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

 小时候，村里发生过一件大事。

有个外地的老实人在村里承包了地皮，挖鱼塘养鱼。

第一年挣了不少，第二年他加大了投资。

但即将收成之际，鱼塘却被下毒，亏得倾家荡产。

因为没有监控，报警也没有用，无处索赔。

他在村里发疯找人，却被村长带人打了一顿，并警告他：

「你就不该让人知道你挣钱了！

「你都能挣到钱，不就衬托得其他人是废物吗？

「所以也别闹，没用的……」

最终，这个老实人默默离开了村庄，不知所踪。

村民还是照样生活，没人当一回事。

直到，村里开始死人。

1

第一个死的，是村子西边的老陈头。

他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很凶。

我跟村里的小伙伴都怕他，见着他都绕路。

他从年轻时就是个祸害了，喝酒赌博打架，在村里各种搞破坏……

后来，他还把自己媳妇打跑了，连孩子都一起跑了。

所以导致如今五六十岁了，他还是一个人住在村里，无人问津。

他死得可惨了。

大半夜有人潜进去他的屋子，把他开瓢了。

然后，凶手也不着急打死他，反而像是在折磨他。

他把老陈头的嘴巴也打烂了，让他呼救不了。

他把老陈头的右腿打断，让他跑不动路，只能爬。

从房间到客厅，有一道长长的拖行血迹。

就是老陈头爬出来时留下的。

但凶手也没有真的放过他，就是折磨而已。

因为老陈头的尸体，就是被发现在客厅里的。

从他被袭击到死，可能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老陈头身上的伤也很多，连警察都大开眼界。

所以才会跟我爷爷谈话，了解老陈头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爷爷，就是当初赶走李运的那个村长。

时年五十多，正值壮年，在群里影响力很大。

每个人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他也能大致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

然而老陈头的仇人太多了，所以我爷爷也没能给出一个具体的人名。

警察的调查好像也陷入了停滞。

因为那个年代也没什么监控，而凶手很聪明，把自己入室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之后，我爷爷把他几个兄弟还有村干部都叫齐了，开了个小会。

内容当然就是，讨论村里谁会对老陈头下手。

说了半天大家当然也没个结论，直到二爷提出——

「会不会是，李运回来搞事情了？」

李运，就是承包鱼塘，被坑得倾家荡产的那个外地老实人。

我爷爷还蒙在鼓里：

「就亏点儿钱，至于吗？退一万步说，他鱼塘投毒那事是老陈头干的？」

二爷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

「这，是不是老陈头，不好说，不好说啊……

「但是大哥，你别说，如果是李运，那还真至于！

「他可不是亏了点儿钱……他女儿当时病了，绝症呐！

「后来没钱治，没得做手术，好像，好像就……就死了。」

我爷爷这才恍然大悟：

「这样啊，这样……那，大伙儿清不清楚，是不是老陈头给李运鱼塘投的药？」

大家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

而这时候，我爷爷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就认死了，就只有老陈头一个人，就是他投的药……明白吗？」

大伙儿又纷纷点头。

当时，我不是太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认定是老陈头了。

甚至我都不理解，他们开会说正事，为什么我一个小毛孩可以听。

直到散会之后，我爷爷吩咐我一件事——

把老陈头因为投毒，而被人报复杀死这件事，传出去。

2

我在村子里挺受欢迎的，是个孩子王。

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找我玩，也听我说话。

恰逢暑假，玩的时间多，我很快就把我爷爷要我办的事给办到位了。

我也隐隐约约明白了原因——

老陈头投毒被报复这件事，并不是传给村里的小孩听的，也不是传成茶余饭后的话题就算了的。

而是，要传到凶手耳朵里去。

如果凶手真是李运，那不管老陈头是不是真的投毒犯，他都必须是投毒犯。

因为只要李运认为大仇得报，那这件事就结束了。

可是，事情还真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几天后，又有一个村民死了。

他叫陈建，也是个不务正业的村痞子。

但他有家室，有个不离不弃的老婆，还给他生了两女一子。

所以当他尸体被发现时，家属在现场哭得不行。

因为他也是被先虐待，后杀死的。

遍体鳞伤，最后还被扔进了废弃的池塘里，泡了一天一夜。

整个尸体都泡膨胀了。

因为尸体被严重破坏，池塘里当然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警察甚至都找不到陈建被虐杀的第一现场。

