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

 

妈妈怀上妹妹的时候,和我说:「微微,妈妈是为你了好才怀妹妹的。」

后来长大,我离家出走被朋友送回来的那天,听见爸爸和她抱怨:

「还不如就生丫丫一个,长这么大了不听话,不知道养来干嘛。」

妈妈没有反驳,只是说:「别生气了。」

后来家里真的只有妹妹了。

因为我死了。

死在地震废墟之下,只有妹妹活了下来。

1

妈妈怀上薛时锦的那年,我刚满四岁。

临盆的前一个月,亲戚来家里做客。

舅舅把在玩玩具的我扯到人群中间,笑着问我:「微微,等你妈妈生了妹妹,就不爱你了。」

「你怎么办?」

我手里拿的娃娃一下子掉下来:「妈妈不会不爱我!」

他笑嘻嘻地捏我的脸:「要是妹妹比你可爱,妈妈就只喜欢妹妹不要你咯。」

小孩子不经事,我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一边推他一边往妈妈身上扑:「妈妈……」

身边的爸爸一下把我挡住:「别碰到妈妈的肚子了。」

我碰不到妈妈,一边哭一边嚎,惹得周围一圈人止不住地笑。

在那片笑声里,妈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微,妈妈生妹妹是为了你好。」

「一个人多孤单啊。」

「以后有人陪你玩了。」

2

薛时锦出生那天,我从幼儿园回来。

家里的门敲了半天没开,楼下的张奶奶用座机给爸妈打电话。

打了好几通都没有接。

日薄西山的时候,舅舅忽然骑着摩托车出现:

「微微快,你妈在医院里生妹妹,大家都忙着,刚刚才得了空,你快跟我去医院里看妹妹。」

我被他放在摩托车上,一路疾驰。

到医院的时候快傍晚了。

舅舅把我放在玻璃窗前,指着一个小床上的婴儿说:「微微看,那就是你妹妹。」

刚出生的婴儿没睁眼,皱皱巴巴。

我觉得没什么看的。

但是爸爸和舅舅他们站在那里说个不停。

一会儿说:「鼻子像我。」

一会儿说:「脸有点像姐姐小时候。」

我的肚子也在叫。

只是爸爸好像没听见。

我看着小床上的薛时锦,心想:她有点丑。

3

有点丑的薛时锦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忽然变漂亮了。

妈妈抱着她一摇一摇,说:「我们家丫丫以后长大一定很好看。」

爸爸在旁边笑:「长得像我能不好看吗?」

我拿着给妈妈的水蹬蹬蹬跑上楼,抱住爸爸的腿问他:「那微微呢?」

爸爸低头看我,笑了笑,捏了一把我的脸,说:「微微也很可爱。」

?

漂亮是漂亮,可爱是可爱。

漂亮是有特权的,但是可爱没有。

薛时锦长大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

譬如她的小名叫「丫丫」,而我的小名只是名字中的一个字。

譬如她打碎了杯子会被说「还小」,而我打碎了杯子只会被爸爸说:「这么大了连东西都拿不稳吗?」

?

我第一次饿肚子是八岁,因为薛时锦。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白白胖胖,像是年画像上的福娃。

爸爸出差给我们带了礼物。

两套芭比娃娃。

薛时锦的娃娃比我小了一点,少了一套衣服。

我刚从爸爸手里接过来,她忽然发脾气,从我手里抢。

我被她推了一下,坐在地上,玩具被她抢走:「我要这个!」

「这个,大!」

「那是我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立马去抢。

薛时锦抓得紧,我一边用力一边狠狠掰开她的手。

她往后摔了个屁墩,立马哭出来。

妈妈从厨房出来:「怎么了?薛时微你又惹妹妹生气了?」

「我没有!」

「是她要抢我的东西!」

妈妈从地上把她抱起来:「你就不能让让妹妹吗?她还小。」

「丫丫不哭,不哭。」

「妈妈到时候给你买个更大的,好不好?」

「不要、就要那个!」

爸爸手一伸,轻轻松松把东西抢过去给她:「喏,爸爸给你。」

「那是我的!」

「你明明说了给我的!」

我冲过去抢,被爸爸隔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就不能让让妹妹?」

我不说话,冲上去抢。

爸爸生气了,把我关进卧室里,不准我吃饭。

「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

「什么时候再吃。」

?

我趴在床上哭。

眼泪打湿一片枕头。

我学会了第一个规则。

不要和薛时锦抢东西。

4

薛时锦上幼儿园,爸妈没空去接。

我小时候坐幼儿园的巴士到院子门口,然后自己上楼回家就行。

只是他们却忽然觉得这样不是很安全。

所以接薛时锦回家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

我喜欢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们玩。

薛时锦非要加入我们。

没人爱和小不点玩,她就哭。

我被吵得受不了,最后周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批准她加入我们。

四五个小孩子一块儿玩老鹰捉小鸡。

薛时锦在最后当小鸡屁股。

周俏跑得飞快,把我们这几个小鸡吓得边跑边跳。

薛时锦跟不上,拽我衣尾的手松了,跌在地上,膝盖擦破了皮。

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

游戏没法完了,小朋友们都走掉了。

她还坐在地上哭

周俏说:「微微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家里拿个创可贴给你妹妹贴上。」

「好。」

我不会哄薛时锦。

偶尔有人路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

薛时锦哭累了就停一会儿,我说:「你别哭了,等下我给你糖……」

「丫丫!」

爸爸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加快了步子:「怎么坐在地上哭?」

薛时锦刚刚停下声音又起,像是被人用刀子抵了喉咙:「我、和姐姐玩……」

「摔跤了,好痛……」

爸爸从地上把她抱起来,低头睨我一眼。

?

下午的太阳还没落山。

我却忽然有点脊背发凉。

?

回家后的荆条抽在我屁股上。

我也像薛时锦那样边哭边嚎。

四五下之后妈妈来拦我:「好了别打了,她知道错了。」

「以后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妈妈帮我把裤子拉上,牵着我回了房间,摸了摸我的头:「微微。」

「以后出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吗?」

「爸爸妈妈也是担心你和妹妹。」

我说不出话,哭得一哽一哽,钻进她怀里。

妈妈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叹了口气:

「等我们以后不在了,你就只有妹妹一个亲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知道了吗?」

5

我不知道。

小孩子能保护谁呢?

妈妈。

?

和我一样大的周俏都还在被爸爸妈妈保护呢。

谁来保护我呢?

6

上小学之后,老师让我们学着写日记。

记在带锁的小本子里,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小孩子其实没有什么能维持太久的烦恼。

可我的烦恼却一直持续地存在。

?

