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奇缘

 

那日,我翻开一个话本儿。

话本写道,我在山崖下捡的便宜夫君竟是假死的薛小侯爷。

与我成婚三年后,他回到京城,迎娶他的青梅竹马。

愧疚之下,薛泽纳我为妾。我成了这对璧人之间的隐疾、沉疴。

主母冷眼,下人刁难,我与奴婢无异。

后来薛泽旧疾复发,每况愈下,我为他寻遍草药,一去不回。

最终,薛泽在雪山下找到了我的尸体,还有我怀中的雪芝草。

从此永宁侯红了眼,发了疯,再没爱过任何人。

我皱眉,是做永宁侯此生唯一一个爱过的女人?还是讹他点钱?

1

真怪,这话本中的二人好生熟悉。热闹的街市也安静得出奇。

我合上册子,从话本里怪异的世界抽离开,喧闹声突然如流水般回到我的耳朵里。

还未发觉冷汗把前襟后背都打湿了。

「老板,这本书是谁写的,我瞧着很是不通。」

书摊前佝偻着身子的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暗光。

他捻起胡子,「通与不通……姑娘既然已经读完了,就得买下来。」

「好吧,多少钱。」我掏出荷包。

「二两三钱。」

诡异得很。这恰恰是我今日卖药材所得的钱数。

那老头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像是一条蛇。

「给你。」我匆匆付过钱,把话本儿揣在怀里,怀疑的火苗也种在了我心里。

我回到砖房的时候,谢山正在写字。几缕夕阳,给他的了轮廓镀了一层金。

山人朴实,知农事,懂桑麻,却少有人如谢山一般写一手好字。

我复又打开那话本来看,却只见一本无字之书。那些原本附于纸上,惊心动魄的文字,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我揉揉眼睛,难道是我出了幻觉。

「回来了。」

谢山抬头,朝我温然一笑。

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去灶上忙活,半晌端出饭菜来。

今天有我特意从镇上买来的鱼干。

「你的厨艺又精进了。」谢山夹了一口,随口一赞,面上并无惊艳之色。

「这是海鱼,好吃吗?」我试探。

「不错。这种鱼更适合做成鱼脍,鲜美异常。」?

难得有鱼,他吃得很香。

三年前,我捡他回家,为他医治。他似乎摔坏了脑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家在川蜀。无论是川蜀,还是这里,都距海很远,绝吃不到新鲜的海鱼。鱼脍的吃法更只是海市蜃楼,纸上谈兵。

今日他睡得很早。

我伏在枕边,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忍不住轻声唤。

「薛泽?」

他的眉头紧皱。

我松了口气,也许是我想多了。

我刚闭上眼想睡。

「卿卿。」

我蓦地睁开眼。

被谢山如此温柔呢喃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话本中薛小侯爷的青梅竹马,沈婉卿。

我再也睡不着,我惊惶的目光爬上了谢山那张书桌。那是我与他刚成亲不久,他亲自监工,请了木匠来打的。谢山素好读书,我便为了他常去镇上的书摊。小镇闭塞,买到的书也往往东拼西凑,大有缺漏,可惜我不懂,还捧到他面前邀功。

谢山只是望着我摇头笑笑。他时常伏案长读,或誊或写,我不爱笔墨,都不大在意。偶尔一望,他书的都是些山水诗文,我便再没看过。

我竟不知,日日相对的平平无奇的书桌,竟然藏有暗格。

「啪」一声,掉出个小匣子来。

我打开,只见里头厚厚一叠未曾寄出的书信,顶头都写着「卿卿亲启,见字如晤」。三年来,心里挂念着沈婉卿,却不得不与我亲昵,薛泽,你演得很苦吧。

原来成亲那日,摇曳的红烛朦胧,你看不见春光,只把沈婉卿的名字重重咽下。

我跑出门,坐在小山坡上透气,月色凉得很。

那话本于我就像是一场噩梦,即使再荒诞,现在的我也不得不相信,原来我的谢山不是谢山,是薛泽。

接下来怎么办呢?难道我要像话本里一样,为他死吗?想到这,我的身子竟然一抖,原来我是怕的。我以采药为生,翻过陡壁,走过峭崖,都没有今天这么怕。那扑朔迷离的未来当真注定了吗?我娘亲说,噩梦说破了,便不会成真了。看到话本的我,就好像戳破了一场噩梦。不,我虽然爱谢山,但我并不爱薛泽,更不会为了他践踏我的尊严,抛却我的性命。