但是没错，这「废弃的池塘」，就是李运当年承包的鱼塘之一。

所以这事，让我爷爷那群人更加愁眉苦脸了。

他们再次开了个会，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

最后，我爷爷喊停了他们，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你们这帮兔崽子！快说了！当年李运鱼塘那事，到底有多少人有份？」

这一问，让大家都静了下来，又是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二爷，吞吞吐吐地说：

「大哥，李运那事……可能也没您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爷爷脸色一变：

「快说！别遮遮掩掩！」

二爷的眼睛瞅过好几个人，才开始说：

「那时候，您不是找咱们打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嘛……

「其实他没走，他后面还闹事呢……

「也就是他还回来过，咱们才知道他女儿生病，绝症那事的嘛……

「那时候，那时候想着我们自己能解决，就没让您知道了……

「黑风林那里，其实，就是李运……」

我爷爷都蒙了，愣了好几秒钟。

他脸色彻底黑了下来，骂道：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

听着他的骂声，现场没有一个人敢抬头接话的。

「说，说，都老实说……是你们哪几个人干的？」

二爷被问得额头冒汗。

他的眼睛，也扫过其中几个人……

但他还是扯开了话题：

「大哥，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想想，有谁会帮李运回来寻仇啊……」

而我那时候最好奇的是，「黑风林」是什么东西，或者发生过什么事。

我也肯定，那不是什么好事。

3

在开完这个会之后，我爷爷让我做了一件事。

陈建有个儿子，陈志杰，经常跟我们一起玩。

当时他家里人都在崩溃中，没太多人关注他。

我跟两个小伙伴找到他，跟他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他自己也懵懵懂懂的，并没有太伤心。

这样挺好。

因为我爷爷吩咐我做的事，并不是安慰他。

而是看看能不能问到，陈建的弟弟在哪里。

也就是志杰的叔叔，陈设。

我们这群野孩子，在山里是玩得很野的。

野棺材都玩过，就前阵子山泥冲出来一具无名尸骸，志杰还把头骨捡起来当球踢。

所以说到黑风林，志杰也把他知道的全告诉了我们。

当时黑风林里发生的事是——

里面挖出来很多尸骨。

也不对，确切来说，是一个人的很多尸骨。

也就是说，这个死掉的人，是被拆成了零零碎碎之后，藏在黑风林里的。

分尸。

听志杰说，当时警察一找到尸体之后，他叔叔就跑啦。

连夜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才明白，原来如此——

原来在警察眼里，他是黑风林尸骨的主犯。

而且志杰也说，以前听他家里人说过这事，好像这个尸体，就是养鱼塘那个外地人。

我就问志杰，知不知道他叔叔哪里去了。

他的回答是，完全不知道。

而且也表示，自从他叔叔离开了之后，家里人就真的当他消失了。

没有去找过，也没有私底下联系过。

等于我是什么都没有问到，我是有点丧气的。

不过，我爷爷却不那么认为。

我回到家，把跟志杰聊天的内容告诉他之后……

他却眉目一振，仿佛想明白了些什么。

我也不敢多问。

不过，我爷爷又把二爷叫到家里来了。

我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

4

我爷爷迫不及待地吐出一句话：

「黑风林那事，你好好说，往真的说。」

而二爷呢，则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

「就是李运，他回来闹事，我们就把他……」

我爷爷厉声反问：

「好好好！然后陈设顶罪跑了？现在老陈头被杀陈建被杀，是有人给李运报仇？」

二爷畏畏缩缩地点头，没再说话。

「放屁！」

我爷爷生气极了，几乎是拍案怒吼：「陈设死了这事你们是一点都没跟我提！你还当我是大哥吗？」

二爷似乎有点惊讶，但还是不敢说话。

我爷爷呼了一口气，缓了缓，才心平气和地问道：

「陈设是没了，是吗？」

这时候，二爷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是的……可是也没办法……他居然，居然想……告发我们……」