日记本里是我屡教不改还妄想证明争抢偏爱的教训。

不要惹薛时锦生气。

因为爸爸妈妈会说,肯定又是你的错。

不要和爸爸妈妈争辩。

因为我是姐姐,要懂事,要让着妹妹。

……

如果薛时锦做错了,就要原谅她。

因为她是妹妹。

?

这是我记下的最新一条。

高一的生日周俏送了我一本自己做的立体书。

上面的城堡娃娃全部都是她自己画的,每个地方都藏了一点小机关。

我宝贵得很,把它小心翼翼藏进抽屉里。

?

晚自习放学回来的时候,薛时锦在客厅玩,手里拿着几张纸片。

她长大愈发漂亮了。

我路过时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她手里拿的是周俏画的我。

我脑袋一下炸开,所有规则忘得一干二净,伸手就去抢她手里的纸片小人。

薛时锦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手里的纸片被扯成两半。

「我」的腿断了。

她的哭声骤然爆发,妈妈从楼上下来:「又怎么了?」

「薛时微你就不能别总是惹丫丫吗?」

「她拿了我的东西!」

满地的纸片里。

是残缺不全的城堡和人物。

周俏一笔一画做出来的东西变成一地的废纸。

灼眼的色彩像是缤纷的泡沫。

刺得我眼睛生疼。

?

我用手狠狠地打了薛时锦的屁股。

她的哭声一下嘹亮起来。

我却没停手:「那是周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是她送给我的!」

「那是我的东西!」

我一边打一边哭,妈妈冲过来把我们隔开:

「不就是几张纸片,又不值什么钱,干嘛这么生气。」

「丫丫还是你妹妹呢。」

我不依不饶,伸手去够她。

薛时锦缩在妈妈身后:「我……我就是想玩一下。」

我伸脚,踢在她小腿上。

许是真的很疼,她的脸皱在一块,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一下子生气了,用力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偏过去脸,脑袋里嗡嗡的响。

又疼又烫。

「薛时微!」

「你干嘛这么不懂事!」

「妹妹又不是故意的,跟你道个歉不就行了?」

「非得要惹我生气吗?」

?

妈妈的一巴掌扇得我脑袋有点蒙。

鼻子也有点酸。

?

可是那是我的东西。

我想说她没有经过别人的允许,是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的。

我想说那是周俏花了好久做好给我的。

不是爸爸妈妈送的,只要薛时锦觉得喜欢就可以让出去的礼物。

而是周俏送给我的。

单单送给我的礼物。

?

只是我的。

?

我想张嘴。

可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喉咙里只是「嗬嗬」的喘气声。

?

所以我转身跑了。

像落败的逃兵。

?

其实没关系。

反正我也从没赢过。

7

我和周俏道歉。

「对不起……」

「你送的礼物不小心被我妹妹弄坏了。」

「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本来想好了,我要和她说我请她喝杯奶茶道歉。

可是我说着说着,很没出息地哭出声来了: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个礼物,也把它放得好好的。」

「我也没想到薛时锦会找到,我真的很喜欢、真的……」

「……对不起,俏俏。」

周俏吓了一大跳,掏纸给我擦眼泪:「没事,又不是你的错。」

「弄坏了也没事,幸好只是一堆纸,不值钱。」

「你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一个好了。」

「别哭哇。」

我鼻尖冒出一个泡。

周俏没忍住,笑出声来,把纸递给我:「快擦擦。」

「没事的,过几天我再给你做一个。」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肯定比上次还好看。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

她笑了笑,捏了一下我的脸:「笑一个。」

我咧开嘴角。

她却忽然顿了一下:「为什么他们都说薛时锦比你好看啊?」

「明明你笑起来比她好看多了。」

「没、没有。」

我忽然有些结巴。

?

其实我知道薛时锦比我好看。

可我还是有点高兴。

漂亮与否的评判有时候会很主观。

主观在你更爱谁,谁就更漂亮。

?

至少在周俏这里。

我可以比过薛时锦。

8

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冷清。

我沉默地吃饭,没有说话。

半边的脸颊还肿着。

一顿一顿地疼。

?

薛时锦吃完了饭,忽然站起来,朝着我鞠了一躬。

「姐姐。」

「对不起。」

「昨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擅自动你的东西。」

我没说话。

抬眸了看了一眼妈妈。

她看着薛时锦,眉眼带笑,像是很欣慰。

爸爸也是一样。

被我看的那一瞬间,他回过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他一下蹙了眉头,朝着薛时锦的方向歪了歪头。

?

我看懂他的意思。

收回目光,好半天,嘴角才扯开一点笑。

我说:「没关系。」

「我不怪你。」

?

爸爸的手一下摸上我的脑袋,带着点慈爱:「这就是嘛。」

「好姐妹怎么会吵架呢。」

「我们家丫丫真乖。」

「知道勇于承认错误。」

妈妈也一下子笑开,夸她:「真棒。」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们。

好半天。

?

自己起身上了楼。

8

爸爸说薛时锦很乖。

所以特意买了海鲜奖励她。

做饭的时候,厨房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我路过时有些打呕。

?

薛时锦很高兴,转着圈圈跳来跳去。

「姐姐?」

「你不高兴吗?」

「螃蟹好好吃。」

「鱿鱼也好吃。」

她看着我笑,像童话故事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没说话,给自己倒了杯水。

?

喜欢薛时锦肯定是假的。

但我也没有多讨厌她。

?

小时候被爸妈一遍一遍地教,她是家里最珍贵的宝贝。

我也没有希望爸爸妈妈偏爱我。

我只是想,只是想。

他们也可以和爱薛时锦一样爱我。

?

可是每一次都像小时候一样。

每一次我骗自己他们也爱我的时候。

他们就会再一次做出伤害我的举动——

?

爸爸妈妈。

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海鲜过敏。

9

我可以不吃。

所以我端着碗,只顾着夹桌子上的青菜。

薛时锦却忽然夹了一块虾放在我碗里:

「姐姐,这个好吃。」

我对上她弯弯的眼,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去看妈妈。

妈妈笑了笑,也给我夹了一筷子鱿鱼:

「微微,多吃点有营养的,别只吃青菜。」

「你爸做的可好吃了呢。」

「尝尝这个梭子蟹。」

爸爸也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这个还是我的拿手好菜。」

「微微尝尝。」

?

头顶的白炽灯晃得我有些发晕。

我低下头。

妈妈说:「快尝尝呀微微。」

「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肉。」

?

