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
我是一个杀手,一次任务受了伤,为躲避仇家追杀,我躲进了一处僻静山庄。
山庄里有个漂亮的小瞎子。
小瞎子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闻草药,晒草药,每日亥时准时上床睡觉。
我以为他没发现我。
一日,小瞎子要沐浴,我津津有味地坐在房梁上,等着他脱衣服。
迟疑片刻,小瞎子忽然抬起头,隔着蒙眼的白绫,直直看向我待的地方,脸颊微红:「公子,在下有些害羞,这个就不要看了吧?」
我一惊,一个跟头栽进了那冒着热气的木盆里。
1?
我是个杀手,一次任务受了伤,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我躲进了一个树林深处的山庄里。
山庄久无人烟,只有一个眼上蒙着白绫的漂亮瞎子。
每天我都会溜进厨房将他剩下的饭菜吃完。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山猫有的是,被猫吃了,不如被我吃了。
我枕着胳膊躺在房顶,看着日头估摸着时辰,心里默数了几秒,果然,身下的屋子响起吱呀一声,小瞎子开始摆弄他一院子的药材。
我叹了口气,每天都是这个时辰。
这些天我在暗处养伤,把他的作息摸了一个遍。
这小瞎子是个无聊至极的人。
每日按时吃饭睡觉,摆弄药材。
今日,他整理一味药材时,手上动作略微迟疑。
我坐起身,挽着胳膊,那味止血的药材我偷偷拿了一些,不多,应该不易被察觉。
果然小瞎子没有任何异样,继续手上的动作。
今日整理好药材,小瞎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午休小憩,而是背上背篓,拿着一根探路的竹竿往山上走去。
我悄声落地,不能白拿他的药材,吃他的饭,他一个看不见的人上山采药,一不小心掉下山就不好了。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手里抓了一把石子,将挡路的枯枝藤蔓尽数用石子弹开。
小瞎子鼻子很灵,能凭着嗅觉辨别草药。
看着他有些清瘦的背影,我指间弹出一枚石子,打在了一只野兔身上,我走过去,将半瘫的野兔扔在了小瞎子的必经之路上。
竹竿碰到阻碍,小瞎子疑惑一声,蹲下身,摸到了那野兔,随后,他将兔子小心抱在怀,回了山庄。
我还考虑要不要悄无声息地帮他把兔子皮毛处理了,毕竟他看不见,拿着刀再伤到自己。
结果,那小瞎子竟然用草药给野兔治伤。
我瞪大了眼睛,本想着今天改善一下的伙食的。
小瞎子这些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摸着兔子,声音低柔,带着一丝长久不开口的沙哑:「有你同我做个伴,我也能不那么孤单。」
我磨刀霍霍,愤愤不平,你是不孤单了,这些天老子跟着你吃的清汤寡水的,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他低声笑着和那兔子说话:「我叫拂晓,你叫什么?」
我躺在屋顶嘴里叼着一根茅草,不免嘲笑,真是个傻子,兔子哪里会说话?
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回他,老子叫无昼。
拂晓自问自答:「忘记了,你不能说话,以后就叫你小白吧。」
我想起那灰色皮毛的兔子,差点笑出声。
他又道:「小白今天想吃点什么?」
我磨了磨牙,想吃兔子肉。
拂晓将兔子抱在怀里顺着毛:「你受了伤,先吃些清淡的吧。」
兔子被安抚,我也莫名其妙地没了火气。
吃人嘴软,就听这小瞎子的吧。
2
小瞎子每天又多了一个喂兔子的活,我看着那兔子吃的青菜和我吃的一样,忍不住冲它龇了龇牙,臭兔子,总有一天把你烤了吃了。
拂晓搁下手里的药材,摸索着将兔子抱进怀里,他望着虚空笑道:「明日带你去镇上逛逛,买些吃食回来。」
我撇撇嘴,老子要吃肉!
转天,拂晓将晒干的药材装在背篓里,拿着竹竿,怀抱兔子出了门。
伤没养好,怕遇见仇家,我就没跟着去。
看着小瞎子留下的一桌子饭菜,我走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我躺在屋顶等着小瞎子回来,左等右等,天都快黑了,还是不见小瞎子回来。
就在我忍不住要出去找他时,远边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背着夕阳渐渐靠近。
拂晓身上全是泥土,左边裤腿挽起来,露出了流血的膝盖,看样子是摔了一跤。
他脸色惨白,跑出了一身的汗。
可他怀里的兔子一点事没有,兔子皮毛上甚至都没沾到一丝尘土。
我落了地,看见他身后还不紧不慢地追着两个流民:
「别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能跑哪去?让我们哥俩高兴了,兴许能留你一命。」
心中怒火丛生,我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两个人的身后。
手中寒光一闪,瞬息之间就割了他们的舌头。
我拿着匕首,森冷地看着地上捂着流血的嘴的两人。
熟悉的血腥味激起了我心中的杀念,手起刀落……
「小白!」
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动作,我心头一颤,忙转头看去,原本老老实实待在拂晓怀里的兔子突然蹿了出去。
知道拂晓宝贝这兔子,我不做他想,施展轻功,将那兔子逮了回来,扔回了他脚边。
拂晓坐在地上,眼中落下了泪,慌张地摸索半天,终于将那兔子抱进了怀里。
看着那两个跑远的流民,我刚要追上去,拂晓哽咽着:「小白,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紧紧攥住手里的匕首,脚下终是没有再动。
我站在那,看着不远处缩着肩膀抱着兔子哭得伤心无助的小瞎子,心头不知怎的很是难受,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他哭了多久,我就在这陪了他多久。
最后他不哭了,我也没想明白这种感觉叫什么。
