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的福鼎
灾荒第二年,我娘在我爹准备将我卖到人市前偷偷跑回了娘家。
回来那晚,她满身是血,肚子是窟窿,一条腿也没了。
将背上背的一个鼎给我爹。
「拿,拿着这个就不会饿了。别卖阿玉。」
那个不大的鼎,里面鼓鼓嬢嬢,一扯,就一条雪白腿出来。
若扔进布去,就出来一块一模一样的布。
若是个鸡,也会出来个鸡。
我爹欢喜得发疯。
没有留意我娘在咽气前还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1
我娘本是个从江上漂下来的疯女。
我爹打鱼捞起她,在摸身上银钱时发现还有口气。
我娘生得好,但脑子不好,记不得事,还老想着往外跑。
我爹想将她留下来正好照顾没娘的三个孩子,简单做点洗洗涮涮总行。
但我娘连自己都照顾不明白。
直到留下来的第二年,生下我才开始醒事。
从稳婆的嘴巴里,外人才知道我有个什么模样的疯娘。
大家越说越夸张,说我娘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
比那花灯的画儿还好看。
竟让河泊司的李攒典也听了进去。
他借口征缴鱼课来了我家门口。
我爹打鱼还没回来。
叫了五六次,我娘脚上还带着绳子,脸带着面巾出去见,在瞪大眼睛的人群中,她一把扯下自己向来不离脸的面巾。
噢哟,什么天仙,那满脸的血道子,渗人的笑,吓死个人。
李攒典吓跑了。
我爹晚上照例带了一条补汤的鲫鱼。
他听了大哥的话,不住称赞说我娘是个守得住的有节的好女人。
又盯着我娘的脸皱眉。
2
我娘的脸虽然坏了。
脑子却突然好了。
她突然知道怎么照顾我,也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了。
从那天开始,她忽然就不跑了,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母亲了,成日里里外外忙得不停。
她顾不得自己没结疤的脸,只想着怎么能让我吃好一点。
吃饱一点。
她请求我爹以后留一条鱼回来。
但从那天之后,我爹不再栓着她,却再也没给带回过鱼获来。
甚至我爹看到我娘的脸,就开始烦:「你当日吓唬一下就行了,何苦弄那么多刀,看着真糟心。」
这话,等旱灾开始后,就骂得更多了。
「要不是你划了脸,就能像李家媳妇一样去找一趟李攒典。他们免了一半的鱼税!一半呐!你个没用就知道吃的东西!」
河水一日比一日少。
打来的鱼也一天比一天少。
三个哥哥长大了,要出去帮我爹打架抢地盘,所有吃的得紧着他们,我总也吃不饱。
走路都在飘飘的。
我娘教我认的字早上还记得,中午就饿得忘了。
李婶家富余些,这时候还有小粥喝,我盯得久了,她家小六哥儿就偷偷会出来给我一勺。
「就一勺啊,吃了快回去,我娘要骂人了。」
后来,连他们家也没有小粥吃了。
河水干到了河床。
起初是淤泥,所有人都扑棱着下去捡淤泥里挣扎的鱼啊鳝啊蛇啊。
我娘只是站在河边,面色哀伤,她捂住嘴。
我问娘怎么了。
我娘说:「又到了吃肉的季节了。」
我不喜欢肉。
3
我爹捉了鳗鱼回来。
我紧紧闭着嘴不肯吃。
我看过江漂子。
最后被拖上岸,肚子里都是这种东西。
三个哥哥吃得很香,他们的衣服很破了,三根肋骨就像外面死掉的野狗一样,根根分明。
吃完了,他们说还饿。
可锅里已经见了底,什么都没了。
外面的树也黄了,榆钱树的皮都没了。
我晃悠悠到了李婶家,李婶家里六个孩子,五个还在,但给我喝粥的小六今天没在了。
他们一家人眼睛红红,围着桌子吃一罐粥。
我在外面看了一会,正慢吞吞要往回走。
一向刻薄小气的李婶却忽然叫我:「阿玉,你过来。」
她给我舀了一勺子粥。
桌上所有人都看我。
我有点害怕。
李婶说:「别怕,吃吧,这个……是小六子叮嘱说留给你一口的。」
我问:「我六子哥哥呢,他怎么不在。」
李婶不说话,她的神色忽然使我不敢问了。
勺子递到面前,香喷喷的一勺啊。
我张大嘴啊得接住,一口包在嘴里,然后就往家跑。
真香呐,那口粥。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像晒得金黄的云裹了花蜜,炖得几乎没有形状的鱼汤。
仿佛我一走慢,就会像兔子一样从我的嘴里和舌头一起蹦到我肚子里去。
我到了门口。
门掩着,家里到处好乱。
我娘靠在墙边,她又挨了打,脸上的血口子又崩了。
我跑到她面前。
她好瘦好瘦,瘦的眼睛都凹陷下去了。
我娘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爹和哥哥吃完了,剩下的她不吃,还给我。
我抓着她的手,拍了拍干净。
娘醒了,我低下头,将嘴里那口粥吐在她手心。
「娘,吃,吃呐,这是小六子给我留的粥——」我使劲咽了口口水,又舔了舔嘴唇,「好吃得很呐。」
我娘盯着那粥,忽然哭了。
4
那晚上,我爹回来后。
我娘叫了我和三个哥哥出去,说她有话说。
我们贴在门边听。
我娘说了自己的身世。
她说自己是下江口邻州的富家千金,她要我爹或者一个哥哥随她一起回去,定然能换很多粮食回来。
我爹不信,但我娘挺直了脊背,形容端正,和我们周围真不是一样的。