我把头又往下低了点。

眼泪砸在米饭上。

?

13 岁在奶奶家吃了虾。

我起了一身的疹子。

奶奶打电话让爸妈赶紧来送我去医院。

醒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温柔:「微微,以后千万不要吃虾了,知道吗?」

「还有螃蟹,水里出来的东西。」

「吃了就会生病的。」

我移了身子,把头拱进她怀里,妈妈纵着我,轻轻摸我的发:

「吓死妈妈了,以后一定要记牢了。」

「在外面千万不能吃这些了。」

「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知……道了。」

?

我夹了虾,往嘴里塞。

辛辣的味道充斥口腔。

薛时锦说得对。

确实很好吃。

?

爸爸问我:「怎么样?」

我没有回话,把他们夹在我碗里的菜全部塞进嘴巴里。

狼吞虎咽。

薛时锦一下子笑了:「好吃,姐姐吃得好快。」

妈妈也在笑。

只有我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落在碗里。

?

喉咙里像是骤然升起了一团火。

我的皮肤一点点变红。

无处不在的瘙痒让我开始难受。

呼吸也逐渐困难。

手里的筷子落下,连带着我的脑袋也一起砸向桌面。

10

我是在医院醒来的。

脸肿到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我想动一动手指,却只觉得滞涩如木偶。

呼吸有些不畅,还有些恶心想吐。

?

爸爸妈妈没有在病房里。

我看着头顶冷白的墙。

然后一声怒喝如惊雷般炸开:

「你为什么不看好微微!」

「她海鲜过敏你为什么还要夹给她吃?」

爸爸不甘示弱地反驳:「你不也夹了吗?」

「难道你记起来了?」

「微微小学的时候过敏不是你陪着她吗?你不应该记得更牢一些吗?」

「难道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

「你总带她和丫丫出去吃饭,你难道记不住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吗?」

爸爸像是气笑了:「你平时给她做饭,难道你想不起来她不能吃海鲜吗?」

……

争吵的声音没有休止。

我甚至能听见有护士来劝阻他们:「麻烦小声一点。」

?

我突然有些后悔。

我不该吃那些海鲜的。

我不该妄想他们会对自己的遗忘而感到愧疚。

我不该以为,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够因为他们的愧疚而多分得一点注意。

我只是一个被相互推诿的责任。

好像被推到对方头上,自己就能从「是我的错」的漩涡中逃脱。

?

门外的声音还在吵。

我是翻了个身。

眼前模糊不清。

?

光影交织。

定格。

色块在一片混沌中被拼凑成十三岁那年坐在床边的妈妈的模样。

她的手抚摸过我微微被汗湿的头发,说:

「看到微微生病,妈妈的心会很痛的。」

?

我闭上眼睛。

「对不起。」

「妈妈。」

11

我是第二天从医院逃跑的。

爸妈吵完架以后,爸爸走了,妈妈推门进来,满脸的疲惫。

看着床上的我,只是说了一句话:「以后不要再吃海鲜了,记住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窗外,没有理她。

妈妈也没有说话,只是给我掖了一下被子:「我们明早再来看你。」

?

我是清早逃跑的。

城市都还睡眼惺忪。

我走在没多少人的马路上,第一次觉得早起这么美好。

?

袋子里还有二十五块钱,小灵通没有带出来。

我花了四块钱转了两趟公交,从起始站做到末尾。

在城市的边缘下了车。

找了一个公园,在长椅上坐着晒太阳。

花了三块钱买了一支冰淇淋。

冰淇淋甜丝丝的,就是有点冻牙。

路过一个一家三口,小孩子盯着我手里的冰淇淋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喊:「妈妈!我也想吃冰淇淋。」

「现在还没到夏天,不能吃,会吃坏肚子的。」

「那为什么那个姐姐可以吃?」

那个妈妈看我一眼,恰好和我的眼睛对上,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对小孩说:

「她是瞒着妈妈偷偷吃的,这个时候不能吃冰淇淋。」

?

小孩想闹,被她妈妈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说好话。

我看着她们走远,忽然觉得嘴里的冰淇淋变得很难吃。

?

晚上的时候,我在街边找了一家摊子,花了十块钱吃了一碗面。

小电视上放着广告。

我盯着屏幕看。

想起电视剧里面主人公跑丢了,为了找到她,电视上会播放寻人启事。

屏幕里的人抹着眼泪喊:「你在哪里,快回来吧。」

把我难过得不要不要的。

?

可是一直到华灯初上。

碗里的汤都被我喝完了。

电视上的人也只是在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我沿着小河边散了散步。

走到公交站台的时候,一辆公交车正好驶来。

514 路。

倒数第二站是我家。

?

车门打开。

我往前垮了一步,又想下去。

司机叫住我:「怎么了同学?」

「没带够钱吗?」

我摇了摇头:「我等下一辆。」

「没有下一辆啦,」司机叔叔说,「我这是最后一趟了。」

「快上来吧,你是要回家吗?」

?

我愣了一下,最后还是上去了。

再看一眼吧。

看看他们。

会不会也在找我。

12

我下车的时候。

路边的很多店都关门了。

我往家那里走。

却在快靠近楼下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薛时微!」

「微微!」

「你在哪里!」

是楼下的张奶奶。

我站在树的阴影里。

听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还有手电筒的光芒。

「微微!」

「你在哪?」

有楼上李婶的,有小卖部宋叔叔的,有阿霞姐姐的……

还有周俏的。

?

可我听了又听。

没有听见爸爸妈妈的。

13

周俏的手电筒晃到我的时候。

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她张了张嘴,最后却没有喊出声,只是追在我身后,不停地跑。

我们跑出小区,跑过马路。

一直一直跑,一直到我跑到桥边。

桥很高,河水黑黝黝的。

路边没有人。

我爬上去的时候,腿有些发抖。

浪涛声像是野兽的吼声。

我生了些惧意,哆嗦着站直了。

?

周俏停下了脚步。

手电筒的光照在我身边,她抬眼看我。

脸色平静,嘴唇颤抖。

我说:「别过来……」

?

「要不然你就跳下去,是吗?」

很烂俗的八点档狗血剧台词。

还是我在周俏家和她一起看的。

?

我的腿抖了又抖,问她:「我爸爸妈妈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薛时锦发烧了。」

我有点想笑,咧了咧嘴,却实在笑不出来。

?