拂晓擦干眼泪,抱着兔子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他将兔子放进窝里,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
兔子耸动着鼻子,从窝里出来,慢慢靠近拂晓,蹭了蹭他的手。
拂晓脸上还挂着泪,他却笑着摸了摸兔子耳朵:「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我眉头紧皱,什么叫没事?没有老子,你早就别人祸害了,娘的,再让老子碰见那俩鳖孙,老子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兔子咬了咬他的衣袖,拂晓任它将衣袖咬了个窟窿。
拂晓处理好腿上的伤,反手哄着兔子:「好了,咬了个洞,小惩大诫,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出过气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要做一个善良的兔子。」
善良有个屁用。
我挽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皱了皱鼻子,还下次?一次都被你吓死了,下次你就是要去爬刀山过火海老子都得跟着。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拿出背篓里的东西,米面,青菜,还有一小条腊肉。
我立马转换位置,悄声躲远了一些。
兔子跑到了我脚边,抱着菜叶子嚼得嘎嘣脆。
拂晓循声望来,道:「跟着我遭罪了,今天给你做点好吃的。」
隔着白绫,知道他看不见,可我却有种被看透的错觉,立马屏住了呼吸,使出浑身解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甚至把心脏都快放停了。
终于,那兔子拖着菜叶子又滚回了窝里,拂晓跟着声音将头偏离,我才缓缓开始呼吸。
晚上,拂晓做了一桌子菜,破天荒地炒了一盘腊肉。
他将一捆新鲜的菜放到兔子窝前:「呐,答应你的,好吃的。」
我瞧着那油光水滑的兔子,心中更加坚定,迟早有一天得把它给炖了。
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那盘腊肉,拂晓没有吃多少,最后全进了我的肚子。
肉啊,人间美味。
3
小瞎子腿脚不便,我怕他磕着碰着,躺在屋顶,视线就没离开过他身上。
那笨兔子也是,拂晓走哪它跟哪。
拂晓烧了几桶热水,我知道他这是要沐浴了。
以往他沐浴时我就躺在屋顶,听着哗啦啦的水声。
今日不同,怕他摔倒,我悄声坐在了屋子里的房梁上。
我挑眉,看着小瞎子白皙的脸被热气蒸得微红,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水汽,因为屋子里闷,他微微张着嘴喘气。
见他摸向腰间,不知怎么,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小瞎子的脸更红了,他嗫嚅道:「你……你出去。」
我一惊,差点从房梁上栽进那冒着热气的木盆里。
稳住心神,就见那只兔子蹬着腿,跑了出去。
哈,蠢兔子。
我刚放下心,准备津津有味地看着小瞎子继续脱衣服。
谁承想,那小瞎子突然抬头看向房梁,红着脸冲着我道:「公子,在下害羞,这个就不要看了吧?」
我猛地瞪大了眼,失了方寸,终是栽进了那木盆里。
扑通一声,溅了小瞎子一身的水。
我从木盆爬了出来,喝声拔高了音调:「你看得见老子?」
小瞎子明显被吓到了,他握着袖子,望着虚空,磕磕巴巴道:「看……看不见。」
「那你怎么知道老子在哪?」
拂晓低着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我目渺,其他感官就比较敏锐,公子的目光……」
他越说声音越小:「过于灼人了些,我想忽略都很难。」
「你早就知道了老子的存在?」
拂晓抿着唇不吱声。
我感觉自己不像杀手,像个蠢兔子,想起他这几日对着兔子说的话,火气一下就烧到了脑门子:「你耍老子啊?」
「我没有!」
拂晓慌张抬头,他看不见我,只能勉强通过声音辨别我的方向。
我能感觉到白绫之下那双无神的眼睛正努力地搜寻着我,想看清我的脸。
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难受得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将他的脸摆着正对着我:「我在这。」
摸到一手温热,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渍,我不禁皱眉:「你哭了?」
拂晓摸索着拽住我的衣袖,他慌声解释着:「我没有耍你,你不愿意暴露自己,我怕你知道我察觉了你的存在,你就会离开。」
我抿着唇,我确实想过,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我就离开这里。
杀手,只有活在不被人知晓的地方才能安全。
哪怕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对我造不成威胁。
拂晓仰着头,有什么自白绫下滑落,滴进了我的掌心。
这次我分清了,那是小瞎子的眼泪。
这滴泪透过皮肉筋骨,烫进了我心里的一个角落,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练就一副铜皮铁骨,冷硬心肠,那角落大概是我身上最后柔软干净的地方了。
我愣愣地抚上心口。
他颤声道:「我就当不知道你的存在,你想看便看,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留我一个人?」
半晌无言,我抿着唇,转身出去。
拂晓的手停在半空,还维持着握着我衣袖的模样。
我提着热水回来时,就看见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哭得浑身颤抖。