她说了那首富俞家秘辛,一应人物和族谱辈字。
我爹信了,又惊又喜,却不敢亲去,怕一去俞家人恼他趁人之危打杀他,更怕我娘一去不回。
执意将我留在身边。
我娘说一个月内一定回来,叫我爹千万不能卖我去人市。
她带着大哥出了门。
一个月过去,我娘还没回来。
外面的太阳更大了,河底都成了一块一块的。
李婶家另两个小的哥哥也不见了,终于有天,李婶也不见了。
外面成日都是肉味。
大家都说肉是香的,可我闻到到处都是臭的。
就在我爹在家磨刀那晚,我娘居然回来了。
她完全瘦得变了形,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倒下去。
她一个人回来的,到了家,爹一把关上了门。
他顾不得问大哥,盯着我娘背上看。
我娘脱掉外套,一身都是血。
肚子还有个窟窿,是从后面捅穿的。
她脚上是用的木头,撑在血淋淋的断口这么走的。
我从没见过那么古怪的鼎。
明明是青铜的,可是轻极了。
「拿,拿着这个就不会饿了。别卖阿玉。」
我爹觉得我娘是在戏耍他,很生气,一把抓着我脖子。
这时我娘忽然古怪一笑。
伸手进去抓,里面鼓鼓嬢嬢,一扯,就一条雪白腿出来。
再一扯,又是一条。
她不扯了,重新撕了个衣裳片,将那破布扔进去。
出来一块一模一样的布。
「若是个鸡,也会出来个鸡,不过这鼎……只有我家的人可用。」
我爹欢喜得发疯。
二哥将偷藏的馒头片扔进去一块。
没用。
二哥叫我接过来,重新扔进去。
当真就倒出来一堆。
他们欢天喜地,使劲吃了好多好多。
我也忙抓了来喂给娘。
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这叫鬼鼎。」我娘最后说,「一旦用了,一辈子都是诅咒。」
我爹笑得闭不拢嘴:「什么鬼?这是福鼎!有福气的才能用。我就知道,我妻是个好福气,我女儿也是个好福气。」
他们围着鼎团团打转,念叨着要去拿张家的传家宝李家的银簪子试试。
没有留意我娘在咽气前还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5
我娘那晚死了。
我爹并不难受。
他说,现在这个娘没了,再给我换个新的。
他让我把娘尸体扔进去。
但鼎太小,装不进去。
我爹只好作罢,说再另想办法。
然后让我先放别的。
他大方拿出了自己偷藏的米。
一把进去,一盆倒出来。
为了不让秘密被发现。
他们将我关在后院,他们每日也尽量吃少,依旧表面瘦骨嶙峋。
但到了吃饭时间,只有我们家才有炊烟。
于是,就有年轻的媳妇在门口求我爹和我两个哥哥可怜。
每回出去,她们只能得到一小把米。
我偷偷将多的米从死寂的后院使劲扔出去,还有留下的馒头,藏起的肉。
肉臭了,引来野狗,狗又引来人。
很快,我家外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是第三年春天,村后的坟茔大了好一大圈。
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河水重新暴涨起来,我剪碎的无数布帛顺着墙缝流出,有一群灾民冲进了我家。
两个哥哥被打得半死,我爹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和鼎从后院翻墙跑了。
三哥跑得快,跟着反锁上了门。
门里只剩下二哥的惨叫。
我问我爹,二哥怎么办?
我爹说,没有哥哥,以后你会有弟弟的呀。
他坐在船头,拼命摇船:「以后我们会发大财的,会有很多很多钱,会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我的玉姐儿,你真是我的福宝。」
三哥从水里爬上了船说:「爹,把玉姐儿给我抱吧,爹你专心摇船。」
爹警惕看着他:「不行。」
最后,他们一人拿一样。
爹背着鼎,三哥抓着我。
船在河道中汹涌。
几次就要翻过去,但还是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河水渐渐平稳下来,第二次天亮时,我们从岔流飘到了一个码头。
人声鼎沸,不远处阁楼上红袖招,年轻瘦削的歌伎晃动手绢。
我爹先下了船,擦了把脸。
「这什么地方,这莫不是天都?这些窑姐儿竟比主河伯大人那妾侍还要俊哩,各个都还这么像,哪家人家的好福气,生的孪生……哟,三胞胎?这好福气的得赚多少钱呐……老天爷赏饭吃啊。」
三哥紧紧抓着怀里的我跟在我爹身后。
一路向城中走去。
他们不识字。
认不出来这街上,齐齐样样都是俞字号。
这是堃州,我外祖家所在的地方。
我娘曾经死也不愿意回去的地方。
6
我娘很少提起过去。
除了出堃州那次。
她有一次仔仔细细告诉我外祖家的后院从哪里可以走上最近的暗巷,巷子口的水井在哪里,井下什么位置的洞穴通往阴河。
她说起河水里发臭的剩菜和浓郁的香粉味道。
每一样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问娘是不是跟我一样,经常偷溜出去玩儿呀。
娘说只出去过那么一次。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死也不会。
我说外祖他们要是找娘怎么办?