我回到屋子里,躺回床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合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谢山长臂一伸,想把我捞在怀里,我躲开了,我实在怕他抱错了人。

2

日子车轮一样又滚了十天,我对谢山始终淡淡的,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沉默。

也许他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薛家实在等不及,摊牌的日子比话本里要足足早了一个月。

看呀,那话本并非是金科玉律,板上钉钉的生死簿,而实在人力能改。

『那天我背着药篓刚回到小院,就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寻常,空气中似飘着若有若无的淡香。我推开门,看见正厅的圆桌矮凳被挪开了,反而摆上了四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八仙椅,一对穿着不凡的老夫妇坐在中间,左边坐的是着粉衫、戴帏帽的年轻女子,右边则坐着谢山,不,现在应该叫他薛泽。

三道目光齐刷刷向我射来,我不禁退了一步,不知道地见了这阵仗,还以为是开堂问罪呢。

似乎是尴尬窘迫,薛泽并不敢看我。

我却拿目光钉死了他,我不必问这几个人是谁,无非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良配沈婉卿。

我只问他:「我的薄荷叶去哪了?」

正厅采光极好,我常在这里晒药材,今日出门前,我特意晒了几竹箕的薄荷叶,以备夏日泡水解暑喝。现在,那几个竹箕都不翼而飞了。

薛泽没料到我会先问薄荷,略一怔,然后缓缓开口:「青黛,你先别急。我有正事要与你说,这两位是——」

我不耐地打断他:「谢山,我问你,我的薄荷叶呢?还是说,我应该叫你薛泽?」

他的呼吸一窒,顿了顿,「你果然知道了。」

也许是不满我们四目相对,沈婉卿忍不住插嘴,「青黛姑娘,是我方才收拾空地,好摆椅子,把你的薄荷叶挪走了。」

我顺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朝门外望去,院中的草垛里,我的薄荷叶撒了一地。

我低下头:「你们这样闯到别人家来,乱动别人的东西,实在不算大家之礼。」

上首的老夫妇一直撑着的面容终于有些僵硬。

还是沈婉卿不温不火道:「不过是为了腾腾空,收拾个落脚的地方出来,若有得罪的地方,我给姑娘赔不是了。」

我环顾四周,四个人,四张椅子,唯独我单单立在一边。我转向薛泽:「要说什么便说吧。」

薛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慢道:「青黛,抱歉。我不是谢山,我是薛泽。三年前,我与伪王一同出征,本以为打了胜仗可以凯旋归来,不想回京途中伪王反节,推我摔下悬崖,幸得姑娘搭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姑娘……我嚼着这个在他口中有些生涩的称呼,不免苦笑。我不擅长与人亲近,即使成了亲,面对他时也是笨拙木讷得很,他倒熟门熟路地叫我阿黛,日日黏着我,甩也甩不掉。如今,他竟称我姑娘……

「本想休养好了便回京,」薛泽停了停,「可伪王当道,只怕知道我没死,会连累家人,所以……」

我闭目,接着他的话:「所以你便假称失忆,与我结亲?」

过去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流淌。

薛泽低下眼睛:「姑娘心地善良,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我仍孤单单站在厅中央,他父母看我的眼神有说不上来的疏离与淡漠。他们一定累了吧,与儿子三年未见,再见时却不得不面对我这个外人。

「不只是因为我善良吧,」我偏偏头,捉住他闪烁的眼神,「你知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又是采药女,镇上的官绅都会给我三分薄面,这三年,清查户籍的人从未为难于你,没有什么地方比我这里更适合隐姓埋名了吧?」

薛泽再一抬头,突然有了怒意:「青黛,你竟这么想我!你可知早在半年前伪王伏诛,我便与本家恢复了书信,我本可以早归,若不是想着你……」

我冷笑,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吗?