我将水倒进木盆,看着哭得难过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世界里没有哭了的人该怎么处理。
我只知道人分活人跟死人。
想起兔子心情不好,吃不下饭时,拂晓就是把兔子抱在怀里顺着兔子毛,兔子心情就好了。
于是,我将拂晓抱进怀里,顺着他的墨发,想着让他心情好些。
拂晓揪着我后背的衣衫哭得快要气绝。
我寻思着要不要将他打晕,好让他歇一歇。
手刀在他白皙的后脖颈比画了一下,我就放弃了。
我下不去手。
我索性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哭个痛快,就算晕过去了,也会晕在我怀里,不会掉到地上去。
拂晓埋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最后只传来一两声啜泣,但他还是没有抬头,他嗓音染上哭腔,闷声道:「你……不走了?」
我顺着他时不时颤抖的背,道:「我没地方去。」
我屈起指节,抵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碰了碰那被眼泪浸透的白绫:「你好能哭。」
拂晓白皙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我猛地将他打横抱起。
他一声惊呼,僵直了身子:「做……做什么?」
我道:「洗澡。」
拂晓腿上有伤,我就架着他那条受伤的腿帮他擦身子。
拂晓看着瘦弱,但身上有一层薄而漂亮的肌肉。
他像个熟透的虾子,整个人红红的,靠在木盆边上,乖巧地任我搓扁揉圆。
洗好了,我将人捞起来,用绢布裹着回了卧房。
我找出他柜子里的衣裳给他穿上。
我手里握着干净的白绫,站在床边看着坐在床上的人问道:「我可以帮你换白绫吗?」
拂晓愣了愣,他伸出手向前胡乱摸着,我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摸到了我的手,拂晓微凉的手一下子便牵住了我的手,好像怕我消失一般。
他歪头将眼上的白绫凑到了我的掌心,勾唇浅笑道:「可以。」
我小心地解开白绫,拂晓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朦胧似醉,眼尾泛红,只是那眸子空洞无神。
拂晓惶然道:「是不是很奇怪?」
我抬手抚上他颤抖的眼睫:「不,很好看。」
不知为何,我想他这双眼里映出自己的身影。
我将白绫系好,遮住这双勾人、略带遗憾的眸子,心里有了盘算。
夜里,我躺在房梁,脑子里全是白天小瞎子一丝不挂的模样。
腹中像是有一团火,烧得我难以平静。
不同于鲜血激起的兴奋,这感觉的源头是床上躺着的那个小瞎子。
我侧头,哪怕黑暗无边,我也能一眼就找到床上的人。
黑暗之中有什么在悄然酝酿。
拂晓坐起身,眼覆白绫,抬头对房梁,低声道:「你可以……睡到床上来。」
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身体比脑子快,等我回过神,我已经将小瞎子压在了身下。
我认清了心里的感受,我对小瞎子有欲念。
我不是个会拐弯抹角的人,看着身下的人,我道:「小瞎子,跟了老子吧,老子这辈子拿命对你好。」
拂晓抿着唇,良久无言。
我是个粗人,但也明白这事讲求个你情我愿,我还没混蛋到欺负一个小瞎子。
我刚要退开身,拂晓便颤着手,摸上我的衣襟:「我可以什么都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太久了。」
我摸着他的脸,心口有些发闷,沉声道:「不离开,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拂晓抬头凑了上来,他看不见,牙齿碰到了我的鼻梁,他有些懊恼地撤回身。
我跟了上去,碾碎了他的惊呼。
浮沉间,小瞎子抱着我,断断续续地问道:「名字……你的……名字……」
我低头吻干他眼角的泪,含糊道:「无昼。」
「……」
顾忌小瞎子的身体,我也没做得太绝。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绯红的眼尾。
我将他搂在怀里,抚开他额角汗湿的发,低声道:「后悔吗?你以后娶不了媳妇儿了。」
拂晓闭目在我怀里,嗓音嘶哑:「那你嫁给我吧,我娶你。」
我应声道:「行,听媳妇儿的。」
拂晓笑骂一声:「呆子。」
我吻了吻他的发顶:「我不是呆子,呆子找不着这么好的媳妇儿。」
怀里的人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沉入了梦乡。
看着熟睡的人,我一直漂泊不定的心,一下子就有了归处。
我突然有点不敢让小瞎子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若是知道了我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他会不会嫌弃我?
他身上的白衣是那么干净。
老子不得不承认,老子生平第一次……怂了。
4
转天早上,我醒来时,拂晓还沉沉睡在我怀里。
我小心抽出胳膊,还是把他吵醒了。
小瞎子戴好白绫,迷蒙地扶着我的胳膊急着要起身:「几时了?我去给你做饭。」
我将他按回被里,摩挲着他的脸颊:「再睡会吧,饭我去做。」
小瞎子愣了愣,不知为何有些慌了:「我做饭不好吃吗?」
他皱着眉:「你爱吃什么?我可以学。」
杀手的本能,让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我揉了揉他的耳垂,放缓了声音问他:「你在害怕什么?」
拂晓一僵,他伸手攀上我的胳膊,半晌,他很是不安地开口:「我怕伺候不好,你就不要我了。」
我皱着眉,不甚明了:「你为何会如此想?」
「十三岁,我高热烧坏了眼睛,爹娘把我卖给人牙子,因为看不见我被几经转手……」
手掌下拂晓的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因为伺候得不好,他们会打我,把我丢掉。」
心口像堵了东西一般的难受,我把小瞎子捞起来抱进怀里:
「我不嫌弃,你什么都不会我也不嫌弃。」
跟了我一个亡命徒,本就是委屈了他,我哪里舍得他干活?