江边的风大,我打了个哆嗦,身形有些不稳。

周俏往前迈了一步,我赶忙摆手:「都说了别过来……」

她停了脚步:「你要学那些女主角一样跳河吗?」

我没说话。

她往江边看了一眼,说:「挺高的。」

「薛时微。」

「你不是女主角,跳下去活不下来,也不会有人救你。」

「不会有失忆,不会有男主角,不会有奇迹发生。」

「还是……」

「你觉得他们会后——」

?

周俏的话堪称平静,却轻而易举地引爆我的情绪。

「那我有什么办法!」

「他们心里只有薛时锦!」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女主角。

我平凡,普通,不被偏爱。

我只会怪自己,只会受了委屈躲在被窝里面哭。

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姐姐。

我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会谦让,要照顾妹妹,要体谅爸妈。

我要在一夜之间长大。

?

可我反而越变越小了。

躯壳日益膨胀,灵魂却日益萎缩。

我变得更加无理取闹,变得会生闷气,变得和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脆弱敏感。

?

到最后。

我还是那个讨人嫌的小孩。

「……谁来爱我呢?」

?

「我不算吗。」

周俏站在那里,平静地看我,语速很快:

「我知道送给你的零食会被薛时锦分走一半,所以我只带来学校。」

「我知道你不想陪薛时锦玩那些你不喜欢的玩具,所以每次放学我都让你来我家写作业。」

「我知道你会偷偷在房间里哭,第二天早上眼睛肿起来就骗爸妈是虫子咬的。」

「哪有虫子总是逮着一个人咬呢?」

「你不想说,我也不揭穿,只是和你说笑话。」

?

「薛时微。」

「新的立体书我做了一半了……」

「你……不要了吗?」

?

「你说我们一起考北方的大学,一起去看雪山……」

「以后结婚了买了房子也要做邻居。」

「好朋友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薛时微。」

「你在骗我吗?」

?

我的腿有些打战。

江风一吹,我从栏杆上滑落,周俏朝我跑过来。

我跌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俏俏。」

?

周俏抱着我,手也颤抖。

她说:「没关系。」

14

我是半夜到家的。

回家前我和周俏说:「能不能,不要说我是离家出走?」

周俏点点头。

?

爸爸开门的时候,见到我的一瞬间,脸色变了变。

周俏牵着我的手,喊了一句叔叔好。

「微微去找同学玩了。」

「刚刚我给小玲打电话,她才告诉我微微在她家。」

爸爸看了我一眼,我的脊背有些发凉。

低头往周俏身后躲了躲。

「谢谢你,今天麻烦你们了。」

「改天我带薛时微来和你们道谢。」

?

门被带上的那一瞬间。

我转头,看见爸爸手里拿的荆条。

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

孩子的谎言是骗不过大人的。

我知道。

?

所以荆条落下来的时候。

我没有哭。

「本来丫丫生病爸爸妈妈就已经够忙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添乱?」

「非得让爸爸妈妈心里不舒服是吗?」

「薛时微!」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啊?」

「说话啊!」

「你是哑巴了吗?」

「你知道妈妈今天去医院看见你不在有多着急吗?」

荆条一次次落下。

手掌像是捧着火种一般滚烫。

我垂下眼,不说话。

?

妈妈在楼上。

在陪薛时锦。

她没有下来拦爸爸。

?

爸爸打累了。

放下荆条,说:「去妈妈卧室门前跪着。」

「跪两个小时再睡觉。」

我依言。

?

透过门缝,我听见薛时锦声音小小的,在问妈妈:「姐姐回来了吗?」

妈妈说:「回来了。」

薛时锦说:「那就好。」

然后就不说话了。

?

过了一会了。

妈妈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没有看我。

?

我跪到腿发麻。

爸爸妈妈都进了卧室,在里面压低声音说话。

一会儿说:「丫丫要是明天还烧着,就去医院打吊针。」

妈妈说:「今天中午烧得厉害,晚上退了一点。」

「看她的样子我心里也难受。」

爸爸叹了口气。

妈妈说:「还好微微晚上找回来了。」

爸爸哼了一声。

气还没消。

「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又不听话,又不懂事,成绩也没丫丫好。」

「净给家里添麻烦。」

「还不如就生丫丫一个,长这么大了不听话不知道养来干嘛。」

?

卧室却忽然陷入寂静。

我垂下眼,捏了一下已经没有知觉的腿。

我一直挺不长记性的。

总是轻而易举地期待。

也总是毫不意外地落空。

?

「微微是个好孩子,以前不这样的,肯定是有原因的。」

「明天我们和她好好谈谈,一定能解决问题。」

文绉绉的。

我自己先笑了起来。

?

这是动画片里妈妈的台词。

?

而我的妈妈。

她没有反驳。

她只是说:「别生气了。」

15

我其实挺怕死的。

走回家的时候,我的腿还一直打战。

周俏在家楼下又和我拉了一次勾,约好要一起考同一所大学。

?

我被她从彻骨的冷水中拉出,又在同一天晚上被人再次狠狠地踹了回去。

被埋在废墟里的时候。

我想,这可能就是命。

16

地震来的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

我上高一,薛时锦上初一。

她的感冒好了一两个月,某天淋了雨,早上又开始不舒服。

?

我和她一起去了学校。

午休的时候我睡眠浅,隐隐约约感觉楼在晃。

和同桌对视了一眼,他说:「你有没有感觉楼在动?」

我点了点头。

然后忽然有人站起来往外跑。

摇晃变得剧烈。

同桌蹭一下站起:「我靠,不会是地震了吧?」

我和他一块儿站起来往外冲,走廊里的人声一下子鼎沸起来,有人在喊:「快跑!地震!」

我和他没命地跑。

跑到三楼公共楼梯间的时候,我碰到了初中部的人。

薛时锦的同学。

?

我挤在人群中问她:「薛时锦呢?」

她愣了一下:「她在医务室!」

「她今天发烧了,中午的时候我陪她过去,老师不在,她就在医务室的床上睡了。」

我张了张嘴。

她看上去像是快哭了:「她睡得挺沉的,我在那里待了一分钟,她就睡着了。」

我愣了下,人群堵在二楼楼梯口,进展缓慢。

震感却越来越强。

我回头看了一眼和医务室楼连通的长廊,上面还有一堆人没命地往这里跑。

?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同桌在我身后喊我:「薛时微!你去哪!」

「我去找我妹妹!」

?

脚下的地摇动地厉害。

我朝着反方向拼命地跑。

心跳声愈来愈大。

我的脑袋嗡嗡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

俏俏。

17

薛时锦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脸烧得有些红。

我拉着她就想跑,薛时锦差点摔在地上,小声问我:「怎么……」

世界忽然剧烈晃动,我和她一块儿摔在地上。

天花板坍塌的那一刹那,我努力带着她滚进桌子底下。

?