我爷爷又平静地说道：

「黑风林死的不是李运，现在回来杀人的，才是李运。」

前一刻还在支支吾吾说话的二爷，这一瞬间又彻底语塞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不怒也威的爷爷，仿佛在问——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爷爷也指出他的问题：

「一开始你咬定了是李运回来报仇，然后又说他死在了黑风林……别当人是傻的行不？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多危险！当初你们谁参与了黑风林那事，谁就有可能下一个死！

「你现在就去，把当事人全部都给我找来！赶紧去！」

二爷急匆匆地就走了。

我爷爷神色凝重，点了旱烟抽了起来。

烟雾弥漫在客厅里，有时候会淹没了我爷爷的脸。

5

晚些时候，二爷带了另外两个人回来了。

一个是东边屋子的郭俊强，一个是二爷的好兄弟林震。

我爷爷把门关好，才刚坐下，他们三人扑通就跪下了。

「大哥，我，我们要说的事……可能有点，有点让你生气……」

我爷爷叹了一口气。

可能也是有心理准备了。

他并没有这会儿就发怒，而是冷冷丢下一句：

「起来说。」

然后他自己先坐好了，拿起烟杆，继续抽烟。

二爷他们站了起来，但也不敢坐，就那样站着说话了……

黑风林里发生过的事，真像我爷爷猜的那样。

一点都不简单。

当时，受尽委屈的李运，确实回来了。

但却并不是闹事，而是求情。

他希望村里能够给他一些赔偿，是因为他真的缺钱。

原因就是，他的女儿患上了绝症。

他带着自己病殃殃的女儿来村里，打算求我爷爷为他主持公道。

可是，恰好那天我爷爷不在村里，倒是碰上了二爷一群人。

他们之前也殴打过李运，这会儿也没有客气。

一开始只是驱逐，但李运并不相信我爷爷不在村里，执意要上门来看看。

这可把二爷他们惹恼了。

然后双方就产生了肢体接触，谈笑风生间就把李运给打趴了。

最要命的是，李运是带着女儿过来的。

她哭得那个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原本李运是想要通过女儿孱弱的状态，让我爷爷或者村里人产生同情心理，同意为他讨回一些公道。

但此时此刻，这件事，却把事情引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二爷一伙中的某个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妞儿还挺俊呀……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让大家爽爽？」

原本就是谈笑风生，这会儿笑得就更猥琐了。

接下来，他们把这父女俩，带到了偏僻的黑风林里。

把李运绑在树干上，当着他的面，把他女儿轮流侮辱了。

但他女儿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轮流过程中，难免会伴随着大量的暴力行为……

她被弄死了。

二爷他们也慌，原本只是想玩一玩乐一乐，都哈哈笑呢。

现在把人整死了，他们也笑不出来了。

不过，又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反正都是绝症，治不好的，也不算咱们弄死的啊……」

几个人一合计，觉得也有道理。

既然死都死了，那只能埋了吧。

不过简单那么一埋也不行，怕被挖到的时候，能分辨出来是个什么人。

所以他们决定，是要把人拆散了之后再埋。

务农的人，身上带着镰刀什么的很正常，再加上杀猪杀羊什么的也没少做。

他们以为会很简单。

但他们低估这个过程了，所以弄完整件事，比想象中要更花时间。

而当他们完事回过神来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

李运居然不见了！

6

「所以我说，肯定就是他，他肯定还活着……」

说完整件事，二爷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话。

我爷爷的烟杆已经飞了过去，「啪」一声把他敲蒙了。

「我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畜生玩意！简直给祖宗丢脸！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二爷捂着头，完全不敢说话。