我搂着他,擦去他脸上的泪:「后来呢?你怎么就到了山庄?」
拂晓靠在我怀里,吸了吸鼻子:「师父把我捡回来,教我医术,教我洗衣做饭,教我怎么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那你师父现在在哪?」
我得提二两好酒去拜见一下拂晓这个心善的师父。
拂晓轻声道:「五年前师父就去世了,埋在后山,山庄就是师父留给我的。」
我扶着他的肩膀,给他换了新的白绫,吻了吻他的额头道:「不哭了,以后万事都有我,一会你带我去你师父坟前,我给他上香磕头。」
小瞎子愣愣地,还没转过弯来。
我认真道:「他救了你,我才能遇见你,他不仅是你的恩人,也是我的。」
小瞎子又要哭,我忙道:「祖宗,再哭就没有白绫换了。」
拂晓一把扯下白绫,扑进我怀里。瓮声瓮气道:「我以前不爱哭的,他们怎么打我,我都没有掉一滴泪,可是,遇见你以后,眼泪好像流不完。」
我把人紧紧搂进怀里:「把过去的苦日子哭完,咱们就不哭了,往后咱们欢欢喜喜地过日子。」
拂晓缩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等他好些了,我想了想又道:「不过……」
拂晓微微侧耳。
「你可以像昨晚那样,在床上哭给我看。」
拂晓「噌」地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朵尖,他紧握着我的衣襟,羞得抬不起头。
小瞎子面皮薄,我见好就收,没再逗他。
结果,他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很低,但还是逃不过我一个杀手的耳朵。
他应下了,他说:「好。」
我感觉有股热气直往我脑门上窜,我忍了又忍,压了又压,最后把人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才将那邪火压下去。
一番折腾,拂晓也清醒了,我做饭,他在一旁喂兔子。
锅上煮了粥,我挽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小瞎子。
小瞎子不出门时,那一头墨发只会用一根白色发带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落下的鬓发在和风中轻动,天光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嘴角带笑,温柔地抚摸着兔子。
我在屋檐的阴影下,和他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界线。
我想起了那把被我埋在山庄门口松树下的金错刀。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把它挖出来了,后半辈子,我守着小瞎子就足够了。
拂晓和这一刻的静谧,是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换的。
拂晓转过头来,试探着:「无昼?」
「在呢。」我轻笑一声,站直身子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他。
我摸着他脸上的白绫,问道:「你怎么总是知道我在看你?」
拂晓将脸贴上我的手掌,微笑道:「你看得太专注了,很容易感觉到。」
想到什么,我问道:「我还不知,你年岁几何?」
拂晓答道:「十九,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些心疼:「我比你大了五岁,你还没有弱冠,还那样小,总觉得委屈了你。」
小瞎子讶然:「你已经二十有四了?你家中妻室可知道我的存在?」
男子弱冠后便可娶亲,到我这岁数,寻常男子,孩子都满地跑了,小瞎子这是误会了。
我连忙解释道:「我不曾娶亲,通房小妾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一个。」
我明显感觉到他有些难过,但他还是笑着:「我就待在山庄,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你可以去娶亲。」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生气了:「你当老子是什么?千刀万剐的负心汉?我有了你,怎么可能还会去找别人?」
拂晓抱兔子抱得太过用力,兔子不舒服,挣脱了他的怀抱跑进了屋子。
他有些无措地拢着衣袖,给自己找些遮掩,他垂着头,似有些难以启齿:「你年岁不小了,我不能给你……生……生孩子。」
我急声道:「那你呢?想娶媳妇要孩子?」
小瞎子摇头,低声道:「不想,我有你就够了。」
「老子也一样,」我将他抱起,搁到了屋子里的凳子上,语气微冷,「坐好,等着吃饭。」
将饭菜端到桌上,我把筷子放进拂晓手里,坐到了他的正对面,淡声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捧着碗,头快埋进碗里了,饭没吃几口,半天憋出一句话:「你莫生气了,我以后都不提了。」
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我哪里还气得下去。
我叹了口气:「拂晓,我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丢掉你,我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你愿意跟我过日子,跟我有一个家,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要一定说有所求,我也只求我活得能比你长一些,能把你照顾到最后一刻。」
小瞎子总觉得是我吃了亏,他哪里知道「家」这个东西对我一个杀手来说,是以前从不敢去奢求的。
拂晓探了探,将菜往我这边推了推,终于是笑了:「我知道了,你吃菜。」
我吃了口菜,问道:「何时弱冠?」
拂晓:「两月后,便是我生辰。」
我点点头:「行,两个月后,你娶我。」
拂晓差点握不住手里的筷子,他惊诧抬头:「什……什么?」
我瞧着小瞎子,甚是严肃:「是你说你要娶我的,君子一诺,重如泰山,不可反悔。」
小瞎子脸上爬上一抹红,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愿……嫁我?」
我正色问他:「你不愿娶吗?」
小瞎子顿了顿放下手里的筷子,隔着白绫与我相望。
思量片刻,他开了口:「你我行鱼水之欢,共赴巫山云雨,我自然是要对你负责的。」
拂晓认真笃定道:「我自然,要把你娶进门。」
这句话没了他以往的温软,说得不容置疑。
我将蒸的糖糕夹进他碗里:「老子得要个最红的盖头。」
拂晓嘴角噙着笑:「明日去镇上坐堂,去给你买。」
5
晨曦吐露,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做早饭,顺带把诊箱和药材装好。
大抵是心里踏实了,今天早上拂晓倒是睡得很沉。
蔬菜瘦肉粥冒着热气,我去被窝里将小瞎子捞出来:
「起来吃饭了。」
拂晓戴好白绫,窝在我怀里醒了醒神。
收拾好,饭桌前,拂晓交代着今天要做的事:
「我去回春堂坐诊,你可以去镇子上逛逛,山上过于无趣了些。」