娘表情复杂摸了摸脸,说不用担心,他们找不到的。
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忽然好像懂了。
堃州这红袖招里的娘子,米店里挨打的女人,井边面无表情浆洗衣裳的妇人,虽然有的老有的黑,但长得都好像啊,各个都像我娘。
就算把她放在里面,也分不出来。
奇怪啊,又不是一个爹娘生的,怎么会这么像呢。
7
我爹说大灾刚过,财不露白,得弄个正经营生作掩护。
他去码头买了一条大鱼,晒干,然后我从福鼎里面掏出一堆的鱼干。
这无本的鱼干卖了钱。
铜钱生铜钱,再换银子,再生银子,再生金子。
不过一个月,家里三个柜子下面都埋着坛子,里面装满了金银。
然后低价赁了个临街的铺面。
起初我还能走出店铺上街,但有几次三哥跟丢我后在城门口抓到我后。
他俩一合计将我关进后院。
我挣扎,我爹就用脚踝粗的锁链锁我的脚。
他说堃州不听话的女人都是这么处理的。
「阿玉,外面坏人太多,听过吗?堃州里面有专吃女人的鬼,你看看外面那些乱跑的女人被抓住多惨,爹也是为你好哪。你听话,听话以后就放你出来。」
他一趟趟去外地,将一箱箱金银来回捯饬运回说自己挣的,很快又买了新的铺子,做了新行当。
然后扩了院子,换了宅子,雇了护卫和厨子。
钱装怂人胆。
饱暖思淫欲。
换了地方,换了新衣裳,爹和三哥干瘦的脸长了肉。
我爹开始想娶个正经出身好的大户人家的会识字的女人,就像是河泊司老爷家的读过书那种。
但堃州女人不能上学。
只有最富贵的俞家有。
他现在不怕俞家了,说自己富贵命,第一个老婆就是俞家小姐,这第二个出身不能比第一个差。
我三哥也想要娶老婆,不过他想娶的是俞家风月楼里的双生花魁里面的妹妹。
我爹不同意,还打了三哥一巴掌。
他们在家里打了起来。
我偷偷跟三哥说:「三哥,爹太可恶了,这样管着你,你不生气吗?不如你带我走,我都听哥哥你的。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倒多少钱来,好不好?」
三哥说:「那万一他追来怎么办呢?」
我转了转眼睛,说:「那就……让他追不上来就好啦——」
我又跟我爹说:「三哥心里对爹有怨呢!昨儿晚上我看到他偷偷磨刀,爹,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第二天,他们一起把我打了一顿。
这两个实在挑拨不动。
无论相互如何厌恶警惕,在对我和我娘作恶这件事上,态度是一样坚不可摧。
8
我跑不出去。
没有人发现我那些相同的鱼尾巴上少了的同一个位置的鱼。
就像没人发现那些一模一样带了指甲印的银子。
也没人发现我变出的那些昂贵首饰上淡淡的血痕。
众生忙碌,诸神掩耳。
9
俞家生意越来越差,铺面一间接着一间倒。
我爹的铺子一间接着一间开。
地下的坛子越来越多,外面的护卫打手也越来越多。
又换了更大的新宅。
三哥不喜读书,不会看账,专职奉命看我,他将我关进新宅子里他的后宅深处里面的夹层里。
一个仅容一个人起卧的地方。
我爹单拿着鼎。
——这样谁也不能独占财富。
三哥很迷红袖招双生花魁里的妹妹花娘,虽然爹不让娶,但他经常偷偷带花娘回宅子里来。
一墙之隔,我渐渐懂了他们在做什么。
只觉得恶心,花娘每每求着他让自己留下可好,做个侍妾也罢。他总是随口应下,说攒够钱就娶她,然后让她为他做那些恶心事。
一日拖一日。
花娘气恼撒娇不依,问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三哥说怎么可能?这个屋子里平日就外面那几十个护院,连个老婆子都没有。
堃州女人不外嫁,也不外出做工,更不轻易发卖。
最能抛头露面的只有红袖招里面的。
「怎么可能没有?郎君富贵俊朗。这宅里真的没女子?我不信。」
花娘哼唧跺脚,黑漆漆的眼睛到处转:「若是被我发现,我一定赶走这个妖精!你信也不信……我定要赶走,郎君说好是不好?」
三哥哼唧着抓住不让她动:「信信信!好好好!都依你就是!」
10
我感觉机会来了。
甬道有夹层加固,但都是土坯。
偶尔有老鼠的声音。
需要一点饵料。
爹和三哥从不给我吃肉,也不给我吃饱。
说怕我「饱了找事」「吃多想多」。
我趁着一次拿到福鼎的机会,咬下胳膊一块肉扔了进去。
新鲜的血肉倒出来引来了老鼠。
它们在角落唧唧喁喁,终于,土墙的洞越来越大,又过了一段时间,夹层破了个小洞。
11
但这时三哥腻了花娘。
不带她来了。
春天的时候,我爹如愿以偿,在俞家登记后,用三十间铺子得了俞家一个漂亮的女儿,听说是俞家生意没落,日子不好过,那个年轻的小姐主动勾引的他。
我爹得意非凡,趾高气昂。
宅子里摆起了酒席。
我爹从来没有这么阔气过,他喝了很多酒。
还请来了红袖招最好的歌姬舞姬。
花娘也来助兴了,三哥喝了很多酒。
他们在屏风外荒唐。
三哥愈发得意:「当初你不是说了容不得别的女人么?怎么方才叫自己姐姐送上来一起与我戏耍。自己又巴巴跟着我过来。说来,你们堃州的女人……都是一个味。连我家——」
他自觉失言,闭嘴。
花娘伸出红色的指甲,点在他胸口,仰头笑:「所以郎君果真是藏了别的娘子吗?何不带出来?」
三哥糊弄过去,不知多久他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我戳破的薄薄的洞皮,从墙缝里往外扔了一个铜钱,咚。
接着是一块银子。
然后一块金子。
花娘一步步踩着金银,向我走过来。
12
只看大红薄衣飘荡在我面前。
我说我三哥是骗你的。
他才不会娶你。
他有很多钱,数不清的钱,怎么会没钱赎你呢。
我将更多的金子扔出去给她看。
花娘似乎心动了。
她手持烛火,缓缓向我弯下腰。
我看到了她手上的手镯,看到了她头上的步摇,那上面细碎的痕迹,是我曾经批量从福鼎里面掏出来的。
然后,我看到了她抬起的脸。
那一瞬,我差点叫起来。
她……和我娘长得好像。
我死死盯着她。
她也看着我。
「就是你。」她轻轻说,「红袖招的鱼,那珠钗上的血,还有那些男人送上的银子上的痕迹。都是你留下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知道。」她说,「厨娘看到了你的鱼,妇人看到了你的发簪,我们看到了你的银子。我们……都在找你。」
「你们?」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阿玉。」
「阿玉,真好。长这么大了。」烛火中她的眼睛温柔极了,「锁的钥匙在哪。是他蹀躞上那把吗?」
她给我打开了锁链,脚踝是厚厚的茧,她轻声问我。
「疼吗?」
她一次又一次问我:「疼吗?」
那声音和姿态如同我娘最后死去那晚,让我心里颤抖。
13