忍了半晌的薛泽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姑娘,这几年来多亏了你忙前忙后。」

她的眼神爱怜地黏在毫发无损的薛泽身上,复又流转到一旁手足无措的沈婉卿。

「这位是沈姑娘,与我们薛泽自小就有婚约,我们不日就将启程回京,沈姑娘苦等了泽哥儿三年,也该有个交代。」

我定定地望着她,一语不发。那我的三年呢,又有什么交代?

薛母的语气仍然不急不缓:「泽哥儿对姑娘的亏欠我们看在眼里,竟不知如何补偿才好?」

薛泽闻言,立起身来,朝薛母行了个礼。

「母亲,儿子已决定纳青黛为妾,和沈姑娘一同入门。」

说罢,他又朝着沈婉卿拱了拱手。

「还望沈小姐海涵。」

薛母皱了皱眉,但是没说什么。

沈婉卿掀了帏帽,露出发白的脸,她嗫嚅着,终究还是说:「小侯爷知恩图报,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卿卿很感激。」

一直沉默的薛父冷哼一声,揪了一把胡子。

「纳妾亦有纳妾的规矩。没有父母之命,算什么婚姻?」

薛泽把腰埋得更深。

「青黛她,无父无母。」

我心尖一阵艰涩,原来他亦知道我无父无母,无所依傍。

「那就请族长!」薛父不耐烦地一挥手。

我转头看着站在我身边的男人,他一身粗布衫下包着的身躯挺拔如修竹,山野泥泞,却染不上他的身。原来翩翩公子早有良配,而山林中生长的一株小小青黛,怎能错把自身托付?

公子纳妾,双亲点头,夫人海涵,真是美谈佳话,好一段风流。

唯独无人问我青黛。

3

我无族人,何来族长?我在这小小村庄的邻里,便是我的亲人。难为薛泽还记得为我们证婚的刘大善人。

大善人年过古稀,摇头晃脑地捋着胡子,口中咿咿呀呀,任沈婉卿让座与他,好声好气地说了一通,也不知听懂没有。

薛泽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挤出笑意,半蹲到低眉垂眼的大善人跟前:「善人,您还记得我吗?」

大善人的眼睛突然一亮,嘿嘿笑了:「谢山!」

这个名字让那些个贵人都打了个哆嗦,我冷嗤一声,原来他们都是听不得这个名字的。

薛泽收了笑意,正色道:「善人,我不是谢山。我是薛泽。」薛泽伸手指了指上座:「这是我的父母,他们来寻我了。我要带青黛一同回去,纳她为妾。」

大善人摇摇头,还是笑眯眯的:「不成啊!辱妻为妾,怎么成啊?」

一个辱字,让薛泽的父母都别开了头。

我的拳头更是不由得攥紧了。也不知薛泽还认不认,我曾是他的妻。

薛泽也低下头,半晌才缓缓抬起来,面上的表情也柔软了许多:「我知对不起青黛。可我二人身份悬殊,我早有婚约,纵有心抬举,也给不了青黛妻的名分。」

大善人突然冷笑一声,又一摇头:「你是什么身份呐?」

这一问,倒叫薛泽羞于开口。所谓永宁侯府的继承人,其实也不过是白身。

薛父急躁,听不下去,拍了拍八仙椅扶手:「我儿刚立军功,正值新帝登基。」薛父向远方遥遥拱了拱手,以表尊敬,「将来登堂拜相,自是不在话下。婚姻大事,怎能不门当户对啊?」