郭俊强急忙去捡烟杆，塞好烟丝，给我爷爷递过去点着。

我爷爷气得连抽了好几口烟。

他吐出来的烟雾一直在飘，让他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来。

他问了二爷一句话：

「你们三个已经被盯上了，听我的，你们必须躲起来，而且还不能躲一起。」

二爷怯生生反问道：

「为什么啊？」

我爷爷又是青筋暴跳地破口大骂：

「你脑子瓦特了听不懂人话是吗？分开躲是为了不让凶徒一锅端了！他肯定在找机会杀你们！

「玛德蠢成这样还敢去作恶……我真想一巴掌呼死你……

「记住了，要是见着李运……不要跟他客气……先下手干死他……」

二爷缩着头，不敢说话。

最后，我爷爷又说：

「明天到村委找我，我给你们搞几个手机随身带着，然后挑几个地儿，你们分开去躲起来……」

那时候，手机还是稀罕品，村里没几个人能用上。

「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没有就赶紧回家去，锁好门窗不要出来了，都给我小心点儿。」

但这时候，二爷还有话说。

「大哥，那啥……老陈头，他不是我们一伙儿的，陈建两兄弟倒是没错……」

我爷爷眉头一皱。

不过他马上就释怀了，一边吐着烟一边喃喃自语：

「说不定是李运杀错了……

「不管了，老陈头也该死……踏马的……上次还要强奸市里支教的老师……

「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小姑娘就遭殃了……该死的玩意，死了活该……

「去吧，回去吧。」

可是，二爷却还没有走。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才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大哥，那个……老钟狗明天也一起过来找你……今晚去他屋里喊他，没找着，说一天没见到人了……」

爷爷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暴跳如雷。

他一个烟杆就朝二爷头上砸下去，吼道：

「你个猪脑袋！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说？」

7

紧接着，他们就匆匆出门了。

我看了一眼大钟，那时候才是晚上七点多。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爷爷回来，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他才回来。