我是在一片漆黑中醒来的。

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被砸扁,一大块石头罩在我们头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庇佑了我和薛时锦。

薛时锦蜷缩在我身边,身体还有些发烫。

我小声喊她。

她动了动,肩膀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带着哭腔问我:「姐姐,我们在哪?」

我说:「地震了。我们被埋在下面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哭。

小声小声的啜泣:

「姐姐,我们会死吗?」

?

我没说话,试图活动一下身体。

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被压住了。

我弯腰想去抬起那块石头,却是徒劳。

「姐姐,姐姐?」

薛时锦小声地喊我。

我愣愣地应了一声。

她又问我:「我们会死吗?」

我变得有些迟缓,大脑不能正常思考。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裤袋子,里面有一包今天早上周俏给我的饼干。

还有一个大白兔奶糖。

左边袋子是我的小灵通。

只剩一格电了。

?

我掏出小灵通,给妈妈播了一个电话。

没有信号。

打不出去。

?

我叹了口气,用光照了一下薛时锦的脸。

她漂亮的脸蛋红红的,上面挂着两串眼泪,看上去让人心疼。

「不会的。」

「我们会活下来的。」

18

我让薛时锦拿着手机照一照,在外面摸点有用的东西。

她探了半边身子,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掏了一瓶被别人喝了一大半的水出来。

没剩多少了。

她哭累了,口渴,喝了一口,问我要不要。

我也喝了一小口。

?

为了保存体力,薛时锦在我身边待着。

我用手机给爸妈打电话,却一直拨不通。

一直到半夜薛时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我就用手机打字,编辑信息。

——爸妈,丫丫和我在学校医务室里被埋了。

?

是否发送?

是。

发送失败。

发送失败。

发送失败。

发送失败。

发送失败。

……

?

我拿着手机到处举。

终于在第一百九十多次的时候发送出去了。

?

短信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收到的。

——不要乱动,保持体力,我们马上来救你们。照顾好妹妹。

看消息的时候,薛时锦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我们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摸到口袋里那一袋饼干。

有些发愣。

?

照顾好妹妹。

眼前一片漆黑,又浮现出刚刚那条短信。

我把饼干拿出来,递给薛时锦。

「只有一袋饼干。」

她呆了呆,迅速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然后还给我。

饼干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牙印。

但她咀嚼了很久。

?

我很少有和薛时锦有这么和平地待在一块儿的时候。

腿还在痛。

薛时锦终于把饼干咽了下去。

又趴在我身边。

她小声喊我:「姐姐。」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没说话。

腿上的痛已经不知道是昨天的残留,还是一直在痛了。

我想起妈妈说:「微微,我是为了你才要生丫丫的。」

我有点想笑。

薛时锦又说:「我觉得你应该是有点喜欢我的。」

「要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

?

我还是没说话。

薛时锦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我把饼干再递给她,饼干已经被压碎了。

薛时锦又咀嚼了很久:「姐姐,你也吃。」

19

大部分时间我和薛时锦都沉默地躺在地上。

偶尔她会起来伸展一下。

?

我能感受到我的腿已经渐渐不再属于自己。

也能感受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薛时锦从崩溃到平静,再到又渐渐崩溃。

爸妈没有马上来。

余震来的时候,薛时锦缩在我身边,紧紧抓住我的手。

小石子和灰尘不断落下。

她咳嗽了两声。

?

我不敢总用手机。

电量快被耗尽了。

薛时锦吃的少,低烧不见退,人也没了精神。

被困的第四天。

我的腿全然失去知觉,背部被硌得难受,饥饿感被腹痛取代,喉咙像是有一团火,快要烧起来。

我发了第二条消息。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之后终于发送了出去。

薛时锦不敢哭。

低低地呜咽。

她说她不想死。

?

我开口,喉咙已经很嘶哑,我说:「你不会死的。」

薛时锦动了一下,把已经所剩无几的水递给我。

我喝了一点点。

嗓子口的火压不下去。

我问薛时锦:「你饿不饿?」

「饿。」

我掏饼干,饼干袋里面只剩一点点碎渣。

薛时锦接过,没往口中放,只是问我:「姐姐,你吃饼干了吗?」

我笑了下,轻声说:「你昨天不是听见我咬饼干的声音。」

薛时锦不说话了,我把口袋里的糖也塞给她。

她说:「我不要。」

「你吃吧。」

我没说话,直接收回手。

20

妈妈的电话是在半夜打来的。

久违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被惊醒的我恍惚以为是自己午休时定的闹钟。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妈妈的名字。

我立马接起来。

薛时锦也被吵醒。

妈妈的声音里面满是焦急,语速很快:

「我们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下,救援队已经在挖了。」

我用气音回她:「……好。」

那边快速打断:「丫丫呢,丫丫还好吗?」

「丫丫?」

信号不好,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

却是显而易见的焦急。

我想说她挺好的,烧也快退了。

只是发不出声音了。

?

薛时锦醒来后立马应上,语气带了点哭腔:「我在。」

「妈妈快来,我们好饿……」

「马上就来了,你让姐姐帮你找找周围有没有兹——」

「别怕——」

?

信号断了。

薛时锦想要回拨。

却一个也拨不过去。

手机疯狂地窜出提醒:

电量已耗尽。

电量已耗尽。

?

我的脑袋有些乱。

薛时锦有些高兴,她抓着我的手:「姐姐,姐姐,我们有救了。」

我眯了眯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脑袋里混乱成一片浆糊。

有个声音在问我:「为什么要来?」

又有声音说:「没救了。」

失去知觉的腿又开始疼痛。

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开始疼。

好疼。

我拼命地吸气。

鼻腔里满是灰尘的味道。

好疼啊。

?

疼痛褪去之后。

我忽然觉得好冷。

好冷好冷。

好像周身都是寒气,千丝万缕地,拼命往我骨头里面钻。

「……好冷。」

薛时锦愣了一下,凑近听我的声音:「冷吗?」

我没回答她,她凑过来抱住我,身体温热:「还冷吗?」

我没说话,她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姐姐,妈妈马上就要找到我们了。」

「马上就来了,姐姐。」

「姐姐。」

「姐姐。」

?

迟到的恐惧来势汹汹,像浪潮一样将我吞噬。

我从一团浆糊中听见命运迟来的审判。

它告诉我。

我要死了。

21

我去拿手机。

手一直在抖。

电量为 0 的警告不断地跳出来。

我哆嗦着打出两个字。

不断地发送。

发送。

发送。

再发送。

?