我:「没什么可逛的,我坐在一旁守着你就好。」
我见过太多的东西,塞北江南,金砖玉瓦,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现在只想时时刻刻守着小瞎子,守住我的后半辈子。
拂晓笑了笑:「好,忙完了,我们去给你买盖头。」
吃好饭,我背着东西,牵着小瞎子的手往镇上走去。
出门前,我递给他的竹竿,拂晓没有接过去。
他温声道:「你在我身边,我不需要这东西。」
我惊诧于他对我的信任。
他丢弃竹竿,把身心都系在我身上,他不惶然,不惧怕,只因为有我在。
我牵住他的手,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到了医馆,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大多是些穷苦百姓,还有衣着破烂的乞丐。
看见拂晓,他们让开一条路,一个个脸上露出了尊敬和欣喜:
「活菩萨来了!」
「大夫,帮我看看我孙女……」
「大夫……」
「……」
拂晓扶着我的手,温声安抚他们:「我会尽力医治好大家的。」
一个老者,看见我问道:「这位公子见着眼生,是……」
镇子不大,邻里之间都是见过的,我一个陌生人,自然会引人怀疑,何况我还站在他们看重的「活菩萨」身边。
拂晓愣了愣,羞赧着打磕巴:「他是我夫……夫……」
不忍拂晓为难,我直接道:「我是他内人。」
男子为妻自古就有,大家也没有多惊讶,不过他们看拂晓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佩。
拂晓摸了摸耳朵,笑着点了点头。
安顿好小瞎子,我寻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我挽着胳膊,靠着椅背,看着他诊脉,摸穴施针,看他时而思量,时而愁苦,时而又展颜微笑。
看得正出神,小瞎子忽地侧头过来:「可通笔墨?」
我俯身靠近:「需要我做什么?」
拂晓低声道:「执笔开方。」
我勾唇笑了笑,出任务时,我临摹过无数字迹,上至名门大家,下至贩夫走卒,写字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接过医馆药童递来的笔墨,我道:「你说我写。」
「白芷二钱,玄参二钱……」
杀手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用了我启蒙时的字迹。
小时候见过我写这个字的人,大多已是黄土埋枯骨。
看诊的人交的诊金不是银两,都是些自己家里种的菜,养的家禽。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
小瞎子忙得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我将「诊金」装进背篓,牵着小瞎子回家吃饭。
拂晓扯了扯我的手:「我们先去成衣铺。」
成衣铺的老板也受过拂晓的恩,听拂晓要买盖头,老板又见着我俩牵着的手,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老板给我和拂晓量了身,硬要给我俩做一套喜服。
拂晓推脱道:「我身上,银钱不够的……」
老板:「神医治好了我母亲的腿疾,如此大恩是我怎么都还不完的,一套喜服,就当我送二位新人的结婚贺礼。」
拂晓垂头思量片刻,侧头望来:「不能委屈了你,婚服是要有的。」
他道:「背篓留下,当是买喜服所用。」
老板也是个明事理的,没有让拂晓难堪,收下了东西。
老板:「那神医何时来取?可用连夜赶制?」
「叫我拂晓便好,」拂晓道,「两月后,我再来取,不用急。」
又交代了一些事,出店时,已是暮色四合。
拂晓累了一天,上了山,没人时,我趁他不注意,将他背在了背上。
拂晓一声惊呼:「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我:「山路不好走,我背你。」
拂晓轻笑道:「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这路好不好走,我也一个人走了许多年。」
我将他往上掂了掂:「可如今不同了,如今你有我。」
拂晓浑身一僵,没说话,片刻放松了身体,伏在了我背上。
我背着小瞎子,小瞎子背着月光,山间静谧,只有我的脚步声。
二三星斗落于衣襟,我看着漫天星辉,问着背上的人:「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拂晓搂着我的脖子,默了默,低声道:「想和你平平安安到老。」
我侧头瞧了一眼捻玩着我头发的人,笑道:「愿望乃是求而难得之事,你我不会分离,相携到老,这并不难。」
拂晓窝在我的颈侧,他闷声道:「那就没有了,除了你,我别无所求。」
我抿了抿唇,沉声道:「拂晓,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好。」
我的过去,血腥黑暗,我从不知何为温暖安稳,直到遇见了拂晓。
他身上有我所没触碰过的阳光与生气,他像一道破开长夜的天光,照亮了我的一切。
我怕他知道一切后,会怕我,离开我。
其实最该提心吊胆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拂晓轻声道:「我想得什么样?」
「我从未把你想象成高台上无错无过的神明,相反,通过你伤,你手上的老茧,我想过你会是江湖刀客,土匪流寇……」
我心下一紧,握着拂晓大腿的手不由得用了力气。
拂晓顿了顿,温顺地搂着我,放缓了嗓音继续道:「可无论你是何种身份,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惊觉一瞬,松了力气问道:「为何?」
拂晓:「因为,此心已付,便收不回来了。」
拂晓用鼻子蹭了蹭我的颈侧:「无昼,你说你想有个家,忘记过去,我给你一个家。」
忘记过去吗?
叹尽心中悲愁,我稳稳背着小瞎子,勾唇笑了笑。
如此,便重活一次吧。
6
我一直记挂着拂晓的眼睛,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让他重见世间。
不归楼楼主,我的师父,鬼医云泊。
可我不想回不归楼了,我不想再杀人。
听闻西域有巫医,可生死人肉白骨,我想等成婚后,带小瞎子去西域。
就算踏遍万里黄沙,我也要治好他的眼睛。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回不归楼了,楼里的那群老家伙大抵已经觉察了不对。
不归楼的杀手,要想脱离控制,只有通过往生塔,才能重获自由。
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杀手,能活着从往生塔里走出来。
我看着院子里整理药材的小瞎子,原本冷硬的心化成了一摊水。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若是碰上那次流民的事,我不在小瞎子身边,小瞎子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心底无端生出慌乱,我走上前从后将拂晓揽进了怀里,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拂晓一惊,药材脱了手。