花娘让我扮做她的样子走,她要留在这里暂时代替我。
好诓骗住外面的护卫。
「放心吧,你三哥很喜欢我,他顶多生气,不会为难我。而且就算他想为难我,我可是红袖招最红的姑娘,红袖招……不会不管我。真的,别担心。」
她摸着我的脸,仔仔细细看我,给我带上她的兜帽,告诉我离开的线路。
好像这些事情都做了几百次。
我有一千一万个疑问和古怪。
「阿玉。时间紧张。以后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回事。走吧,离开堃州再也不要回来。」
她抓着我的手,一千眼一万眼看我。
「阿玉,走吧。」
我带上兜帽出门。
这是我三年后第一次看到梁家模样。
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铺满了珍珠的莲花池,夜明珠不要钱似的堆叠在走廊,半个梁家如同白昼。
丝竹声中,远远的水榭中是起舞的鲜妍明媚的女子。
舞姿庄重缥缈。
外面一层一层都是大腹便便的贵客商人。
我爹站在戏台上,左一个右一个追,嘻嘻哈哈。
哪里是曾经为了两条鱼价要给人下跪的穷苦模样。
14
我转身就走,就在这时,一只狗嗅着鼻子跟过来。
我快走,它更快。
汪汪两声后,是我三哥带着一身血过来了。
三哥叫我妹妹。
他说花娘是个恶毒的娼女,专门骗我,出去好把我卖进红袖招。让我跟他回去。
我拔腿狂奔。
狗追了上来,三哥也追了上来,护卫也追了上来。
我被拖了回去。
花娘死了,手里还抓着三哥的腰带。
三哥为了惩罚我,亲自将我打了一顿后,当着我的面将花娘就埋在关我住的夹行甬道地下。
土壤潮湿,尸身柔软。
三哥冷笑,说给我个教训,要是再跑就是这个下场。
我想起我娘说的她当初逃跑的事。
她说本来是要被发现的,但是她身边那个跟着的丫鬟投了井,泡涨的身体堵住了井口。
她在水下面呆了四天。
她说死人一点也不怕:「阿玉,活人比死人可怕。死人比活人可爱可亲多了。如果有一天,娘死了,你也不用害怕。」
是的,死人一点都不可怕。
我将花娘的头扒拉出来,然后取下了她的发簪。
15
花娘是花魁,很红。很多贵人都是她的座上宾。
红袖招的俞家管事真来找过花娘。
三哥用银子打发:「谁知道去哪里了,兴许是跟人私奔了呢。」
管事看着地上的血说,恐怕不对吧。
三哥又塞了两块金子。
那管事哼唧说也不一定,婊子无情,可能就是跑了。但那花娘姐姐闹着要见妹妹,不好安抚呐。
三哥又塞了两块金子。
管事立刻笑:「这些女的啊,就是欠收拾。我们堃州人从不惯女人。这不过是两个玩耍玩意儿,还把自己当个活物要脸面啊。」
16
阴暗的角落,外面又起了风,有鸟在跳来跳去。
我闭着眼睛听。
成亲后的爹一大早也来了。
爹今天高兴,他满脸笑意。
将一包俞家女的陪嫁扔给我。
然后等着奇珍从福鼎里面变成了一盒一箱。
他大喜说:「这日子真他娘快活啊。阿玉,有你可真是爹的福气。」
我将那发簪在手里捏了又捏,盯着他的脖子,慢慢擦掉上面的墙泥。
爹走了,三哥照例叫我将多变出的两鼎珠宝给他。
还说自己帮我掩盖了我逃跑的事。
我说:「三哥,你还记得我三岁时候吗?当时李小六他爹给他做了一把木剑,他玩耍到处砸,砸到了我头上,我哭着回家,是三哥你去找的李小六,打了他一顿。后来,爹回来又打了你一顿。」
三哥只看着珠宝眼睛发亮,嘴里说哦,不记得了。
我说:「当时你受伤发热,大夫要一钱银子才出诊,爹不给钱。是娘当了耳环叫我去请的大夫。我当时还摔了一跤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三哥停下手。
「三哥,爹刚刚那包东西里面,有个寄名锁呢。我在想,是不是新的俞娘子要准备怀孕了啊。」
三哥立刻转过头看我。
我说:「那个福鼎我娘说只有俞家人能用。爹为什么非要冒着暴露风险娶俞家女呢?是不是想要试试?成亲第二天,他就来了,恐怕这个俞家女是不能的。但……要是爹有了俞家的孩子——就和我一样这种,是不是就能行了?」
三哥慢慢站起来。
我非常担心说:「爹说有儿子就行,大哥没了,二哥也扔了,现在只剩下三哥。但……爹又不是不能生。三哥……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三哥转头盯着外面,紧紧蹙眉,青黑的眼底陡然起了薄薄杀意。
看来挑拨离间也不是那么难。
17
三哥是个蠢货。
他想来的解决办法是勾引俞家女。
他被红袖招的姑娘捧晕了头,自视甚高。
他觉得自己比阿爹年轻,好看,勾搭个女人手到擒来。
他想要爹那个鼎,所以先从他的女人下手。
新妇还真的上了钩。
她来得频繁,不能走正门,三哥带她走夹道。
她伸手按在那甬道上问:「这地方怎么平日没见过?在宅图上也没有?里面有什么呀?」
三哥在外面说:「你若跟了我,我什么地方不给你看呢。」
「讨厌。」新妇笑。
三哥想让新妇给他生个孩子。
他和我爹都是一个想法,女人有了孩子,就可以随便拿捏了。
新妇咯咯笑,说你爹也想孩子呢。
新妇还说你爹在外面还养了好些个俞家女人,都是用尽手段搜罗来的。
「还说谁生了孩子就给一千金子。将我日日关在后宅,他倒是快活。」
三哥气得砸墙,转头狠狠咬了一口新妇脖子。
「这个老东西,真是心思深沉——你这也能忍,你真贱啊。」
那新妇笑得更加厉害,一把推开想要更进一步的三哥,不给:「俞氏本贱籍出身,早贱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不能忍?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自然依你。」
三哥不解。
新妇说:「我知道你宅子藏了个女人。你要将她轰出去,我就都依你。」
三哥一下停下。
新妇仰头看着他噘嘴:「你爹说那是你养的小玩意,解闷玩的。我不管,有她,没我。」
三哥问:「我爹说的?」
新妇走了以后,三哥更生气,气爹竟然这种秘密也拿出去说,还不给自己说一声,根本没把自己当儿子。
第四天,爹又拿了颗漂亮的东珠过来。
「这是俞家亲家送的,说是朝廷御赐的呢。一颗价值百金,跟眼珠子似的宝贝。我好不容易才借了来。」
三哥问:「你又去俞家了?」
爹得意洋洋:「老子要用它来铺池塘。」
三哥死死看着爹手里的福鼎。
「你们说,要是俞家知道他们家宝贝就在我手上,宝贝女儿也嫁给我,是不是要气死?哈哈哈。」
三哥不搭话。
我说:「俞家听说和朝廷有关系,到时候知道了会不会抢回去啊?」
我爹冷笑:「有个屁关系,我早打听了,俞家曾祖就是个贱籍,应该是踩了狗屎运得了那宝贝才突然崛起。他有个屁关系。贱籍不能为官,我梁家可不同,我们是良民。过些年,我们捐几个官,嘿嘿……」
过几年。捐官。
可三哥不识字。过几年这个官位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三哥再也没有犹豫。