最后一次显示成功与否之前。

手机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垂下手。

我说:「还是好冷。」

?

薛时锦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马上、马上就不冷了。」

?

好像小时候不小心摔碎了爸爸最爱的那套茶具。

被爸爸勒令穿单衣出门站十五分钟。

一边哆嗦一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

最后门被人推开。

有人喊我快进来,别被冻坏了。

是妈妈。

妈妈说:

「快来,微微。」

「到妈妈这里来,就不冷了。」

?

「妈妈。」

我小声地喊。

「妈妈。」

?

我朝她跑过去。

?

薛时锦快哭了。

「妈妈马上就来了。」

「姐姐。」

「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姐姐、妈妈就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回应我。

「姐姐。」

「姐姐。」

「你休息一下。」

「睡一觉,再睁眼就能看见妈妈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动你的东西了,对不起,等我们出去,我把我喜欢的东西都送给你。」

「妈妈给我的也都送给你。」

「姐姐……」

她的眼泪落在我脖颈:

「你别死……」

?

下雨了。

我朝着妈妈跑过去。

雨水落在我脖颈。

我没停。

可是我跑呀跑。

却怎么也跑不到妈妈身边。

?

我喊她:「妈妈!」

她不应我。

只是笑。

我还想喊她。

?

雨却越下越大。

风雨里的妈妈面目逐渐变得模糊。

但她还是朝着我招手。

我跑呀跑呀。

跑到累了。

声嘶力竭。

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

我停下来。

她还在朝我招手,声音含糊不清。

?

「微微——」

妈——

不是妈妈。

是谁。

是谁在等我。

?

我又开始跑。

拼命地跑。

她没有动。

等到我快跑到她跟前的时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俏俏!——」

?

周俏的脸在雨幕后变得清晰起来。

她把伞架在我头上,抱怨道:「怎么出门又不带伞?」

「手都冻得这么冰。」

我看着她,好半天,说:

「对不起。」

她愣了一下,笑起来,松开握住我的手,捏了一把我的脸:

「你怎么总是在和我道歉呀?」

我没说话。

她摸了摸我的头。

我说:「俏俏。」

「再见。」

她朝我摆了摆手。

「再见。」

?

我看着她打着伞离开。

雨又落回我身上。

?

混沌的脑袋却终于清明起来。

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也想起来我为什么要道歉了。

?

是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

本来想送给周俏做今年的生日礼物。

冬天出去打雪仗的时候她能戴上。

?

送不出去了。

我想。

好遗憾。

?

后记 1

1

薛时锦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哭到没有力气了。

赵贞看着被抱出来的小女儿,焦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痛苦,疼惜,又有一种庆幸。

庆幸自己的孩子活了下来。

?

救援队还在往下。

薛时锦声音很细,也很轻,眼角的还挂着泪珠:

「姐姐……」

「还有!」

赵贞又看向那片废墟,那个黑色的孔洞。

像是吞噬自己孩子的野兽:「我还有一个女儿在里面!」

?

下去的救援队员返了回来,两手空空。

赵贞愣住。

为首的人摇了摇头,声色平静:「节哀。」

「她的腿被石头压住了,想撬开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

废墟上扬起浮尘。

带着些难言的味道。

赵贞怔怔地看着说话的那个人。

看着他张嘴,一字一句,却再也落不进她的耳朵里。

?

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微微呢?

我的微微呢?

?

她想说话。

却张不开嘴。

身旁有人扶住她。

「能救出一个,已经很好了。」

「毕竟……埋了这么久……」

?

赵贞没听清。

只是张了嘴:「还有一个。」

「微微。」

「微微还在里面。」

「她还和我发信息的。」

?

担架被抬了上来。

上面的人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

脸上是满面的灰尘。

?

像是睡着了一样。

赵贞走过去,担架放在她面前。

她跪坐在砂砾上,佝偻着身子,去探薛时微的鼻息。

?

没有。

什么也没有。

?

今天没有风。

空气凝滞在这一瞬间。

赵贞有些迟疑地,开口去喊她的名字:

「微微。」

「微微?」

「微微!」

?

这场天灾里,崩溃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场面失控的那一瞬间,有人将赵贞紧紧桎梏住。

「冷静。」

「请您冷静一点。」

赵贞挣扎,腿边凸出的碎石在她小腿上划出一条长缝。

她哭着,想去抓担架上的人。

却够不着。

?

身边的人还在说什么话。

赵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不挣扎了,眼泪还在流。

又哭又笑。

她说:「可是她刚刚还在啊。」

?

她明明说。

她明明说——

好。

「她明明说,一切都好啊……」

2

赵贞忘了。

她问的是薛时锦。

?

不是薛时微。

?

从来从来,不是薛时微。

3

城市在巨大的伤痛中照旧日升月落。

盘桓在上空的哭声从未减少。

到处都是生离死别。

?

黑色的篷布下。

赵贞麻木地坐在薛时微旁边。

?

周围稀稀拉拉站了几个蓬头垢面的人,都是认识的朋友。

今天是薛时微下葬的日子。

坑早就有专人挖好了。

坑深 1.5 米。

一排一排,都很标准。

薛时微被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头还在外面没扎上。

?

有认识的同学过来,还没开口就落了眼泪。

赵贞看着她,恍惚觉得像是薛时微在哭。

再定睛一看,又不像了。

?

薛时锦站在边上,神情平静到有些麻木。

?

有几个人在小声抽泣。

周俏出现的时候。

赵贞像是忽然回过神了,低声喃喃:

「你来了,再看微微最后一眼。」

?

周俏没有理她。

站在薛时微面前,垂下眼,把从路边捡的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塞进了那个大袋子里。

风又一下停了。

?

周俏看了很久。

然后终于开口:

「宋晓告诉我,微微本来是和他一块儿跑出来的。」

「他活下来了。」

「微微本来也可以。」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回去找薛时锦吗?」

?

赵贞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

?

赵贞不知道。

薛时微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但是周俏知道。

?

失去亲朋好友已经足够让人难过了。

而最最最难过的事情在于,她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

她本来——

是可以活下来的。

?

痛苦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天灾无可避免。

可是周俏必须要找到一个人去恨。

去承受她满腔的悲恸与无处发泄的苦痛。

她看着赵贞,艳色爬满眼球,殷红地,像是要凝成血色的泪。

4

周俏没见过比薛时微更傻的人。

明明自己拥有的不多,却总在受到一点点好之后又加倍的还给别人。

薛时微很像小狗。

忧郁的,可怜巴巴的,又见谁都笑的小狗。

?