但也是一言不发，在厅里抽了好一会儿的烟。

他好像在思考，又仿佛神色矛盾。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老钟伯，确实死了。

也就是二爷嘴里的老钟狗。

其实他只有三十来岁，只不过太老赖了，才会有这样的外号。

他死在了郊外，被吊在了一棵树上。

据说浑身是伤，死得挺惨的。

至此，村里已经开始人心惶惶了，因为短时间内死的人太多了。

不过同时，也有人暗中叫好。

因为死的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二爷那一伙儿人，确实没有一个是善茬。

警察的面子也开始挂不住，开始一家一家去做问询。

我爷爷很愁。

中午他没有回家，我只能去村委找他，蹭口饭吃。

我见到那里有警察。

我听到他们的交谈中，有提到「李运」这个名字。

我爷爷应该是说了一半没说一半，反正是把这个名字提供给了警察。

让他们去追查。

也许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二爷一伙儿再被杀死了。

但是，好像也没有用。

因为好几天过去了，我爷爷还是愁眉不展。

假如警察能打听到李运的任何消息，我爷爷都不会这么悲观吧。

所以应该是毫无进展了吧？

而强有力的证据是——

哪怕是按我爷爷的意见躲起来了，二爷一伙人，还是又出事了。

8

那也是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爷爷还是坐在客厅里抽烟。

不过这次，他也在玩一个小物件——

手机。

我记得很清楚，是诺基亚的功能机。

因为，里面的贪吃蛇游戏，是我接触过的第一款电子游戏。

快要睡觉的时候，我爷爷接了个电话。

短短几句对话，他的声音就从平和变成了焦躁。

「喂？

「郭俊强怎么了？你好好说话！

「不是……你完完整整复述一遍，他说了什么？

「林震是叛徒，他跟陈设一样……

「你们到底还瞒着我什么？陈设不是不想顶罪被你们杀死的吗？怎么就叛徒了？

「什么？警察？

「他被骗了！怎么可能是警察？警察也不能免罪！

「莫非是李运……

「你们不要着急，只有我知道你们藏在哪！

「我打电话给林震说话，你给我安安分分藏好……」

然后我爷爷挂了电话。

不过马上，他又拨出去了。

但奇怪的是，却不是打给林震。

而是郭俊强。

而且他的声音，也从焦躁变回了异常镇定：

「喂？俊强吗？

「老二跟我说了林震的事……

「他现在电话打不通了，我知道。

「你离他最近，就在你西边的农房里，你去瞅一眼他还在不在……

「千万小心点，不要跟李运碰着了，他筹备那么久才动手，轻易搞不过他的！

「对，你就偷偷瞅一瞅，自己安全第一……

「不怕警察！我能搞定！什么叛变，没有用的！

「对，你就偷偷看一眼，赶紧去，回头回我电话！」

挂掉电话后，爷爷又心事重重地抽了会儿烟。

然后才赶我去睡觉。

临睡前，爷爷给我掖好了被子。

我问爷爷：

「你待会儿又要出去了，是吗？」

爷爷慈祥地笑了笑，回答道：

「是，要是起来撒尿没见着爷爷，不要怕，爷爷很快就回家。」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我知道今晚肯定会发生很多事。

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总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导致我许久都没有睡得着。

我听到外面的爷爷又在打电话。

我只模糊中听到一句：

「这就好，明天我就把李运揪出来……」

9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

爷爷正在做早餐，熬了一大锅粥，蒸了一大锅红薯。

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我才稍微放了心。

不过很快，家里来了两个警察。

我爷爷就跟他们在客厅里说话，我在旁边的饭厅里继续吃早餐。

我能听到他们说话。

警察寒暄几句后，说的是：

「我们找到李运了，就是这个……」

我觉得爷爷真是厉害，说第二天把他揪出来，就真的马上揪出来了。

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我却听不太懂。

因为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我爷爷第一反应居然是：

「不可能！怎么可能？」

警察紧接着说的是：

「我们确定这就是李运，是经过科学鉴定的。

「百分百准确，没有其他可能性。」

我爷爷开始沉默了。

警察则继续说着话：

「所以说，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村里死了几个人，我们也很着急，不过您也放心……

「我们并没有把所有人被害一起上报，所以暂时都是单独的凶杀案……

「这样您的压力也没那么大，我们破案的压力也没那么大。

「但是，现在看来，事情还是比较复杂的。

「具体的案情，还要继续挖掘……」

我爷爷没有怎么说话，似乎是在沉思。

之后也没多久，我早餐都还没吃完，爷爷就送他们出门了。

回来之后，他早餐也没有吃，就去房里拿手机打电话。

我没跟进去，因为我看到客厅里，有警察带来的一些纸张。

我拿起来看了，然后惊呆了——

上面居然是打印的图片，是白骨！

这些白骨，我很熟悉，因为我亲眼见过。

就是前阵子那件事。

我家附近的一座山上，有具白骨被大雨冲了出来。

村里小伙伴们都跟着我玩，是我们第一时间发现这个东西的。

但大家都不怕。

尤其是陈志杰，他可大胆了，还把白骨的头颅当球踢。

引得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不过后来，我当然跟我爷爷说了这个事。

我爷爷也是报了警，让警察来收拾的。

原本我也以为，这是多年前不知名人士的墓穴，但结合刚刚警察说的话……

这具白骨，就是李运啊。

他早就死了。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会回来杀人复仇？

10

所以，我爷爷在房间里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事。

原本以为凶手就是李运，那爷爷安排的处理方法是没有问题的——

把二爷他们藏起来，让警察去找李运。

可警察确定李运早就死了，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凶手又会是谁呢？

我来了兴致，假装无所事事，靠近爷爷的房间听他说话。

但我来得太晚了，只听到爷爷末了说的几句——

「不管怎么样，躲起来依然还是上策，不要慌。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听我的就好。

「都会没事的……」

我知道，他肯定是给二爷他们说了李运的事。

李运确实死了，他不是凶手。

好在当时我知道了这一点，因为这救了我一命。

爷爷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吩咐我自己待在家里，今天千万不要出去玩了。

如果他没回来，就自己弄粥跟红薯吃。

然后就匆匆出门去了。

他连早餐都没有吃，仿佛有很着急的事。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是很对劲。

我爷爷做了那么多的早餐，就像是他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会没有空打理我的午餐晚餐似的。