直接拿着香鼎砸向了爹,砰的一下,他倒地抽搐但还能动,满眼震惊。三哥犹豫了一下,我扑上去,一簪子。
戳在了他脖子上。
热血涌动。
贱了我一身。
爹想要叫喊,我死死盯着他。
「这一簪子是替我娘给的。」我看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那个李攒典会突然上门?而你偏偏那天迟迟不回吗?」
爹瞪大了眼睛。
「我娘从来没有疯。她是逃跑被你用渔网抓到的是不是?」
他咕隆咕隆冒血泡子。
我看到了三哥拿着香炉走过来。
「每个人一辈子的富贵财富都是定数,我娘说了,这个是债鼎,偏你不信。这回死自己儿子手里了吧。」
我一把拔下簪子,热血喷涌而出,然后与此同时,三哥的香炉砸了下来。
很好。
又死一个。
18
整个后院都安静了。
三哥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扑上去去拿那鼎。
鼎好像小了一点,但并不影响。
他紧紧一把抱在怀里。
「这下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俞家女,福鼎,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都是我的了。」
我收紧手里的簪子。
手上脱力,我吃得太少了,用尽了力气。
三哥将爹埋在甬道另一头。
他还要把我关进去时,我求他说我怕。
三哥想了一会。
「我也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他说,「万一那俞氏女生的孩子不顶用呢?万一你没了呢。」
夹道味道太大,他扇了扇鼻子。
他打量了一会我:「我先带你出去,好好洗洗。」
19
三哥的院子就有现成的池子。
冰冷的水,滑腻的泥,我跌坐在水中。
「我给你一个富贵的机会,只要你嫁给我,是我的人,我自然让你有应有的体面。对了,你生下孩子,孩子那么小,总可以放进鼎里……」
他让我好好洗。
洗不干净就用石片来刮。
「你娘长得很漂亮。我想你也不差,希望不要让我太倒胃口。」
「那也是你娘。我……是你妹妹。」我冻得瑟瑟发抖。
三哥突然哈哈笑起来:「你还真以为你是我爹的种啊。你娘来的时候肚子里就有货了。」
他啧了一声:「我想她之所以离开俞家不敢回去,恐怕也是因为乱搞怕被抓回去浸猪笼?」
他蹲下来,看着我渐渐露出本来面目的脸。
眼神渐渐变了。
「堃州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小时候,我以为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那花娘像她九分,没想到,你比你那割了脸的娘……还好看。」
他向我伸手,我叫:「三哥。」
「叫三郎。」他靠近更一步,笑。
在水里我不是他对手,一手被他捉住,我猛然张嘴,侧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再用力,破了。
三哥疼得挣扎,一拳接着一拳砸在我头上。
我被他按在水里差点淹死。
后来他挣扎出来,将我扔在地上,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要挑了你脚筋,扒了你牙。」
20
我是被赶来的俞氏拖上来的。
她和花娘长得真像啊。
看到我第一眼,她眼底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是……」
三哥大为光火说这是我妹妹。
「原来是你妹妹啊。瞧我吃醋都吃错了。」她眉眼娇俏,似曾相识,在我脸上转了又转。
她心疼看着三哥:「我先帮你包扎。」
三哥坐下,新妇温温柔柔给他包扎好,围了两圈。
「都是一家人,吵吵闹闹正常,三郎,你莫恼妹妹呀。」
她看到了地上的血,也知道了爹的事情。
三哥在后面警惕看着她,手里抓着短刀。
「原来这地方是用来做这个的啊。」她笑,「果真选的好地方,从外面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三哥盯着俞氏,看出她真切的欢喜,慢慢松了口气。
俞氏说这是个好日子,得庆祝。
她亲自下厨要两个小菜,一家人好好吃上一顿。
她笑吟吟去了。
我被重新关进了夹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夹道暗门再次开了。
俞氏说:「阿玉,快来帮我。」
她给我打开脚踝上的锁,我看到了外面睡着后被五花大绑的三哥。
俞氏说:「你抬脚,轻些。」
她将锁链锁在三哥脚上:「是这样锁吗?」锁链太小,紧紧箍住三哥的脚踝。
三哥醒了,但说不出话,他舌头被系上绳子,从后面栓到了脑勺,他满眼哀求看着我和俞氏。
俞氏说:「刚刚这两只手都打过你,剁了吧。哎呀,忘了堃州女人没刀,也不能用刀,那就用石头砸吧。」
三哥疼得浑身颤抖。
处理完,俞氏准备结果三哥。
我制止她。
三哥眼里浮现希望。
「我娘说人很久没刷牙咬一口,就能咬死人。我想看看。」
「那万一没死就先饿死呢。」
「他不会,他会找吃的。这里不是还有他爹嘛?」
三哥眼里一片绝望。
甬道的暗门关上,我将钥匙扔进了水塘。
21
桌上还有俞氏送来的小菜。
「好饿。」
她打开食盒最下面:「尝尝这个,我亲自做的。」
那是我娘最常做的一道菜,鲫鱼炖豆腐。雪白的汤,干净分明,撒上小葱。碧绿可爱。
我的手微微一颤。
「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庆祝。」
「你……到底是谁?」我问,「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长得这么像我娘——」
她眼睛微微红了起来。
「知道这里叫什么吗?」
「堃州。」
「堃,还有个意思,通坤,本是女子的意思。」
「但是堃州……好像并没有什么女子。」
「堃州无女。但很多年前,堃州是女子的避居地,一切要从堃安公主讲起。」
「堃安公主?那个被凌迟的……」
俞氏眼神哀伤,轻轻笑了笑,开始讲起来。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22
一个天之骄女的公主,在乱世中救了一城百姓,却成了鼎中肉的故事。
堃州又叫坤州,本女子众多。
曾是前朝先帝小女儿堃安公主的封地,公主治下,任用贤明,又鼓励女子谋业,富饶一方。
乾干大乱那年。
公主接连接到封地百姓泣血的联名的求援信息。