「哦。」大善人终于将胡子捋顺了,不住地点头:「此话有理!此话有理!」

「不过——」话锋一转,大善人似乎在沉思什么,他抿了抿嘴,才开口,「如此只怕要背上薄情寡恩,呃,忘恩负义之骂名啊!」

大善人的隆隆笑声响在我的小厅堂里。我却清楚听到薛泽倒吸地一口冷气。

登堂拜相?一旦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他的仕途将止步不前。

薛泽求助似地看着我,我自是错开眼不看他。

大善人摆摆手,起身要走。

「后生愿给青黛贵妾之名。」薛泽一咬牙,又是一躬身,止住了大善人的脚步。

我只笑出眼泪来,心里却像砸碎了什么一样痛快。

大善人只是笑,只是摇头,拔脚就走。

「善人留步。」我笑着拦住大善人。

薛泽刚沉下的眸子又亮了。

大善人盯着我的眼神阴晴不定。

「青黛,你想好了?」

我点头:「我想好了。」

环顾众人一周,我笑得灿烂。

「三年的看护照顾,加上封口费,收你们两千两白银不过分吧?」

大善人僵硬的脸突然红润了起来,拍了拍心口,似胸有成足:「如此甚好,老朽今日也能做个见证!」

「三年的夫妻恩情,在青黛心中,还没有银钱重要吗?」薛泽垂着双手,笑得苦涩又失落,竟然一副受了辜负的伤情模样。

薛老夫妇的脸色不虞。

沈婉卿深吸了一口气,朱唇微启:「青黛姑娘,我原以为你二人是有情的,纵使你身份不明——接到府上做个妾也使得,你若不肯呢,贴补你些也是应当的。可你一开口就是两千两白银,岂非讹诈?」

大善人喝了口我倒的茶,清了清嗓子:「要得,要得啊!青黛,你去镇上把吴秀才请来,把条目也列清楚,如此,才好……」他飞快地上下扫了眼薛泽,「银货两讫呀!」

4

吴秀才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大善人仍旧闭目养神,笑眯眯的。

薛家父母没有想到我真的一笔一笔地算钱,脸色更加黑沉了。

小小的厅内虽然坐了这许多人,竟然静得可怕。

我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半倚着椅身,捏着茶杯沉思的薛泽脸上。

此刻我的眼神格外柔软。

「薛泽,你起身。」

薛泽不明所以地站起来,眼中微动。

「青黛,你改了主意?」

没有。我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你让让。」

我迅速钻到他的位置上坐好,这八仙椅就是稳。

薛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溢于言表。

「如此粗野!」

我毫不示弱地瞥了他一眼。

「伯父不请自来,是失礼。不懂让座与主人,是失礼。至于无人相让,就自顾自坐在主位,更是没有教养。」我把「教养」两个字咬得很重。

薛父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扶手上。

薛泽更是怒不可遏。

「青黛,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懂尊卑?」

我冷笑几声,反唇相讥,「是你们不知礼数在先。况且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知你们这些人,到底比我尊贵几分?」

沈婉卿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仿佛马上就要晕倒。

「青黛姑娘,你不要动气。伯父伯母年岁大了,久站不得。」

我盯着她,带着些许厌恶的神色。

她腰肢那样的细,脸蛋不过巴掌大小,一开口便是温言软语,谁能想到她会如话本中那般阴冷?原来我一旦嫁入侯府,她便会为我灌下避子汤,薛泽纵然大怒,她便只是哭,薛泽便揽住她长叹一口气:「卿卿,你一落泪,我便心软了。」

那本小册子那样薄,原来竟是我轻贱的一生。我是背景,是陪衬,是薛泽想抹去的污点,直到我死,直到我死。

乌黑的字似乎从那本薄薄的话本中飞出来,将我紧紧缠绕住。

「他们是老人,那沈小姐你呢?」我轻蔑地笑,「你刚刚不也坐得很稳当吗?」

沈婉卿动动唇,想辩解什么,我赶紧一伸手打住。

「还有一事要提醒沈小姐。你毕竟还没过门,跟着侯府的人来这里寻薛泽,不大合适吧?传出去,尚书大人的脸要往哪里搁?」

「你怎知道我父亲是尚书?」

沈婉卿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向我走来,她离我越来越近,我也不由得怕了。我想起话本中面目狰狞的沈婉卿,某次竟然假借梦魇之名,差点将我活活掐死……

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牙齿不住地打战。

正当我不知如何回答她时,大善人又捋了一把胡子。

「啊,这礼记有云,聘为妻,奔为妾。」

大善人冲薛泽笑笑,一脸的和善:「看来公子的贵妾有了人选。」

沈婉卿的怨毒一闪而过。

我心中暗笑,忍得很辛苦吧?

