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一生
我爸说我是杀人犯。
因为我死活不让他们生二胎,所以妹妹被打掉了。
后来弟弟出生,我怀着对妹妹的愧疚,几乎将一生奉献给他。
到死方知,爸妈打掉妹妹,只因她是女孩,与我的意愿无关。
再睁眼,回到五岁那年。
又听我爸对我说:「你妈要给你生个妹妹,她不要你了。」
1
「你妈要给你生个妹妹,她不要你了。」
异常年轻的父亲眉开眼笑说着残忍的话,妄图惹哭我。
但我只是愣怔片刻,便高兴开口:
「太好了,我要有妹妹了。」
他对我的反应颇为不满,还想说什么。
我已经冲出院子,和外头晒太阳的邻居们分享起这份喜悦。
张爷爷龇着黄牙笑道:「有个妹妹,你妈妈就不要你喽。」
吴婶婶也跟着附和,「以后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给妹妹分一半。」
我仰着脑袋叉着腰,「都给妹妹,我喜欢妹妹。」
众人哈哈大笑。
「还是小,啥都不懂。」
我也跟着他们笑。
竟然重生了。
为了供养吸血鬼弟弟,活活累死后,回到了四十年前。
前世,就在今天,我爸将我妈怀了二胎的事情告诉我。
彼时我才五岁,对于多一个家庭成员并没什么概念。
但我爸告诉我,有了妹妹的话,我妈就不要我了。
以后好吃的好玩的也没我的份了,都得给妹妹。
我被他惹哭,跑出院子。
邻居问我怎么回事,我委屈地告诉他们,得来的却是幸灾乐祸的肯定。
没人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恐惧。
等妈妈回来,便扑进她怀里,歇斯底里地说不要妹妹。
几天后,妈妈一脸虚弱地对我说,既然我这么不喜欢妹妹,就把她打掉了。
不等我高兴,爸爸就说我是杀人犯。
他说都是因为我妹妹才被打掉了,我杀死了她。
五岁小孩的心智虽然不成熟,但有着近乎执拗的正义感。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被爸爸判定为杀人犯后的身体反应:
脑袋发蒙,四肢发麻,整个人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缠住,紧得我喘不上气。
我又害怕又难受,想哭,但因为被吓坏,一时间竟然连哭都不会了。
我的妈妈未曾察觉我的不对劲,还在一旁附和:
「夭夭,以后你就是杀人犯了。」
往后但凡我想要什么,他们就会说,杀人犯没资格提那么多条件。
我不听话,他们就说要报警,让警察叔叔把我这个杀人犯带走。
我活在随时可能被警察叔叔枪毙的恐惧中。
时常又哭又闹地从噩梦中惊醒。
爸爸却说,是因为我杀死了妹妹,被妹妹的怨魂缠上了。
我浑浑噩噩,平地走着都能摔倒,不慎被手上拿的铅笔毁容。
然而我的爸爸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说我杀了妹妹,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其间妈妈又怀孕两次,都是在四五个月的时候无故流产。
我爸说,是因为我杀死了妹妹,没人敢投胎到我们家。
我备受煎熬,直到弟弟的出生。
2
因为从小持续的精神折磨,即便接受了国家的正规教育,我对爸爸的话也还是深信不疑。
出于对三个妹妹的愧疚,对唯一出生的弟弟极好。
小的时候尽心照顾他,大了努力赚钱,给他买车买房。
因为总是被我爸妈吓唬,我成天恍恍惚惚,成绩自然很差。
初中毕业后就去了黑厂打工。
加之毁了容,被各种嫌弃,赚钱比普通人更加困难,活得很辛苦。
四十多就因劳累过度恶疾缠身。
我不想花钱,更不想连累家人。
丧失劳动力后,就回了乡下的老屋子等死。
也不知妹妹投胎了没有。
如果没有,她见到我,会不会还在怨恨我。
爸爸听我这样说,笑我神经病。
他说因为他和妈妈一心想要个儿子,中间的三个妹妹都被打掉了,跟我没关系,让我放心去死。
这话对我造成的冲击,无异于爸爸宣判我是杀人犯那次。
我很想质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我是杀人犯?