徘徊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出兵。
但是,一切变得太快。
「堃州被围时,堃州女为守住家园,带领城中女子剃发易装,血战数日夜,现坚壁清野,闭门不出。」
「但弹尽粮绝后,这些女子同袍却成了他们守城的粮食。」
堃安公主从主战改了态度。
她宁可投降,坚决不同意此行,甚至预备和叛军谈判。
「贵胄中的争斗,不应该连累无辜的百姓。更不应以百姓血肉为军粮。」
第二日,守兵告知公主,说援兵抵达并秘密送来粮草,在校场分发,不必着甲。
结果,等她们到了。
这些曾为战执刀侍立女兵却被就地斩杀,成了一锅香汤。
兵士们说:「谁让她们想投降!女人果然靠不住!若城破了,这些女的她们能活,还能重新嫁人,但我们都得死。」
所有兵士达成共识,他们将所有剩下的妇孺圈养起来。
「他们先吃那些丈夫战死家里没人的,穷的,老的,丑的,然后是年轻的,有姊妹的,再后来,是官兵家里的。」
「他们说守城是气节,一切都是值得的牺牲。」
我听得浑身发冷:「然后呢。」
「堃安公主奔走无门,求了守军很久,只得到为那些白骨下葬的机会。她在尸山血海中埋葬白骨时,从黑漆漆挖开的地下发现了肉灵芝,墨绿至黑,食一片复一片。
公主用了一夜,将那青铜一般的太岁掘出,又发现了青铜的秘密。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救人的办法。
却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此刻,堃州已无可以使用的米粟。
兵士们不想再吃树皮。
他们要吃肉。
还不愿意吃男子肉,说男子肉臭,且酸。
但堃州的女子几乎死绝了。
只剩下一个公主。
公主这时候显出身孕,朝廷还在,他们不敢动公主,就算公主死,尸身也是必须全乎的。
更何况,那个鼎好像只有公主能用。
于是将那主意打到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身上。
「他们说,反正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留下也是祸害。」
青铜鼎不够大,但装一个没成型的孩子肯定足够了。
只要装进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食物。
23
我几乎无法再听下去,几乎用尽全力才让自己不骂出来。
「后来呢?」
女人的手温柔抚在我手上。
「公主不肯动孩子,她说自己有别的主意。」
她将自己的大腿肉割下扔了进去。
然后一块一块掏出来。
那些曾被她庇护的兵士们在她面前吃着。
他们不停讨论,因为如今的坚守,众人遥封的爵位越来越高,所有人都会得到封赏,会被传颂,被留在史书。
他们兴致勃勃。
她浑身颤抖,只想着,只要坚持,坚持到平叛成功那一日。
这一城的女子不能白死。
「可是,可是——」我的心揪了起来,变成一团。
可是堃州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场贵族中权利的争斗以叛军的成功结束了。
叛军打败了朝廷,成为了正统。
所有遥封的爵位成空。
整个堃州的坚持成了一场荒唐的笑话!所有死去的女人都再无追回公道的可能。
知道这消息那日,城中死寂。
不知道从谁开始,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狂笑。
那些吃了很多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四肢震颤,狂笑不止。
不久之后,全身溃烂而死。
这便是同类相食得代价。
「最后城中只剩下了俞氏。因为俞家本是贱籍出身,他们负责城中夜香,吃得最少,反而救了他们。」
「公主呢?!」
「公主那时候四肢身上几割得没有什么好肉。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只留下一本手札,然后跳进了那个扔在火里的肉鼎中。」
临死的时候,她瘦的几乎只有一把骨头。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数月了,离出生还有数月,可是没有时间给她了。
她只说,这辈子,唯一的对不起的,便是这个肚子里没有生下来的孩子。
她的母亲为了生她丢掉了性命。
她的孩子却因为她而生不下来。
「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骨血。」
她摸着肚子:「我母亲用命传给我的东西……就要在我这里,结束了。」
若不是因为她一意孤行来救城,这个孩子本可以在城中平平安安生下来,也许作为前朝一个没落的普通百姓,好好的长大。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啊。
24
「俞氏从火中拖出了那个鼎。」
公主从鼎里掉了出来,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城还是破了。不对,是被打开了。
俞氏将其中一个公主送了出去。
求得了宽恕。
前朝余孽被凌迟。
而其他出来的公主被他关在了地下。
俞氏用公主和满城的财富求了唯一一道恩典。
「将坤州赐给他居住,所有官属都要有俞氏族人。」
「但那之后,整个坤州除了本地女子,存不下一个别地女子,轻则生病,重则病故,也从没出生过一个女孩。」
「坤州无女,遂改名堃州。」
「堃州绝地,不孕阴坤。」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俞氏。
不,她原本的名字,聂姝。
「所以,所以,你是,你们是……」
聂姝缓缓点头。
「我们被困在了堃州,就像是地缚灵。」
那一批出来的一共十个女子,其中有一个和堃安公主一样怀着身孕,而其他的虽然有一样的脸,却没有记忆也没有身孕。
「从鼎中出来的女子并没有什么记忆,但是我们有同一张脸。」
而只有怀着身孕那一个,才能催动这个鼎。
「那个鼎是从尸山血海的地下汇聚的太岁肉做成的,能驱动它的,只有真正的公主。」
但是公主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却从来没有活到出生那一日。
无论用什么办法,吃什么样的药。
每一次,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就会死去。
不久之后,公主也会死去。
而这些其他傀儡一般同样模样的女子,活得会长些,每一个也会在六年半的时候毫无征兆死去。
「就像是一个执念和诅咒。」