可是……

做早餐的时候，警察还没有来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也没有办法，我很听话，就真的没有出去玩，就一个人待在家。

也是真的无聊。

终于熬到傍晚，实在熬不住了。

我就在每个房间瞎转，这搞搞那搞搞，希望能在熟悉的地方搞出什么新意。

幸运的是，我还真在爷爷的房间，找到了一个好东西——

诺基亚手机。

当时我也没去想，为什么爷爷明明是去找二爷他们，为什么连重要的手机都不带。

我想的是玩游戏，贪吃蛇。

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游戏可太好玩了，令人沉迷。

我没注意到，时间多得多快。

直到手机突然来电了！

11

手机在嗡嗡嗡地震动。

我盯着屏幕上的号码，心里想的是——

打电话过来的，一定是二爷他们的其中一个。

因为平时我爷爷也没有用手机。

这些手机应该都是村委的，是因为这次的这些事，我爷爷才特地拿出来用的。

所以，我想到的是——

会不会是二爷他们中的某个人，着急找爷爷？

因为我也知道，他们是分开藏起来的，彼此不知道各自位置，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是不是其中的谁，很着急要找爷爷却找不到，所以才打电话？

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接通了电话。

然后学着我爷爷，喊了一声：

「喂？」

但很奇怪的是，对面却没有人说话。

我又「喂」了一声。

但对面不仅没有人说话，甚至电话都被切断了。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就是这个来电，给我埋下了祸根。

因为这个来电，让我看到了手机电量快要不足了，我也不敢继续玩游戏。

所以就回到了客厅里，等爷爷回来。

我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多了。

而爷爷，居然还没有回来。

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到了敲门声。

以及二爷的声音——

「小忠，你在家里吧？我是你二爷，快开门！」

我小跑过去就要开门。

但是，站在门前的时候，我却停了下来。

我那小小的脑袋，居然开始思考了——

二爷不是听我爷爷的话，藏起来了吗？

他怎么会大半夜，还敢到我家来？

尤其是，凶手不是李运而是其他人的话，谁不害怕啊？

谁，不会害怕？

只有凶手，才不会害怕了。

是的，只有凶手才不会害怕！

所以，我开始害怕了。

而且，他下意识开口说的话，并不是「我找你爷爷」。

而是让我「开门」！

因此我没有开门，我转身就跑。

可我马上又发现，厅里一直开着灯呢！

我想了想，决定进我爷爷房间，因为他房顶上有阁楼！

虽然挂梯是隐藏在角落的，但平时我也没少乱闯。

所以轻而易举地，我就躲了上去……

12

后来没多久，我听到玻璃碎了的声音，听到敲砸的声音。

二爷是熟悉我家屋子的，他知道哪扇窗最容易破开。

他肯定已经进来了。

我听到他喊我的声音——

「小忠？你在哪里？」

我躲在阁楼，一言不发，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爷找进爷爷房间里来了。

他开了灯，很粗暴地到处翻找。

终于，他也找到了那个诺基亚手机了。

可能是对手机不熟悉，他站在原地按手机，按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爷爷都回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他不怒自威，恶狠狠地吼了一声：

「老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二爷先是吃了一惊，但这一次，他却吼了回去：

「大哥！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爷爷没有回答他，而是皱着脸，怒气冲冲地问二爷：

「我孙子在哪里？忠儿他在哪？」

我正想回应呢，但此时二爷的状态，却再一次惊吓到了我。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么愤怒。

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敢那么大声跟爷爷说话：

「大哥你回答我啊！

「警察的手机怎么会在你这里！

「都是你！没什么警察！都是你是不是！

「林震，郭俊峰……他们都死了，是不是！

「你也想杀我是不是！连我也要杀了是不是……」

说完他抡着拳头，朝我爷爷冲了过去。

其实我是不担心爷爷的。

因为按武力值，我爷爷两下就能把二爷撂倒在地上。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爷爷硬生生挨了二爷一个拳头！