吴秀才的算盘声终于停了。

他拿起一旁的算纸,念起了条目,并贴心地一一做了详解。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下如此贵人,收个七百两,当然童叟无欺。」

他满脸堆笑,冲薛泽挤了挤眼睛。

「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青黛姑娘能识千种药。两位老爷有所不知,咱们青黛姑娘是方圆五百里有名的药师,所采草药,那都是官造!」吴秀才的眉毛挑得老高。

我忍不住有点心虚,其实只是给县太爷熬过几回药……

「咱们不能跟皇城的太医比,那太医给人开副药怎么也得十两银子,青黛姑娘这许多年来也给公子熬了上百副了,咱们就按,五两银子算?」

大善人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哎,吴秀才你太自谦了,青黛怎么不能和太医比,就按十两算!」

吴秀才又朝大善人挤了挤眼,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超了。」

大善人立刻合上眼,「罢了。五两就五两吧!就当是青黛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吴秀才清一清嗓,又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贵府上的厨娘,个把月总有个五两银子,咱们按整三年来算,那就是一百八十两。」

我扶额,不愧是吴秀才,算得确实仔细又琐碎。

接着又有看护费三百两,置衣钱二百两。

薛泽皱眉。

「这才一千八百余。」

吴秀才干笑两声,挠了挠头。

「贵人,小人不是跟你凑数。还有一分钱,小人没有算在里头,但这三年,两千两是拦不住的。」

薛母睥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欠你们的?」

「这三年中的两年半,贵公子都是……」吴秀才顿了顿,「都是逃犯之身,有性命之虞。若事情败露,青黛也会小命不保,这其中的价格,可不止值两百两。」

薛父母沉默不语。

薛泽亦在沉思。

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良心发现,薛泽竟然松了口。

「好吧,青黛。你既要钱,我便给你两千两。」

我愣了一下,这么容易?

「可我不能给你签放妻书,因为这桩婚事我的父母不曾知晓,我们也不曾去官府登册入档,便算不得是夫妻。」

5

夜晚漆黑的床上,我辗转反侧。

这曾经温暖的小房子,又只剩我一个人。

然而我来不及为谢山的离去而悲伤。

因为我不相信。

话本中的薛泽城府极深,他从不是那个玉面郎君谢山,而是野心勃勃的杀神。入朝不久,他很快便靠阴狠的手腕为自己博得了一席之地,党政倾轧,他总能全身而退,看似纤尘不染,实则是浴血而生。

我问他要如此数目,一是心有不甘,与其咽下这口气,不如为自己讨个便宜;二便是想让薛泽知道我只爱财,为了财会守口如瓶,这样才能为我自己,为村人,讨个平安。

心中慌乱如擂鼓,纵然早知道那话本成了无字天书,我也爬起来去翻,期盼能找到什么线索。

不想翻开第一页,那本变成雪白的飞页上似乎有了影影绰绰的字迹。那模糊的字越来越清晰,我一边迅速翻阅,一边脑子飞转,我必须把它们都记下来……我的眼皮跳得和心一样快。

「上回书说到,那谢山竟忽地一变,成了达官显贵。青黛心中纳罕,他这般欺诈俺,骗俺委身于他,实在可恶,竟生念:不如索要些银钱以平心中之忿。于是乎请刘善人公证,托秀才吴氏列清所索钱财条目,洋洋洒洒,竟有两千两之多。」

下一页。

「那薛泽假意给了钱,心下却怒,好个贱人!这般威胁于我。他日封王拜相,要怎样良家没得?又暗忖,若留此人处处宣扬,终成祸害,不如先稳他一稳,待来日定要夺他性命,以绝后患。想了几遍,又思量沈家贵女情深意重,尚书原为爱女选好了人家,幸得侍女助其私出家门,果来奔我,此番这桩婚事纵然尚书不愿,亦是板上钉钉……想到得意之时,竟是昏昏沉沉,到底见了周公。」

随着我不肯做妾,改变了剧情走向,话本儿竟然也变了!

他果真要杀我。

我早已不盼着薛泽对我留情,只没想到他会这样心狠!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把话本塞在枕下,这样也可见招拆招。

枕着话本,我心乱如麻。

接下来如何是好?反正有了钱,不如明日去辞别刘大善人,逃命去吧?

我的手伸到枕底,摸索着话本起了卷的毛边,非但不能安心,反倒更加忐忑了。

即使我逃了,它也会生出新的内容来,只要有这话本在,我与薛泽的纠葛就不会终结,如何能毁了它呢?我起了意。此时,指尖的触感突然发烫,那话本热起来了,它好似在发怒!