她爸妈偏爱薛世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周俏看她心疼,总想对她好一点。

左右不过是一点零食,加上亲近一点罢了,却有傻子为了她发狠和高年级的男生打了一架。

那个掀她裙底的男生哭着跑开后,薛时微绞着手指偷看她。

周俏摸了摸她刚刚被打到的脸,问她:「疼吗?」

薛时微摇摇头。

周俏没说话,只是牵起了她的手。

?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

对一个不被偏爱的孩子来说,带着伤回去,不会获得家长的怜惜,而是冷冰冰的诘问——

「又在哪里闯祸了?」

?

走的越近。

周俏就越发察觉薛时微和她的不一样了。

她开朗明媚,拥有无需质疑的爱,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份的

薛时微的笑容里却总是藏着三分的怯懦和躲闪。

像树影下发育不良的植株。

藏在阴影里,又拼命渴望阳光。

?

周俏那时候总想,就算他的爸爸妈妈偏爱薛时锦也没有关系。

有她爱她。

还有楼下的张奶奶,楼上的李婶子,小卖部的宋叔叔,还有阿霞姐姐……

他们都要更喜欢薛时微一些。

?

可父母的爱和旁人的爱是不一样的。

你拥有的时候,它就像路边锦簇的花,盛开在你人生中的每一个时刻。

缺失的时候它就像干枯的藤蔓,在每一个你试图逃离的瞬间收紧,禁锢住你。

?

薛时锦从滑梯高台上掉落下来的那天。

周俏站在树荫下,看着薛时微用一种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前,接住了她。

六七岁的小孩不算轻,薛时微接住了她,自己却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撑在水泥地面。

薛时锦吓了一大跳,哇哇地哭。

她的爸爸上前赶紧把她抱住,搂在怀里哄。

却一眼没看地上的薛时微。

周俏跑过去,薛时微见她过来,手往身后藏了一下。

她一把拽过,就见她的手掌被地面上的石子擦破了一道口子,伤口处的血混着灰尘。

周俏忽然有点生气:「你跑过去接她的时候没有想过你自己会受伤吗?」

薛时微答得毫不犹豫:「想过啊。」

「不过我要是不管她,回家爸爸妈妈肯定要骂我,说我没保护好她。」

?

那个时候没能反驳她。

没能告诉她:「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成了周俏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5

赵贞看着她。

面上是呆滞的茫然。

?

周俏闭了眼。

再睁开的时候没有落泪,只是朝着她笑了笑:

「你们的教育挺有先见之明的。」

「帮你们用自己不爱的孩子的命换了另一个孩子的命。」

「你应该高兴的。」

「只是希望……」

周俏的话却忽然不平静了。

「希望……」

「她下辈子不要再和你们有关系了。」

6

周俏没有看薛时微下葬。

她说完话就离开了。

?

赵贞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无法思考。

薛时锦走上前。

赵贞看着她,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跪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薛时微塞给她的大白兔奶糖。

小心翼翼的剥开糖纸。

然后伸手去碰薛时微的嘴。

薛时锦低了头,凑近些,想把那颗糖塞进她嘴里。

可在靠近的一瞬间,她却忽然停住了。

?

像是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的连锁效应,引起了最后一块庞然大物的坍塌。

摇摇欲坠的精神高塔在此刻全然崩溃。

薛时锦手里的糖落在地上,沾上了灰尘。

她却无暇顾及。

只是跪坐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

赵贞像终于回过神,安慰道:「丫丫,别难过……」

薛时锦没理她,只是哭,用手捂住脸,哭嚎出声。

赵贞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问她:「怎么了?」

「……她骗我。」

薛时锦喃喃。

「她骗我。」

「姐姐。」

「你骗我……」

?

尘土飞扬。

薛时锦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灰尘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

?

一包饼干怎么够两个人吃呢?

?

夜里异样的咀嚼声音。

被她碰过却好像没有少过的饼干。

她避开的正面回应……

还有嘴巴里,未化开的土块和小石子。

?

「你没有吃……」

「你根本没有吃。」

「都给了我,所以我才活下来了……

薛时锦跪倒在地上。

脸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眼泪融入大地。

?

赵贞看着她,嘴唇翕动。

同样泪流满面。

7

灾后的重城市开始的重建。所有的伤痛。都被掩埋。

他们一家去到了赵珍的娘家。

生活一日一日如流水。

那场地震也在一点点淡出人们的记忆。

可人存在的点滴都在这世上留有痕迹。

?

大扫除的时候。

赵贞从床缝里找到了薛时微小学的带锁日记本。

花花绿绿的壳子上沾满了灰尘。

赵贞试了薛时微的生日。

很轻松地就打开了。

?

赵贞记得这本日记本。

掉在床缝里的时候,薛时微想去拿,拿不出来。

床又实在太难移。

她和薛洲每一个人愿意帮她,她哭的厉害,闹了很久,最后被薛洲打了三下才平息。

?

前面往后翻是日记。

薛时微爱写今天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事情。

高兴的都是在学校里。

不高兴的都是在家里。

翻了两三页。

日记里面开始出现一个其他的口吻。

在每次日记的下面,简短的一行或两行。

?

3 月 4 日

今天数学考了全班第五!老师夸我了

?

微微好棒!

?

4 月 11 日

不小心碰碎碗被爸爸骂了,「连碗都拿不好还能做好什么?」

可是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打碎碗的。

只是不小心

?

没有受伤就好啦,下次注意呀微微

?

4 月 25 日

妹妹贪玩跑去邻居家了,我回来没找到,爸爸妈妈下班的时候在在楼道碰见她,回来又问我:「怎么没照顾好妹妹?」

我认错了没有反驳。

上次犟嘴还被爸爸打了。

?

抱抱。

?

5 月 6 日

薛时锦把碗打碎了。

可是为什么挨骂的又是我?

明明、明明我都在楼上没有下来。

为什么还要说我没有照顾好她?

?

妈妈。

我不是千里眼。

?

歪歪扭扭的字迹罕见地没有出现。

赵贞一开始不明白,翻着翻着。

翻到了这一条。

?

5 月 14 日

专门给妈妈买了康乃馨!

以为妈妈会很高兴,但是她问我花店在哪,花了多少钱之后就没有笑了。

她说,下次不要跑这么远了,也不要浪费钱。

?

包装漂亮的花被她随手给了薛时锦。

薛时锦把花瓣扯得 xixi 拉拉,还在笑。

我跑回自己房间哭了。

?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妈妈。

?