为什么要将所有的错都归在我身上。
然而那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就算大声说话也做不到。
只能带着深深的怨念,死不瞑目。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重生了。
回到了错误的开始。
五岁,爸妈可以利用我的懵懂无知遮掩他们的虚伪。
我也可以借用这个身份,完成我的报复。
妈妈下班回来,第一时间告诉我,将要有个妹妹了。
她就盯着我,期待我的哭闹,让打胎这件事变得顺理成章。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
我就开心地冲到她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肚子。
「妹妹,我要有妹妹了,妈妈,我喜欢妹妹。」
我妈皱眉:「妹妹有什么好的,心眼多,还会抢你东西。」
「不用妹妹抢。」我说,「都给妹妹。」
尽管我对妹妹报以了极大的期待,妈妈还是把她打掉了。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我明知故问:「妈妈,你怎么了?」
我妈叹了口气:「妈妈工作太累,妹妹没保住。」
我们这个小地方,重男轻女严重。
打胎的原因十有八九都是性别问题。
鉴定胎儿性别的黑诊所取缔一个,没多久就又冒出来一个。
必须要有儿子,是每个家庭必须完成的硬性目标。
尽管如此,所有人都会对打胎的真实原因保持缄默。
他们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掩盖事实。
上一世,自私自利死活不要妹妹的我是他们的借口。
这一世,我对妹妹的期待尽人皆知,借口就成了妈妈的工作。
「都是你不听话,才让妈妈那么累。」
我爸热衷于将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我身上。
这样才能培养出听话孝顺的女儿,心甘情愿成为这个家庭的血包。
可惜,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唬住的小女孩。
就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说:「不关我的事,明明是你们想要弟弟,才杀了妹妹。」
「谁说的!」
我爸沉下脸看向院外,目光落在那几个八卦的邻居身上。
但我却指着他身后,幽幽开口:
「妹妹给我说的。」
3
我爸妈下意识朝我指的方向看去,除了半开的衣柜,什么都没有。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表情都有些发蒙。
他们并没有反应过来,我口中的妹妹,是他们打掉的女儿。
只当谁家的孩子跟我说了什么,眼下藏在我家衣柜里。
我爸大步走过去,猛地将两扇门都打开。
「你跑我家衣柜干吗?」
回应他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堆衣物。
我爸唰地白了脸,嘴唇发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谁家的孩子?」
我妈的视线被我爸挡住,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去,然后整个人僵住。
这一刻,汗毛竖立以极其具象化的形式体现在了我妈身上。
她尖叫一声,惊惶失措地跑了出去。
我爸如梦方醒,捏了捏拳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问我:「你说的是哪个妹妹?人呢?」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就你们打掉的那个妹妹呀,她不是就站在你旁边?」
这下我爸也撑不住了,怪叫一声,也跑了出去。
我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心里冷笑。
随即追出去,大喊道:「妹妹,妹妹你去哪里?」
张爷爷一脸八卦地问我,「夭夭,你爸妈怎么了,跑得那么急?」
吴婶婶的重点不在此,而是对我的话十分好奇。
「夭夭,你说什么妹妹?」
吴婶婶最是信鬼神,爸妈的反应和我的话,多少让她猜到了些什么。
上一世她就是如此。
我爸妈只是为了控制我信口胡说,她却当了真,四处宣扬。
逢人便说我因为自私害死妹妹,活该被缠上。
邻居们原本对这种说法不以为意。
但在我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毁容后,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叫不少人将信将疑,以为我叫怨灵缠身,几乎被所有人孤立。