我立刻改了心绪。我自是借了它的势才能改命,怎能自毁倚仗?

话本又平静了,仿佛没有异变过。

我重新思索,既然话本不可毁,且毁了话本未必好事,我如何能结束这场戏?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我与薛泽二人展开的,若要结束,除非……

我心下一惊,是了。如同我见过的最初版本,话本的内容在我死以后戛然而止,薛泽已然作恶多端,不再是翩翩公子形象,这话本也不再是才子佳人的俗套话,而变成了一本——世情小说!世情小说的结尾往往是恶人伏诛,彰显天理……

「我死,或是你下狱,薛泽,这还用选吗?」我喃喃着闭上眼睛。

6

「尚书大人?不成!」柜台后的吴秀才放下了手中的算盘,猛一摇头,苦口劝我,「青黛姑娘,你已拿了那样多的钱,就此算了吧,何必再生事端呢?再说,咱们这等草民,就算信真的到了尚书大人手里,他哪儿会看呢?」

「你不懂,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结束!」我急得在典当行里反复踱步。

吴秀才长叹了一口气,又拨了几下算珠:「薛家人都回京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狠狠咬着嘴唇,难发一言。

此处距京城虽然山高路远,我也不能不抓紧时间。

一旁洒扫的小伙计突然嘿嘿一笑。

「姑娘想给尚书送信,办法嘛,倒不是没有。」

吴秀才翻了个白眼,随手拿了一支笔掷他。

「你收了你的馊主意吧。」

小伙计不过十三四岁,只是笑,灵敏一闪,就躲过了吴秀才的「飞镖」。

我已是穷途末路,顾不得许多,只好问他。

「你有什么办法?」

听我问他,他突然又羞怯了起来,瞟我一眼就躲开了,张了半天嘴才说。

「上面来的巡抚都进城小半个月了,脸上身上起了怪疹子,一直不好,见不得人。到处张榜呢,咱们县里也有。青黛姐,见了巡抚,不就离尚书更近了吗?」

不错,我立刻掏出一锭银子给他。

「等这事了了,姐姐还有得谢你!」

小伙计立刻把扫帚一扔,揣着银子高兴地跑了。

吴秀才却皱眉。

「青黛,巡抚大人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纵然你精通药理,可官府的人更信名医。」

我点头,心中有数。

「你别忘了,我还有钱。」

有钱能使磨推鬼。

巡抚大人见到我的时候,我正着一身玄色男子衣袍。

从未穿过如此名贵的衣服,我尽量遮掩自己的手足无措。

虽早有准备,但当屏风移开时,我还是骇了一跳。

巡抚裸露在外头的脸和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点。

「大人可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那立在一旁的侍从冷笑。

「我们大人若是知道,何必发榜?」

我的额头上滴下汗来。

定有名医来看过,都知道是过敏之症,只是源头不除,便难以医治。

空气中似有一股梨的清甜。

这味道好生浓郁。

我抬头,见桌案上便摆着一盘梨,香炉里飘出来的香味更浓。

「我们大人最爱吃梨。」侍从似看破我心中所想。

我想起有个村人也曾得过这种疹子,而他也极爱吃梨。

遂壮着胆子朗声道。

「恕民女眼拙,这澄黄的小果并不像梨。」

侍从嗤笑:「你好好儿看看,这不是梨是什么?」说罢,没好气地把那盘梨拿到我面前。

看到那盘果子,我便松了口气,果然。

「此果断不是梨,只是本地的一种小果,不算寻常,也并有毒,如若过量食之,便会浑身起疹。此病多发于小儿,故此许多医师不查,民女尝遍百草,因此熟悉。」

我瞥了眼香炉。

「若像这样烘出香气来,嗅之更会喉咙肿痛,呼吸不畅。」

侍从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便招手换人将香炉抬出,又撤了梨。

无人吩咐我,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巡抚也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逐渐汗流浃背。

