如此。」
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的孩子以后认谁做母。
长公主喜欢女孩儿,给她取了个极好听尊贵的名字:「姝华。」
我后来抱着姝华,给她喂奶的时候,也仔细地看了看她。
吟晴说得对,她的确长得招人心疼喜爱。不哭不闹,甚至极少生病,人带着省心,更叫长公主喜欢。
等秦子霖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他回天乏术,只能默默接受这一切。
他必须迎合陈恩长公主,对外宣称,这就是他与长公主的孩子。
彼时,我已成了陈恩的心腹,他不敢拿我怎么样,偶尔院中遇见,也只能一逞口舌之快。
他骂我:「猪圈里的腌臜货,居然还想做人上人!」
我笑着回他:「若非奴婢一意孤行,驸马爷可要断子绝孙的。」
我凑到他面前,摆出如同他曾经羞辱我时的神情,笑话他:「虽然驸马唯一的血脉,还是猪圈里的腌臜货生的。」
13
秦子霖气急败坏,高声叫骂:「不过是个女儿,算得什么续香火!胡寅娘,你可别抬高自己了!」
这话传到了陈恩长公主的耳里,隔天,秦子霖的左腿就断了。
「驸马才关完禁闭,就喜欢乱行乱言,倒还不如在府中静静休养。」陈恩说这话时,拿起一只布老虎逗姝华,满面的悠闲。
我知她心思。
当年,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只是将秦子霖关了些日子,原因是陈恩本就不在意我,不是要为我做主。
但如今,只因秦子霖一句话,她便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可见她是十足地在意这个孩子。
我心下了然,顺着她说道:「驸马爷还是愚钝了。这长公主府是殿下的府邸,这府中Ṭũ⁶出生的,自然是殿下的香火,怎么续,都续不到他的头上。」
陈恩极满意地看了我一眼,不多时她便进了趟宫,请旨给这孩子赐皇姓,坐实了我的那段话。
她在向世人展示她长公主的威严,一方面我支持她,另一方面,我会觉得可惜。
她坐在这样高的位置上,明明可以做更多、更有益的事,为女子正名。
可惜,被男子们规训太多,即便权重位高如陈恩,看似能进皇宫、能出城门,但实际上,依然没走出深宅大院。
我抱着姝华,去见过我娘。
她那时已病入膏肓,连我也认不清了。
夜雨如注,草木深深,是黎明前最黑的夜。
屋中再无旁人,我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娘,这是我的女儿,我带她来看你了。」
许是回光返照,我娘有一瞬的清醒。
她强撑着支起身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怀中的孩子。
这后边,我不太敢来看她。
每次来,她都念叨着旧事,每一句话,都在否定我的人生。
而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我听到她哭着说:「你怎么敢生下她呢!难道,你还想让你的丫头,再听一次崔屠户的那种脏话吗?」
「寅娘,别生丫头、别生丫头啊……」
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这句话,而后便躺倒在榻上,再没了声响。
许是,在又一个黑暗冰冷的寅时罢。
14
我许久不曾听到的轰鸣,再一次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在细细回想,我记忆中的我娘。
她曾经很美,哪怕穿着粗布麻衣,也能看出她肌肤胜雪、身姿曼妙,一眼勾魂。
她原本攒了不少钱,哪怕不嫁人,体体面面过完一生是足够的。
可她一门心思扑在了我爹的身上,独身的女人带个孩子实在开销大,花完了她的积蓄不说,还将她拖入了更深的泥沼。
所以我曾几何时,下定了决心,是绝不生养的。
只是我反抗不了,还是不得已怀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生孩子,但我知道,在我眼里,丫头和小子都一样。
我伸出手,为我娘合上眼,而后看向了襁褓里,睁大眼睛、满目好奇的婴儿。
我没忍住哽咽了一下。
我知道她听不懂,但我还是想对她说点什么。
「对不起,姝华。我的家,没能教会我如何爱自己的孩子。
「若你跟着我,没有最要紧的父母之爱,不能温饱,还要饱受世人的辱骂,那我留你在我的身边,才当真是害了你。」
我将脸埋进她又香又暖的襁褓中,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落泪哭泣。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带着几个小厮,去了城南的菜市。