他嘴角都破皮了，出血了，还是硬挺着。

而二爷的拳头接踵而上，一下子都快把我爷爷打蒙了。

打得鼻青脸肿。

他却还是没有一点还手，倔强又凶狠地吐出一句：

「忠儿他，他在哪？」

二爷也没有一点想要回答，我才意识到，爷爷不敢还手的原因是我。

于是我急忙一边爬下简陋的木梯，一边大喊：

「不要打我爷爷！不要打我爷爷啊！」

二爷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一秒钟。

他可能也没有想到，他在房间里待了那么久，居然都没有发现我。

爷爷看到我，顿时眼神都清澈了。

原本疲惫的脸上，此刻仿佛突然镀了光。

可我更没想到的是——

爷爷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他的动作极快，近身的二爷根本无处可躲。

我才刚下地站稳，二爷已经倒下去了……

他浑身是血。

我彻底蒙了。

爷爷把匕首扔在地上，伸手招呼我：

「忠儿，不要看，快出来。」

我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似的，往爷爷走去。

他牵着我，走出了房间。

回到大厅。

13

客厅里，一切如常，仿佛跟爷爷的房间是两个世界。

爷爷进来得很匆忙，连大门都没有关上。

他扭头看了看外面的世界，犹豫片刻，他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去了。

他坐在了捂着前的石槛下，掏出烟斗，点着了，开始一口一口地抽烟。

我也走了出去，坐在爷爷身旁。

我还没有彻底缓过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这一整闹剧里……

爷爷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抬起头，我只看到迷离的满天星斗。

很久之后，我爷爷才开始问我话：

「你觉得爷爷，是好人吗？」

我点了点头。

爷爷为了我宁愿挨打，对我来说，怎么能不算好呢。

可是，他却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了，爷爷不是好人。」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才继续缓缓说话：

「我当着这个村长，做了很多坏事……

「下来村里的款，都得过我一手。

「种地补助，我给我的人多登记，这些人要孝敬我，也要听我的。

「修路的活儿, 我指给我的人干，这些人也要孝敬我，也要听我的。

「那个李运，做鱼塘挣了钱, 居然不孝敬我, 那他就做不下去。

「我就会赶走他, 不能让他坏了规矩……

「可是, 我也没想着, 你二爷跟那帮禽兽, 会那样弄死他女儿啊……

「李运, 他那晚来找了我, 奄奄一息, 还不忘咒骂我……是我埋了他的。

「但没几天, 我发现，我还真被他咒上了……爷爷我啊，肺癌了，很晚了，没几天了。

「这些日子我就在想，想想我犯的罪孽。

老陈头身上的伤也很多，连警察都大开眼界。

「遮我」「作恶的是他们, 却全都是我的罪孽。

「我一直以为，我养的狗，只要我能按得住就行。

「不过……可能我也老了，也按不住了……李运父女的事就说明问题了……

「所以我要把它们都带走, 都是畜生，都带走……

「老陈头也是该死的, 我们这里就是没有教育好孩子的本事，难得来了老师, 他还那样对人家, 真是畜生……

「弄了老陈头开始, 我就停不下来了……

「我得弄清楚黑风林里有哪些人，至少这些都得带走……

「唉……

「忠儿啊，你虽然小，我知道你都懂的。

「你真坚强，是爷爷最后一点希望。

「爷爷做了很多错事，都让你看见了，以后你不要做这样的错事了……

「也不要留在错的地方。

「我跟你爹说了, 让他带着你，在城里上学。

「读好的初中, 读好的高中，考一个大学……

「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天亮，你爹就会来接你了。

「不要想爷爷。」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我的眼睛, 忍不住涌出了眼泪。

我也知道, 爷爷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对我好，并不说明他是好人。

这是年少的我，体验过的, 最复杂的情绪了。

我抬起头，看到爷爷吐出来的烟雾，在我头上弥漫。

遮住了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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