我停下追逐爸妈的脚步,指着她脚边说:「就是被我妈妈害死的妹妹呀,她不就在你旁边?」
小孩子说这样的话是极具杀伤力的。
话未落音,喜欢聚在一起闲聊的邻居们就惊恐四散。
尤其是吴婶婶,一下从原地跃起,跑了八丈远。
我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朝她跑过去。
「妹妹,吴婶婶,你把我妹妹带走了。」
见状,本就脸色苍白的吴婶婶眼睛一翻,晕倒了。
几个小时后,等我爸妈回来,整个小区都知道了我们家被未出生的妹妹缠上了。
但他们两人并不知道大家知道,故作镇定地带着寻来的神棍跑我们家驱鬼,借口说是亲戚来访。
众人看破不说破,下意识挪着步子远离我爸妈。
我爸心思敏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驱鬼心切,并没多问。
就揪着我的领子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回家里。
「说,鬼在哪里?!」
一进门,我爸迫不及待将我拉到柜子旁边。
「鬼?这里没有鬼,只有妹妹啊。」
我的话再次让我爸陷入恐慌,他猛地松开我,三步并作两步,躲去道长身后。
「道长,你,你看,她刚才就这么说。」
道长大概是见惯了小孩子胡说,不以为意。
「没事,我给你开些符水,只要她说见到鬼你就给她喝一次,几次就好了。」
说着,他亮出收款码:「888 元。」
我爸一边喊贵,一边拿出手机。
我心中冷笑,叫出一个名字:「王虎!」
道长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向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
4
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
王虎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外地人。
游手好闲了一阵子,摇身一变成了神棍。
他不仅到处行骗,还抓住了大家想要儿子的心态,怂恿不少人将刚出生的女婴送人甚至遗弃。
王虎现在还不算很出名,他刚找到门道,开始昧着良心赚一些小钱。
再过几年,他将在自我包装下声名大噪。
慕名求子的人越来越多。
他越发贪婪,声望和金钱已经满足不了他,开始忽悠那些想要生子的家庭,献祭他们的女儿。
我们这里几乎十分之一的未成年女性,甚至包括一些小男孩,都遭遇过他的毒手。
再后来,有个被他欺负的女孩子长大,勇敢站出来,揭露他的罪行,他才被绳之以法。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捧上天的道长,其实是个杀人未遂的逃犯。
我就盯着王虎,一字一句:「那人没死,你且安心回去。」
他不由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我故意压低声音,道出了他和人起冲突的原委。
王虎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一句话不说,仓皇冲出门去。
凑在门外偷听的一众邻居尴尬地作鸟兽散。
我叫住他们:「快报警,王虎是逃犯。」
众人表情呆滞,只有对这种事情深信不疑的吴婶婶应了一声,跑回家打电话报警去了。
不过半个小时,警察就来我们小区了解情况。
王虎确实是逃犯,已经被捕。
如果说原先大家对我能看到所谓的妹妹只是将信将疑,如今是彻底信了。
我爸妈看着叽叽喳喳的邻居和表情严肃的警察,始终处在蒙逼状态。
轮到找他们了解情况,他们再不敢说王虎是他们亲戚,赶紧实话实说,撇清关系。
警察教育了他们一番,又问怎么知道王虎是逃犯。
我爸指着我:「是她说的。」
警察疑惑地看向我,我低头玩纸条。
「小朋友,叔叔能跟你聊聊天吗?」
我抬头,故作天真:「可以啊,警察叔叔,爸爸妈妈是杀人犯,能把他们抓起来吗?」
警察的神情一瞬变得严肃,我爸脸色惨白,慌忙解释。
邻居们都在场,就听他和我妈不得已承认,为了要儿子,打掉了妹妹。
我也在旁边认真听讲,等他说完,开口道:「可是你杀了妹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了。」
「小朋友。」警察温柔开口,「这不算杀人,不能再说爸爸妈妈是杀人犯了。」
我点头:「嗯,可是他们不可能有儿子了,妹妹不会同意的。」
「叔叔已经帮妹妹批评过你的爸爸妈妈了,你不要太难过。」
众人目送警车开走后,将我围了起来。
对未知的恐惧被好奇打败,你一言我一句问我王虎的事情。