大概一炷香后,巡抚突然咳了一咳,笑。

「果然神医,倒是本官嗜梨,贪嘴惹祸啦。」

我行了个拱手礼。

「女药师想要何等赏赐?」

我抬头,目光炯炯。

「民女昨日梦一黑龙,从深潭飞起,龙鳞好似乌云,遮得暗无天日。它对我说,我乃乘龙快婿,定可只手遮天。」

「放肆!」巡抚的笑意突然冷了。

「你究竟意在何人?」

我咽了口气,平定心神。

「民女又梦一人,自言是户部尚书之女,受妖孽蛊惑,嫁与奸人。」

尚书府的小姐私奔,是何等丑闻,必定被瞒死了。可尚书府乱作一团的消息一定满朝皆知。巡抚大人一时没有回应,我听着他沉重地呼吸声,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半晌后,巡抚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你到底所求何事?」

我定了一刻,缓缓答。

「求大人替民女传信给尚书大人,只说他的女儿,在永宁侯的马车里。」

饶是巡抚,手也打了颤。

「事关重大,此话当真?」

我点头。

尚书之所以仍要嫁女给薛泽,无非是为了女儿的名声。如今我就要将沈婉卿的名字重重地摔在地上,要人尽皆知,要尚书不得不与薛泽分庭抗礼。

两朝元老尚书大人,与消失了三年的薛小侯爷,同僚们会选哪边站,不必多说。

巡抚没有给我任何回应,然而我知道,他一定会卖尚书这个人情。

没半个月,大街小巷就满是孩童拍手吟唱。

「黑龙要娶尚书女,尾巴一摇做天子。」

「李林甫,魏忠贤,不如薛侯权滔天。」

我在家中躲了几日,留心那话本的变化。

可话本中只写了我的动作,我最关心的下一页,仍是静静的一片白。

薛泽,下一步你会怎么办呢?

7

此事一出,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京城中谁人不知,户部尚书截停了永宁侯府的马车,狠狠在薛小侯爷的脸上落了一下。有人说,马车中还坐着户部尚书的爱女……

某一天,盯着话本的我,正看到字迹浮现。我抓着话本想看个清楚,门却突然被人破开,我慌乱中将话本才掖在胸口,一群官差就将我叉起来,塞进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个面白无须的瘦高人,他穿着一身红色官服,拿凤眼瞥着我。

「姑娘莫怕,无人要你性命,这是带你进京。」

我把口中的呼救咽了下去。

「你可认识薛泽么?」

我一怔,谎口称不认得。

他笑了。

「这倒奇了。他派人来杀你,你却说不认得?」

我渐渐缓过神来。

「我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那人勾唇一笑,声音温柔却阴森得很,「那你可要好好谢谢尚书大人,救你一命。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我点头,「自然。」

路过一处鸡棚,他似是不满此处的气味,翘起兰花指掩了鼻息,他闷闷地讲,「咱们的心是一样的,就是要薛泽死。至于姑娘去哪,咱管不着,也不想管。懂了吗?」

我拼命点头。

死道友不死贫道。

「沈姑娘从来没离开过京城。是薛家小爷做了陈世美还不算,又想攀高枝儿,有意玷辱她的名声,闹个满城风雨,逼尚书大人就范,可见其狼心狗肺,有不臣之心。」

我又连连点头。

「是。」

盯着我许久,他才冷哼一声。

「若不是老夫人吃斋念佛,说你可怜——」

我就和薛泽一同下地狱了。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面上还是谨小慎微,声如细蚊。

「抱歉!」

「你不必装乖!」他嫌恶地别开头,「过几天上堂,说错了话,你还是小命不保。」

我沉默。

我怎么可能说错呢?