我伸手接住药材,放到了架子上。
拂晓覆上我搁在他腰间的手:「怎么了?」
鼻尖萦绕着小瞎子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感受着怀里的温热,我才觉得安心些。
拂晓动了动耳朵:「你心跳得好快。」
我凑近拂晓的脖子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拂晓轻声道:「龙骨,合欢,一些安神的草药做的香囊,你夜里睡得不好,又不爱在腰间系东西,我就想着戴在身上,你闻着能睡得好一些。」
浓稠黑暗的过往化作梦魇纠缠不休,我时常从梦中惊醒。
我闭着眼,挑眉道:「想我睡得好,也不一定非要香囊,夜里你努力让我累一些,我睡得自然就沉了。」
拂晓脸颊微红:「不可沉溺此道,伤身,不过……」
他转过身,摸索着贴上我的喉结,声音低哑:「偶尔放纵,亦可。」
我的定力在拂晓面前形同虚设,我将他打横抱起,往屋子里走去。
晚饭也没顾得上吃,沐浴完已经是后半夜。
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早晨吃饭时,我一边揉着小瞎子的腰,一边道:「做一个香囊给我吧,我戴在身上。」
杀手要身轻无拘,从我握刀的那一天开始,我腰间除了那把金错刀,便再无他物。
如今没了金错刀,我倒是觉得那香囊是个不错的物什。
拂晓笑道:「好啊。」
他道:「五日后便是我生辰了,今日去镇上把喜服拿回来吧,还有前些日子定的厚衣服。」
夏暑已消,秋风渐起,不忍小瞎子跟着挨冻,我点头应下:「我去就好,你在家逗逗兔子,等着我。」
昨晚也是累了,拂晓不言他话,只是道:「早些回来。」
我拢了拢拂晓的衣襟,遮住他颈间的嫣红:「知道,晌午还得回来给你做饭吃呢。」
和小瞎子分开的每一刻,内心都很是焦灼,我赶路用了轻功,拿到喜服和衣服,时间还早,我又去城北买了拂晓爱吃的莲花酥。
我回到山庄时,怀里的荷花酥还是热的。
可我刚到山庄门口就猛地停住脚步。
余光里,那棵松树下,被人动了手脚。
心中惊骇骤起,我扔下手里的东西,推门喊道:「拂晓!」
整个山庄静悄悄的,那只总被我说蠢的兔子被一根玉簪钉在了堂屋的桌子上。
那是拂晓的发簪,是早上我亲手给他戴上去的。
而一旁,放着我的那把本该埋在松树下的金错刀。
刀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墨夜。】
眼底熏了红,我将字条死死抠进掌心。
我埋了兔子,拿着金错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山庄。
7
我和墨夜师出同门,都是从蛊营里杀出来的。
我还记得被师父选上的那天,整个蛊营,挨着的两个笼子里,只站着我和墨夜。
我和他对上,胜负各占一半。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和小瞎子回到山庄。
若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墨夜的修罗堂,那个人一定会是拂晓。
我来到一片依山而建的墨色建筑前,看着拦在我面前的那群「影子」,冷声道:「不想死的就滚开!」
话落,寒锋出鞘,影子蜂拥而至。
我的刀并未出鞘,我不想杀人,只是让他们站不起来罢了。
一脚踹在一个影子身上,飞出去的人直接撞开了紧闭的大门。
三枚暗器在门开的瞬间破空而来,逼得我出鞘格挡。
一道阴冷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师兄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
杀意喷涌而出,我踏着满地血腥,一路杀了进去。
大堂中,墨夜撑着头,斜靠坐在披着兽皮的玄铁椅上,嘴角噙着玩味的笑,看着我步步靠近。
他手里拿着一张药方,皱了皱鼻子:「师兄的字还是那么的……丑,不过没有这药方,我还找不到你呢。」
懒得跟他废话,我冷然道:「我的人在哪?」
「你的人?」墨夜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他扔了药方,嗤笑一声,拍了拍手。
拂晓被两个影子压上来,坐到了墨夜左手边的空椅子上。
我没敢表露出急切,淡声道:「放人。」
拂晓听见我的声音,浑身紧绷,猛地握住扶手。
墨夜俯身靠近拂晓,冷白的手指勾开了拂晓的衣领。
不待我出声,拂晓皱眉侧身躲开,声音冷淡:「别碰我。」
墨夜看着拂晓脖颈上的斑驳,挑了挑眉:「不让我碰?那让谁碰?他吗?」
墨夜抬眼,目光森寒地看着浑身浴血的我:「一个将死之人?」
拂晓平静道:「一命抵一命,我来换他。」
墨夜眨了眨眼,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你要为了他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丢了自己的性命?你知道他是谁吗?像你这种人,他杀过无数个,说不定哪天他就把你杀了。」
拂晓嗓音清冷:「我既跟了他,真有那一天,我也认了,轮不到你来置喙。」
闻言,墨夜眼神猛地一暗。
我心中惊慌,沉声道:「拂晓,别再说了。」
墨夜抬起拂晓的下巴,这次小瞎子没有躲开。
「你一个瞎子怎么抵得上不归楼最厉害的杀手?」墨夜目光在小瞎子身上流连,「你也就这张脸和这身板还有点价值。」
我怒喝道:「拿开你的脏手!」
我用内力震碎脚下的青砖,再一跺脚,青砖碎块直奔墨夜面门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墨夜眼神一凛,松手侧头躲开,可那青砖碎块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静默半晌,墨夜缓缓转过头来,他抬手沾了沾脸上的伤口,眼眶猩红,笑得阴鸷:「想救他是吗?跪下来求我。」
墨夜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透骨钉甩了过来。
我死死看着墨夜身边的拂晓,脚下没动,任由透骨钉穿过我的左肩头,钉在了身后的门柱上。
血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地,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泊。
我咬牙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可拂晓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起身,神情慌乱:「无昼!」
我嗓音平缓:「我没事,别怕。」
拂晓循着声音要往前走,墨夜一脚踹在了拂晓的腿上。
拂晓闷哼一声,身子一矮,跌回了椅子。
胸中气血上涌,我提着刀,狠声道:「老子宰了你!」
墨夜扣住拂晓的后脖颈强迫他抬起头。
墨夜看着我声音沉冷:「你跪,还是不跪?」
拂晓声音颤抖:「无昼,不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将刀插进了青石砖里,跪了下去。