俞氏靠着这个鼎发了大财,重新置办了产业,置办了家仆。
他给这些家仆都分配了同样漂亮的侍妾婢女妻子。
堃州的穷人也会有,只要在俞家宗祠登记,很快就会得到一个漂亮的仙子般的女人,她们有相同的容貌,不同的秉性。
有的可能稚嫩,有的可能年纪大些。
虽然不长命,但生儿足够了。
这是整个堃州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们很快就成了规则的捍卫者。
进来容易。
但没有一个女人或者女孩,能活着离开堃州。
这也是我来后几次甩掉三哥却没能成功出城的缘故。
聂姝说。
最后一次,所有人用尽了办法,穷尽了她们所有从那些男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用血泪和命一次次探寻绝地死路。
然后找到了那条通道。
才将我娘送了出去。
25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让我得以成功出生。
聂娘的手温柔到了极点。
「真好看啊,这张脸。」她眼睛微红,「我们总是想着你会是什么样子,是个女孩还是男孩,会不会淘气——真好啊。」
她抿着嘴:「你的那些东西一出现,我们就知道你在了。可是城中没有见到新人进来,后宅和酒肆都没有,我们找了好久啊。」
「真好。阿玉。」
她眼睛里流出眼泪。
伸手来抱我。
我这才发现,她的脸似乎老了一些。
我忽然想到,我五岁多的时候,我阿娘为了我回去过,这些人,大概就是那时候被从鼎里带出来的。
但是现在我来堃州,多久了?
早已超过了六年半。
聂娘早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候。
我心里一颤。
聂娘举起了剪刀,将我长发剪短,束成男子模样。
她伸手摸我的脸:「想给你重新梳个好看的头,可是好像不能了。」
她的眼睛在发白,上面的白翳越来越多。
她说:「我母亲用命传给我的东西……终于在我这里,继续开始了。我的女儿。我的阿玉。我的孩子。我的血肉。」
「阿玉,走吧。照着我说的那条路,往前走,不要回头。」
我颤声扑在她怀里:「娘。」
「向前走,不要回头。」
26
我出门走入夹道的时候,听见了里面模糊的三哥的挣扎声。
接着是细碎的着火的声音。
然后是那些护卫的惊呼声。
我从未出现在堃州,从未在梁家露面,没有人知道我存在,我向外走,就像是个普通的小厮。
火烧了起来,越来越大声。
我走进了巷子。
沿着我娘亲曾给我说过的甬道,一步一步往外走。
更多的火烧了起来。
随着我走过,每一个阴暗里的角落里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挨打女人不再呻吟,缝补的女人眯起了眼睛。
她们贫苦的瘦弱的脸看向我,但是每一张脸上都露出温柔的笑意。
好像在说,原来我的女儿是这个样子啊。
细碎的白发生出,淡淡的细纹蔓延,她们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就像执念得到了救赎。
河水里发臭的剩菜,红袖招外水渠的脂粉香。
那样的熟悉啊。
她们在看着我,就像是我阿娘最后那晚看我的眼神,她们都说:「阿玉,快跑啊。」
靠窗的女人打翻了烛台。
厨房的女人吹燃了火折子。
一片一片的火开始蔓延。
我仿佛听到了我阿娘那晚对我说的话。
「别怕,阿玉,阿娘一直在的。」
我看见了落在那些阿娘身上的手,看到了举起的棍子,看到了鞭子和锁链。
我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看清楚。
我全部记在心里。
从水井跳下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头。
漫天都是火光。
堃州迟到了几十年的火,重新燃了起来。
聂娘说:「这些年,我们给他们生了很多孩子,但是那些孩子,一个会比一个短命。」
「俞氏如今的儿子甚至不能活过三十岁。」
但不够,不够。一个不够,一点不够。只让他们这么短命的死去,不够。
只有俞氏不够。
整个堃州,都是俞氏。
只有阿娘的执念,不够。
还有那么多的她们。
我抱着手里那无数血泪浸泡过的鼎,屏住呼吸,阴河的水汹涌,将我起起伏伏推向更远的地方。
我闭上了眼睛。
那鼎更小了。紧紧贴在我腹部。
27
一个波浪打过,我的眼前渐渐明亮。
我被一艘船救起,留在了扬州。
烟花三月时,我靠着宝鼎,已是首屈一指的造船大户背后的掌柜。
在通州、海津、沧州、兰陵、扬州沿途跟着走了足足等了三个月。
等到了新帝下扬州的时候。
船上有人落水乱成一团。
我毫不犹豫游过去,捞起最近的女子,抓着她的头发往后游,将她救了起来。
她宫装凌乱。
赫然便是当今皇后。
皇后怀着龙裔,对我大为感激,她问我要什么封赏。
想要做个公主,还是想要京杭商会的管理权。
我求着皇后,允诺我一座城的治理权。
皇后听完堃州名字微微一愣。
「只要这个吗?但本宫听说,堃州自上次大火大乱吼如今匪患成灾,当地又克女子,且又允给俞氏,恐怕——」
「娘娘,小女子不怕克。所谓邪不胜正,小女子想去堃州,那是小女母族所在之地,不应留给那些污糟之人践踏。求您了。」
我抬头看着她那几分和母亲相似的面容。
这个前朝贵女的后裔,对堃州有一样复杂的情感。
本朝的剑正好斩前朝的官。
她看着我的脸,沉默了一会:「好。依你。」
旨意下达那天。
我前去谢恩。
皇后忽的转过头,叫了一人进来:「李乘,便由你护送聂掌事前去。」
听得这个名字,我心微微一动,便看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眉目坚毅的年轻人走进来。
「这个李小六是本宫母亲在入京途中救下的。跟了本宫这么多年,做事很是稳妥。一应行事,你尽可差遣。」
我磕头再谢恩。
皇后最后很轻说;「听说前朝堃安公主葬在堃州,当年若非她布施,本宫的祖母早就成了饿殍。若是找到她墓地,替本宫祭拜一二吧。」
我轻轻再磕一头。
皇后摸了摸头发:「堃州女儿多奇志。本宫母亲小时候,听过很多堃州女子的事。你此去,莫要辜负你这一番心思。」
28
我到堃州的时候。
城中依旧熙熙攘攘。
但几乎见不到女子。
只有三两个新买来的奴婢,正在咳嗽。
我骑马带着李乘,正大光明进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我身上。
他们的表情奇异。
我披着披风,催马前行。
跪在最前面的便是堃州俞氏如今最年轻的家主。
「俞氏都在这里了?」
那中年男子刚要说话,抬头看见我,表情一变:「俞三千?」
哦,忘了?他们给那些女子都不取名,只取编号。
三千吗?