8

在尚书府,我跪在地上,向尚书一五一十地陈述我与谢山的三年。

尚书听完,喝了口茶,未见喜怒。

「你是何时知晓谢山是薛泽的。」

我立刻叩头。

「民女见了薛家父母才知道。」

「贼妇!」薛泽拂袖,把茶盏扫了一地,「你明明早就知道!还喂我吃海鱼试探!」

我心下暗笑。薛泽,你也有如此沉不住气的一天。

尚书做了个手势安抚薛泽。

「后生,先安勿躁。」

后又忽然有了和蔼之色,与我缓言:「你的夫君弃你而去,你就甘心么?」

我突然以帕拭泪,啼道:「民女何其卑微,愿自降为妾,只求能伴郎君左右!可,可薛郎叹我粗鄙,将我抛下了!」

薛泽气得青筋暴突,立刻蹿了起来。

「明明是你拿乔装清高,还向我索要了两千两白银!」

尚书立刻冷声压道:「可有其事啊?」

我张张嘴,刚想辩解,薛泽就抢先一步:「自然!还请了他们村的刘大善人作见证!」

尚书拍拍手,「把人请上来。」

我立刻忧虑万千,进京的路这么久,大善人的身子骨能经得住马车的颠簸吗?有没有受刑?可看到他时,我的心又稍微放下了一些。

他被两个侍女扶出来,仍是笑眯眯的,看起来还算硬朗。

大善人要跪,尚书摆手免了。

「薛小侯爷给了青黛姑娘两千两做了断,此话当真?」

大善人「呃」了许久,连连摇手,「可当不得真啊!」

我心里暗叹,大善人撒起谎来比我轻车熟路许多。

「青黛是要了点遣妻费,可,小侯爷没给呀。」大善人一拍脑袋。

薛泽几乎目眦欲裂:「你敢不认账?」

大善人看着薛泽,身段略弯了弯,脸上还是笑,一点也不恼,「小侯爷息怒。是您自己说的,这妻名不正言不顺,一不曾登册入档,二不曾有父母之命,哪里能给赔偿呢?」

薛泽回身禀告尚书:「有没有钱,一搜便知。」

那马车上的白面无须人站在尚书旁边, 声调抑扬顿挫,「杂家细细搜了一通, 只搜出了十两银子。」

我知道,那一叠银票就明晃晃放在薛泽自己设的书桌暗格里。

「是暗格!」薛泽如梦初醒,「是我书桌的暗格, 一定在那里!还有这些年来我写给卿卿的书信!」

他不提沈婉卿还好,一提起,尚书便怒不打一处来。

尚书猛地把茶盏生生摔碎在桌上。

「你还谎称失忆?你明明一直意识清明,还知在书桌里打个暗格!你分明是骗婚于先, 又不顾救命之恩, 薄情寡性, 舍却糟糠之妻,现在还想来诱骗我的女儿!」

薛泽吃了一惊,连忙跪地,口中喊着冤枉。

尚书喘着粗气, 满面涨得通红,那白面无须人紧跟着问我:「薛家人来的时候, 可有年轻女子随行?」

我赶紧摇头:「不曾。只有薛家父母,和一个小厮, 还有照顾薛母的一个嬷嬷罢了。」

薛泽似乎终于认清了情形, 索性一言不发了。

尚书点头, 「薛泽你好大的胆子,还敢诬赖我的女儿!婉卿不过病了月余, 府中下人都可以为证。」

「公公记好了吗?」尚书问那白面无须人,那人点点头, 把这次问审的记录卷起来包好。

「杂家拿走给刑部看看,怎么说。」无须人拱手一礼。

我回到砖房的时候,谢山正在写字。几缕夕阳,给他的了轮廓镀了一层金。

「「我」我也落了手印。

无须人告退,临走冲我眨了眨眼, 我知那张纸上必然不会涉及我的两千两银子。

尚书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很爽快。

「薛小侯爷,慢走不送。至于你们二位,等朝廷的判决下来了,本官会亲自送你们回乡。多谢你们为小女证了清白。」

在大善人的「哪里哪里」之声中,我终于感到了一阵解脱。

薛泽被流放北疆的那一日, 尚书特许我去送一送。

牢房里,薛泽戴着脚镣, 两脚分开坐在地上, 他看我的眼神,狼一般阴鸷。

我确信, 如果不是有铁牢拦着,他必定会将我撕碎。

他突然诡异地温然一笑,像极了谢山。

谢山其实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他说我靠山吃山, 他从此便是我的靠山。

「娘子见到为夫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可还满意?」

「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我蹲在他面前,掏出话本儿翻到最后一页来给他看。

是了,最后一页了。

薛泽开始是不屑,可到看清了话本的内容, 便一下子抓狂起来。

「你哪里来的妖书!」

我自然一个躲闪,不会被他抢到。

我忍不住笑。

「薛泽你看,完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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