在拂晓的命面前,尊严于我不过是脚下尘,别说是让我跪下,今天只要墨夜肯放了拂晓,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墨夜像得了趣儿,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忽然狰狞着甩出两枚暗器。
我没动,感受着冰冷的铁器穿过身体。
「无昼,师父到底看上你什么了?要把楼主之位交给你这么个蠢货。」
额头沁出了冷汗,我喘息着:「我无心楼主之位,你想要,给你便是。」
我抬眼看着抿着唇,面色苍白的拂晓:「我此生所求,不过一人而已。」
「墨夜,放了他,你想怎么折磨我,我都不会反抗。」
墨夜坐在高位,冷睨着我:「走过来,跪到我面前来。」
我目光扫视一圈,那些影子手里都拿着戒棍,等着我站起来。
我顿时心下明了,用内力护住心脉,我撑着腿,站了起来。
我刚迈出一步,挟着劲力的戒棍瞬间落到了身上。
我死死咬着牙,目光紧锁着拂晓,一步步往前走。
戒棍与肉体碰撞的闷响终于逼得拂晓落下了泪。
拂晓哽咽着:「无昼,不要管我了。」
腿上一阵剧痛,我没扛住,单膝跪了下去,影子们停了动作。
我嗓音嘶哑:「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墨夜看着狼狈的我:「只要你肯跪行过来,就不用再受罪。」
他看着拂晓,勾唇一笑:「或者,我们换个玩法,你替他跪?」
我咽下一口血沫,不容辩驳道:「不许跪!」
我擦去遮挡视线的猩红,看着那白衣如雪的人,再一次站了起来。
我本就是腐朽肮脏的,我可以容忍墨夜将我踩进泥地,可拂晓不行,他不该沾染污浊。
是我把拂晓扯进这泥沼的,那我便以身做台,让他踩着我,不染纤尘。
到墨夜面前时,一个影子发狠抽断了戒棍,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神思混沌,耳边嘈杂,可拂晓的哭声是那么清晰地传到了我耳边。
听见他哭,心口的疼盖过了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带来的痛。
我动了动手指,意识模糊道:「别哭……」
缓了缓,我撑着身子,跪了起来,身下很快晕出了一圈血。
我隔着猩红,看着墨夜,低声道:「放人。」
墨夜手里一枚透骨钉蓄势待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心口。
倏忽间,一声冷喝从门口传来:「私用刑罚,你当本座是死的吗?」
一个长相俊美,一身青衣的男人缓步而来。
男子所过之处,影子皆是跪地俯首。
他在大堂中央站定,负手而立,看着墨夜笑意不达眼底。
墨夜怔愣地站起身道:「师父?」
来人正是不归楼楼主,云泊。
如果只有墨夜,我拼去性命,倒也可以带拂晓走。
可云泊一来,就算我死千百回,也不可能救出拂晓。
我的本事都是云泊教的,他想杀我,易如反掌。
云泊手中甩出银链,将我和拂晓拉到了身边。
他扣住拂晓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随后看着趴在脚边半死不活的我,冷声问道:「叛出者,该如何处置?」
我摇晃着站起身,将插在一旁的刀拔出来,单膝跪地递到了云泊面前:「废其奇经八脉,锁进暗牢,永不见天光。」
我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颤声道:「师父,求你……放了他,弟子怎样都可以。」
云泊不由分说地一掌冲我打了过来,我飞了出去,撞到了柱子,最后摔在了地上。
胸口剧痛,我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尝试几番,根本站不起来。
云泊收回手:「本座废了你的武功,以后你若是敢踏进不归楼的地界,本座一定会杀了你。」
他顿了顿,冷然道:「但你是本座的徒弟,本座不会让别人取你性命,能杀你的,只有本座。」
说这话时,他看的是墨夜。
自从云泊踏进大殿,墨夜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没移开过半分。
听见这话,墨夜死死扣住掌心,神情愤恨地盯着云泊:「你就那么宝贝他?不仅要把楼主之位给他,还要放他性命?」
感觉到被挑衅,云泊长眉一拧,挥出一道罡气:「小狼崽子学会露出獠牙了吗?不服就来杀了本座,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墨夜不闪不避,硬扛这一下后他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云泊面上闪过惊诧,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推了拂晓一把:「趁本座还没反悔,带着他赶紧滚!」
拂晓踉跄一下,往我这边跑了过来。
我费力起身,拦住了将要撞到柱子的人。
拂晓连忙摸索着架起我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回家……」
我看着拂晓身上的白衣沾染上我身上的鲜血,心中悔恨,我还是弄脏了这身白衣。
8
回山庄的路上我就晕了过去,我不知道拂晓那么瘦弱的一个人是怎么将我拖回山庄的。
等我再睁眼,我已经躺在了那张我和拂晓缠绵过无数次的床上。
我昏迷了很久,身上的伤好了个大半。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内力还在,云泊那一掌没有废了我,只是让我受些内伤,养一养就好了。
拂晓不在屋子里,我起身走了出去,看着熟悉的事物,脑海里闪过和拂晓的点点滴滴,我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我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天快黑时,拂晓回来了,他又拿起了那根竹竿,背篓里背了一堆药材。
这些日子跟着小瞎子,我也认识了许多草药,他采回来的药都是治内伤的。
我隐去气息坐在房顶,看着拂晓夺门而出,慌乱地站在院子里。
「无昼!」
我是个杀手,以前是我对小瞎子放松了警惕,才让他察觉。
如今我有意隐藏自己,他发现不了任何。
目光,呼吸,心跳,拂晓什么都感觉不到。
拂晓惶然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无昼,你出来。」
我看着星斗与夜幕,一明一暗,界限分明。
就像我和拂晓。
拂晓慌了神:「无昼……你说句话。」
「我看不见,你不要不说话,我找不到你了。」
心口处的疼快要了我的命,可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他活着。
拂晓压抑的哭声凝成实体,一下一下凌迟着我。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子,心中陡然生出慌乱。
我落地就看见拂晓手里握着那把我留给他防身的匕首,对着心脏刺了下去。
我心口一窒,额角猛地跳动。
下一秒,我闪身过去,拦住了那匕首。
锋利的刀刃刺破了手掌,可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我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死过一次一样。
我夺过匕首扔了出去。