抱歉宝贝,其实收到花我很开心,只是比起花,妈妈更担心你的安全

以后不要走那么远去买花了,好吗

最后一行字被泪洇湿了。

?

赵贞记得这一天。

她加班回来后很累,开门时薛时微献宝似地递上几只康乃馨,大喊:「妈妈节日快乐!」

她敷衍了一下,随手把花给了吵着要的薛时锦。

她不知道,原来那天她那样难过。

她也忽然明白过来。

?

那一行不同的口吻。

是薛时微想象中的,爱她的爸爸妈妈。

她得不到自己本该有的爱。

于是臆想出一对温柔的父母,像爱薛时锦那样爱她。

会夸她,会鼓励她,会安慰她。

但她也意识到了吧。

?

现实和臆想的巨大落差,让她渐渐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

所以越到后来。

这一行字就不再出现了。

日记本里提及周俏更多。

?

赵贞翻到后面。

发现几页和前面不一样的记录。

从后往前翻,是薛时微记下的规则。

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

桩桩件件,全部都有关薛时锦。

?

讨好和维护妹妹。

成为自己第一个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得以无事的前提。

?

赵贞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恍恍惚惚想起了刚怀上薛时微的时候。

因为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她和薛洲都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她一个人。

三岁之前的薛时微拥有全世界的爱。

直到薛时锦出生,留给她的爱被排挤得只剩下了一点点。

赵贞不再用孩子的眼光去看她,而是用作为姐姐的标准。

要求她听话,懂事,事事照顾妹妹,给爸爸妈妈帮忙。

?

其实她也不过才比薛时锦大了三岁而已。

?

赵贞从前总觉得薛时锦还小,不懂事。

却从未想过, 她的微微,其实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

赵贞没有哭。

她只是平静地合上了日记本。

平静地想起来那天周俏所说的话。

也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周俏会那样恨她。

?

杀死其他人的是天灾。

唯独杀死薛时微的。

是父母。

8

妈妈疯了。

这是爸爸和薛时锦说的。

?

她疯得很平静。

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要么看远方,要么就一遍又一遍地翻她手上那本本子。

她辞职了, 却还照常买菜,做饭。

有的时候桌上会多出一副碗筷。

?

爸爸最开始提起的时候她会生气:「微微不用吃饭吗!」

「你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管吗!」

后来他就不问了,由着她去。

?

她开始分不清薛时微和薛时锦。

有的时候喊薛时锦喊微微。

薛时锦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听见楼上的妈妈喊薛时微, 一连好多声。

没有人回应。

?

她想出去看看她, 却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妈妈吓了一跳。

赵贞看着她, 开口:「微微,为什么不理妈妈?」

薛时锦愣了一下。

赵贞絮絮叨叨地:「今天做你喜欢的可乐鸡翅好不好?」

?

薛时微早就不爱吃了。

小时候薛时锦爱和她抢。

长大了薛时锦不抢了,她也不吃了。

?

但薛时锦没说。

只是露了个笑:「好的,妈妈。」

赵贞有些高兴, 哼着歌去了厨房。

?

半小时后薛时锦下楼,赵贞没有做可乐鸡翅。

看着她愣了一下, 随即笑笑:

「丫丫,你想吃什么?」

薛时锦说:「都可以。」

?

分得清的时候她会问。

一直一直问。

问她的微微呢?

微微去哪里了?

?

有一次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不在家, 两人找了好久。

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发现她。

爸爸抱怨:「出门都不说一声, 手机也不带, 害我们找了你好久。」

妈妈眼神呆滞,说:「我去找微微了。」

「她不在家, 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

爸爸不说话。

薛时锦也沉默。

妈妈却一声比一声着急:

「她哪去了?」

「早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

「在外面会饿肚子的。」

?

她一遍遍问。

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

反正到最后。

她会自己醒来。

9

赵贞跳楼的那天。

薛时锦正好在。

?

她疯了十多年,偶尔清醒。

唯独那天, 像做了一场大梦后醒来。

?

阳台上的风很大。

把挂着的衣服都吹落了一件。

一条红色裙子,在空中飘啊飘。

就像一条晃荡的血色河流。

?

赵贞站在台上,对着薛时锦笑了笑。

这次她分得很清楚。

她说:「微微说很想我。」

她顿了一下。

「对不起,丫丫。」

「我不是个好妈妈。」

?

薛时锦张嘴, 开口却沉默。

赵贞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下一秒,纵身一跃。

?

那片血色的河终于落到实处。

10

爸爸进了抢救室。

?

薛时锦接到亲戚的电话,都在劝她节哀。

谁也没想到一场变故会如此巧合。

妈妈跳楼的时候,爸爸正好在楼下。

?

薛时锦接了电话,在医院的走廊上道谢。

挂了电话后, 走廊一下安静下来。

风吹着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

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

11

爸爸活了下来,代价是后半生无法行走。

?

薛时锦每天没命地工作, 终于还清了医药费。

离开的那天她把一张银行卡送给爸爸。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床上的爸爸看起来憔悴非常, 眉眼间藏着郁郁不得志。

薛时锦说:「女儿不孝。」

爸爸没有看她。

也不说话。

?

一直到她关门。

玻璃制品砸在地上碎裂开,紧接着一个又一个, 像一场山崩海啸。

薛时锦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儿。

等到里面的声音都小下去。

她才离开。

12

薛时锦上山那天是个晴天。

来接她的师傅穿着粗布麻衣。

?

上山的山路并不好走。

薛时锦差点跌了一跤。

?

庙在深山里,周围是层叠的古树

迈入门的前一秒,薛时锦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只有一条幽长的小径。

通向来处。

?

师傅问她:「怎么了?」

薛时锦摇摇头。

转身踏入庙里。

?

后记 2

周俏 29 岁的时候一个人去爬了雪山。

漫山遍野的风带着雪沫落在她脸上,白茫茫的雪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

?

爬到顶的时候, 她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风声呼啸。

她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疲惫。

从十六岁那年追杀她至今。

?

我被他放在摩托车上,一路疾驰。

「(「」要背负伤痛,又要过得幸福。

她像紧绷的弦。

从未松懈。

?

可是好累啊。

微微。

不敢想你。

又很想很想。

?

风吹得她有些冷。

周俏坐在雪地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总觉有很多话想说。

总觉得风能帮她送到。

可是到最后, 她却什么也没说。

?

下山的时候。

周俏把那枝鸢尾花插在雪地里。

三四步后回首。

蓝紫色的花瓣随风飘扬。

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振翅欲飞的蝶。

?

周俏摆了摆手,说:

「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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