崔屠户老了,满头的白发,那一身横肉满是褶子,耷拉在他的身上。
我故作好奇,跟附近的菜贩子打听他。
菜贩子们说,崔屠户年轻时花天酒地,手里攒不住钱。原本还有个媳妇儿,但给媳妇儿的治病钱都被他败光了,所以媳妇儿病死了,他就一直孤身一个人到现在。
人老了,看着恓惶,手上没什么劲儿,照旧养着几头猪卖猪肉,但生意早不如从前了。
我听着菜贩子唏嘘,只想着一件事:无依无靠,倒是更好办了。
我给小厮们指了指崔屠户,让他们趁夜色,悄悄跟上他。
「剁猪食,你们可会吗?」
一个小厮率先反应过来,讨好地对我说道:「寅姑姑,小的会。」
「小的还知道,村子里的那些猪,吃杂食,只要掉进他们食槽里的,没有不吃的。」
我笑着点点头,将几两银子赏给了他们。
我要他死,我要他为我娘陪葬。
我徐徐走过去,站在了崔屠户的面前。
他抬眼看到了我的裙摆,大概见我穿戴不凡,以为我是有钱人家派来采买的人,便连忙讨好着问我要点什么。
我随口点了几样生肉,见他原本已低下头去,却又寻思什么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地问他:「你这屠户,看我作甚?」
崔屠户连忙一脸谄笑地低下头切肉:「夫人生得极美,我看着倒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我笑道:「故人今何在啊?」
他自然不知道,挠挠头,插科打诨掀了过去:「我亦不相熟的,许是走了,也许是死了,也没甚相干。」
是了,他才不会记挂我娘的死活。
临走时,我付了钱后,又从荷包里额外取出两个铜板来。
我将手一扬,两个铜板掉在他的案板上,叮当作响。
「赏你的。」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15
我后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
姝华自小认在陈恩长公主膝下,我与个别知晓的奴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世人都认她是长公主嫡亲的女儿。
她在宠爱与尊敬中Ṱùₗ,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那是我羡慕不来的生活,但能落在我的亲生女儿身上, 我倒也觉得安慰。
陈恩强势, 姝华越大,她越折磨秦子霖。所以秦子霖倒是年纪不大就撒手人寰了,只留陈恩一人,舒舒心心地颐养天年。
她给姝华招了个女婿上门,也算王孙公子, 但看着很是平庸木讷,倒是不配姝华的灵气。
但我想, 陈恩该也是和秦子霖相像, 颇有些色厉内荏。
她一方面,全然倚仗自己的权力得到一切, 另一方面,又被这权力反噬, 得不到一点真心。
唯独姝华被她养大,一口一个「娘亲」是真心实意。
但可惜, 陈恩对着姝华这唯一爱她的人, 打一开始却只有谎言。
所以即便在姝华如何闹着说,嫁人当嫁心上人时,陈恩也宁可给姝华配一个不相爱但听话没本事的人。
她如此紧紧攥着姝华的一切,细想来也是可怜。
非是姝华需要她, 而是她离不开姝华的爱。
而我呢, 我从始至终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只做忠仆,绝不反水。
陈恩许我的平安终老,看在姝华的面子上也做到了。
只不过在姝华成家之后, 随着陈恩年纪渐长, 越来越依赖姝华后, 就对我逐渐忌惮了起来。
我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所以索性自己去买了哑药, 老老实实当一个说不出真相的哑巴。
哑了, 也好。
毕竟至此,我已不想再对任何一个人讲话了。
我这一生,掏心掏肺讲真话的时候,无人在意。后来为了求生, 便只有满目假意、满嘴谎言了。
倒不如此刻宁静, 我坐在陈恩身后,还能在姝华甜甜地行礼唤「娘亲」时, 于心底默默地应一声。
后来的后来,我一时兴起, 回了趟老宅子。
久无人住, 本就残破的房子, 大多都坍塌了。
草木遮天蔽日, 青苔于墙角丛生。
我偶遇了陈冬生。
彼时,他已子孙满堂。
应是他的长孙科考上了榜,街巷里唢呐笙箫一片喜乐, 他被一个年轻人扶到高头大马上,向他家的方向走。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与他皆满头白发, 曾经邻里邻居大差不差,如今却是天壤之别,陌路两条了。
也好、也好。
也罢、也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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