我看着在场的男人,好像还不到三千。
李乘崔马前行,一鞭子甩在他脸上:「大胆!见到上官竟如此无礼。此乃皇后娘娘亲命的堃州令。」
俞氏慌乱跪了下去。
但有其他不服气的,抬头冷冷看向我。
我倒是不麻烦,抬手就是一箭,手上的臂弩真好用。
噗嗤就倒下一个。
「大人这是如何?」
「杀人偿命!不对吗?本官接到举报,这城中甚多杀人犯,今日来,便是来处决这些——恶、棍——的。」
这堃州的房子里哪个没有死人?
此话一出,下面一片死寂。
我随手点了另一个。
「还有你。」
杀到第六个的时候。
下面的人按捺不住了,红着眼睛要动手。
「这个贱人定然是逃出去的,什么上官,多半是骗人的。」
「抓住她!正好现在没有新货!抓住她,让她生!」
我冷笑:「怎么?要造反?」
「造反又如何!!」
一箭射出去,又倒下一个。
受此刺激,下面的人一下暴动了。
「让她射,她一个弩箭能有多少,定然快射完了!抓住她,将她关起来!我看那大火肯定就是她搞鬼!」
「这些贱人,几十年都不消停啊!」
扑簌扑簌的弓弩接连不断,冷箭没有终止,在这些人扑倒我面前开始,一圈在我身旁倒下。
这福鼎果真好用啊!
里面的箭简直用都用不完!
杀了第一波,又来第二波。
但这一次不需要我动手了。
李乘手上的信号弹飞出。
砰的一声,外面整齐划一的列兵汹涌而入。
「尔等竟敢造反?!」
「全部拿下!」
里面的人顿时面如金色,吓得扑倒在地,再也不敢乱动。
强抢民女最多是个罚款苦役,但是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我冷笑:「去俞家找名册!这些年在他们家登记要娶妻的人都是俞氏义子亲眷,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俞氏家主拼命磕头:「饶命,大人,饶命,我们可以给钱,给很多很多钱!」
头破血流,看起来狼狈无比。
我冷笑看他一眼,一马铁蹄踏上他的脸,长驱直入。
所有人都被收押,牢房关不下。
就地审判,造反大罪,株连九族,签字画押。
29
当晚, 我重新回到了梁家。
宅子破落, 外面被撬开,里面有乞丐居住过。
我走到了甬道夹层,让左右人。
「砸。」
慢慢,墙破了, 露出里面诡异的味道。
让人作呕。
我看到了三哥。
他早已不成人形,竟然还有一口气。
他看到我, 眼睛一下亮了。
「给他灌点人参汤, 我带来的那根千年的,莫让他死了。」
三哥可以喘气了, 感激涕林。
「妹妹, 妹妹,你救救我——」
甬道下面已经空了, 一具白骨上面都是牙印。
是我那阿爹的。
啃得真干净。
以前小时候我爹总骂三哥笨,读书不行, 连啃骨头不干净,这不挺干净嘛。
我看着他:「李都尉, 杀父灭亲,是什么罪啊?」
「凌迟处死。」
三哥脸一下失去了所有生机:「……不, 不——我不是——我没——饶命啊——大人!!大人!」
他转头看向李乘,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你, 你是不是李家那个小六儿?是, 就是你, 你帮帮我,这个女的是疯子,你帮帮我——」
他大骂我的恶毒和我的恶事。说不是关了我几年, 就要他的命。
「慢着。」李乘叫住拖三哥走的人。
三哥惊恐又重燃了希望,闭嘴看向我们。
「对上官无礼,先鞭笞二十。记得喂点参汤, 不要打死了。」
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转身快步向后走去, 李乘紧随其后。
「难怪你能得到娘娘重用,的确很会办事。」
李乘沉默了一下, 将一方手绢递给我。
我没有回头:「谢谢。」
30
李攒典吓跑了。
「「我」我感觉手里的青铜鼎越来越小, 仿佛那些诺大的执念得到了宽恕,变得温暖起来。
将那些恶人的血重新浇灌赎罪的土地, 我命人种上了竹子。
等这些竹子长大, 我会用它们来制作墨砚, 一笔一划, 整理完纷乱的散落的已破烂不堪的县志。
那些曾经淹没在历史中的声音, 将会被记住。
除了胜利的结果。
那些在努力中反抗中坚持的精神更应被铭记。
外面月亮明亮。
堃州冷冷的。
四下安静。
我坐在城门口,默默倒下一杯酒。
李乘站在我身后,手里捧着一碗热粥。
「大人, 可用一点?」
我站起来,又等一日,今日依旧无人来堃州居住。
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
忽然听见不远处荒草野路里传来怯生生的一句。
是一个狼狈的女人。
「大,大人——请问, 那个告示说的是真的吗?寡妇孤儿都可以来,免费分的屋舍?」
我笑:「自然。」
「如假包换。」
她摸了摸脸上的乱发:「女人也可以分吗?也可以在这里谋职?也可以当户主。」
我将那碗粥送上。
「娘子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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