当啷一声,敲碎了满屋死寂。
心口鼓胀的恐惧淹没了我的理智,我扶着小瞎子的肩膀,第一次对着他发了脾气:「你疯了吗?」
没想到拂晓比我还激动,他攀着我的胳膊,嘶吼着:「我是疯了!若非死别,绝不生离,这是你自己说的!」
拂晓哭喊着质问我:「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静默无言,只有拂晓的哭声在屋子里回荡。
过了许久,我喉头发紧,艰涩道:「跟着我会有危险。」
拂晓哽咽道:「无昼,你为什么还不懂?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不要我。」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我。
我有些无措道:「可我杀过很多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拂晓抬手擦掉眼泪:「我救过很多人,以后还会救更多的人,我去悬壶济世,去诵经拜佛,总能还清你的罪业,就算还不清,百年后我陪你一块去阿鼻地狱赎罪……」
他乞求道:「我们一起面对,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猛地将眼前的人搂进怀里。
我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没人教过我这世间的道理是什么,云泊只教会了我,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拂晓。
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他就好了,我还没有杀那么多人,还没有穿上这身与他截然相反的黑衣。
搂着哭得浑身颤抖的小瞎子,我心疼道:「别哭了,我的错,我这木头脑子想不明白,以为离开了你,你就会过得很好。」
拂晓啜泣道:「没有你,我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除了在我身下,我见不得他在别的地方掉眼泪,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我欺他眼盲,辨不清是人是鬼,就把人骗到了手。
把这活菩萨拉进泥地,百年后,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老子也认了。
我低声道:「只要你不厌恶我,这辈子我就陪在你身边了。」
拂晓:「无论如何都不许离开。」
我点头:「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半步。」
9
成婚那天,拂晓给我掀了盖头。
我抬头看着一袭红衣似火的人儿,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喝了交杯酒,拂晓猛地将我推到了床上,他欺身而来,笑得邪肆:「既是我娶你,那今夜,你得听我的。」
拂晓脸上戴着红绸,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说出这种话,这番景象激得我浑身发热。
我由着他作乱,嗓音喑哑道:「好,都依你。」
「……」
对于拂晓的求饶我总是心软的,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想长夜这么快就结束。
我伸手捞过扔在一旁的发带,折了几折,递到了拂晓嘴边。
拂晓墨发披散,喉间的呜咽被发带堵了个严实。
芙蓉帐暖,那一夜,我睡得也很好。
10
转年春天,我带着拂晓随着商队去了西域。
我听到最后一个关于不归楼的消息就是,云泊失踪,墨夜成了新任楼主。
不过,那些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我们在西域待了一年,终于寻到了那名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巫医。
巫医知道我的来意后,觑了我一眼:「让我治好他的眼睛可以,杀手最宝贵的就是那条命了吧?我要你的命,你肯给吗?」
拂晓牵着我手,拉着我就要走:「无昼,不治了,我们回家。」
我站定,将拂晓拉进了怀里,垂眸道:「我的命已经许给小瞎子了,不能给前辈,除了这条命,其他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前辈。」
巫医不屑一哼:「没想到云泊那个薄情之人, 还能有你这么一个痴情的徒弟。」
我惊诧道:「前辈认识……楼主?」
巫医道:「年轻时欠了他人情,这次, 就当是还他的了。」
巫医忽然问道:「对了,云泊体内的寒毒,可治好了?」
我皱着眉:「此事晚辈并不知晓。」
巫医眉头皱得更深:「要不是云泊写信来,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他徒弟了。」
他挥挥手,起身进屋:「行了,把人带进来吧。」
我牵着拂晓进了屋,巫医把我赶了出去, 门一关, 将我拦在了外面。
我在屋外守了三天, 其间除了送饭的药童,巫医不许任何人进去。
第三天,门终于打开,巫医疲惫地背着手从里面走出来:
「进去看看吧。」
结果,那小瞎子竟然用草药给野兔治伤。
「「佛」拂晓闭目坐在床上, 脸上没有任何遮挡。
听见响动,他下意识睁开了眼。
拂晓冲着愣在门口的我招了招手, 眉眼温和:「过来, 让我仔细瞧瞧你。」
我愣愣地走过去, 蹲在了他面前。
拂晓原本灰白的眸子,如今变得好像含着一池春水, 波光潋滟,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我在那双眼睛里, 看见自己像头蠢兔子,呆呆愣愣地瞧着他。
拂晓眼眶微红,温凉的指尖抚过我的眉间鼻梁,最后停在了我的唇角。
他笑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俊朗。」
不知怎的, 心头一阵酸楚,我抱着拂晓的腰,哭得不能自己。
离开那天,我将我的刀留给了巫医。
巫医瞥了一眼那神兵榜上排名第二的兵器:
「正好,劈柴缺个趁手的家伙。」
我抱拳道:「以后前辈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晚辈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巫医不耐烦道:「滚吧,别扰我清净。」
我对着那背影拜了三拜, 牵着拂晓的手离开了药炉。
马车上, 拂晓靠在我怀里,我问道:「你想去哪?」
拂晓思量片刻:「去淮南吧, 听闻淮南疫病肆虐,那里需要大夫。」
我捏了捏拂晓的手:「好,听你的。」
此后半生,我和拂晓一直都奔波在路上, 救了许多人。
每到一个地方, 拂晓治病救人,而我都会到那里的寺庙,跪在佛前忏悔祈求。
我忏悔自己的罪孽。
祈求着下一世,我可以干干净净地遇见拂晓。
佛香燃尽, 一声轻唤,让我睁开了眼:
「无昼,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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