我将王虎在老家杀人未遂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问我怎么知道,我就看了眼身边的空气,笑:「妹妹说的。」
众人静默,一语不发各回各家。
我爸妈的脸色越发惨白,跟我站在原地。
他们越害怕,我心里越舒坦。
上一世的恐惧,他们也该好好感受感受。
我刻意露出阴恻恻的笑:「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
5
第二天一早,我爸顶着黑眼圈带我出门,但并不是去幼儿园。
他和我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到了姑姑家。
我的姑姑和上一世的我一样,为弟弟所有的事兜底。
我被「恶鬼缠身」,我爸我妈害怕不想要我了,便将我扔给她。
我爸甚至不用说明原委,只说让姑姑管一阵子我,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毁容的姑父一语不发地站在姑姑身后,用鸡爪一样的手讨好地递过来一个旺旺雪饼。
我毫不犹豫地接过,冲他笑道:「谢谢姑父。」
姑父一下就红了眼眶,他大概很久都没见过小孩子对他笑了。
他原本是意气风发的高才生,可惜才毕业一年,便遭遇严重火灾。
五官被烧化,双手变形,差点没撑过来。
姑姑为了我爸的工作,在奶奶的安排下心甘情愿嫁给了他。
唯一庆幸的是,作为同样被迫结婚的姑父,他知道对不起姑姑,对姑姑极好。
只可惜,上一世,也就是今年年底的时候,他们出了车祸,双双离世。
我料到我会被送到姑姑这里,我的爸爸和我的弟弟一样,凡事解决不了,就会去找自己的姐姐。
我装神弄鬼的最终目的并非报复我爸妈,就是为了让他把我撇给姑姑。
我才五岁,不愿大好时光都浪费在报复垃圾上,但若想好好生活,目前只能依靠姑姑。
我爸走时不忘从姑姑家顺了好多东西,姑姑还给他塞了五百块,让给我妈养身子,尽快怀上儿子。
我就冷冷看着我爸理所当然地收下钱,然后在他离开的时候冲他挥手。
「妹妹再见。」
我爸打了个趔趄,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了。
姑姑办事利索,下午就给我转了园,带我去她家附近的幼儿园报到。
她说:「小夭,爸爸不得已才让你来姑姑家,你不要怪他。」
我乖乖点头,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影子。
所以我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对父亲的厌恶,不然她会自责。
难得过了一段平静祥和的时光。
可惜没多久,我爸来接我了。
算算时间,是我妈怀上第二个妹妹的时候。
或许他们还处在我所谓的被妹妹纠缠的恐惧中,但生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我得回去,照顾妈妈。
从记事起,我每天就有忙不完的家务。
到如今还没上小学的年纪,已经可以站在凳子上擀面了。
我妈怀孕,难得可以逃避家务,本意应该是想使唤我爸。
可惜我爸不可能去伺候任何人,所以又把我接了回去。
姑姑和姑父十分不舍。
姑父没有生育能力,他渴望有个孩子。
我听他和姑姑说,想把我户口转到他名下,跟姑姑把我领养了。
但姑姑清楚我迟早要被接回去,没有答应。
被我爸接走的时候,姑父塞给我爸好多钱,让好好照顾我。
不等我爸嘻嘻哈哈接受,被我一把抢过,塞回姑父怀里。
「妹妹不会允许他们生儿子的,我迟早要回来。」
我爸嫌晦气,一把捂住我的嘴,匆忙离开。
6
回到家,我妈正等着我给她做最爱吃的手擀面。
我没反抗。
五岁的我,可以做饭,但因为刀工生疏,品相并不好。
可是不过两个月,我便厨艺精进,连摆盘都十分精美。
「吃吧,我说,这是你们两个最后一顿饭了。」
我爸下意识想扇我,但又因为畏惧收回了手。
「你胡说什么。」
我一本正经:「不是我说的,是妹妹说的。」
他们两个看向彼此,眼中惊惧俱现。
我指着我妈的肚子:「妹妹现在到妈妈肚子里去了。」
我妈看向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噌地站起来。
她色厉内荏:「你要再胡说,当心我揍死你。」
我不以为意:「就算你揍我,肚子里的也是妹妹。不过妹妹不想当你们的孩子,所以要跟你们同归于尽。」
我信口胡说的本事是跟我爸学的,他喜欢在我害怕恐惧的时候,变本加厉地吓唬我。
而我妈则在一旁煽风点火,让我跌入深渊。
如今我如数归还,让他们感同身受。
晚上我回到杂物间改造的小房间,愉快地感受着家中焦躁惊惧的氛围。
我爸妈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大半夜才回卧室去。
我等了一会儿,跑去敲门。
「爸爸妈妈开门,妹妹说在妈妈肚子里不舒服。」
我爸气急败坏拉开门,看到我手上的菜刀,吓得叫出了声。
「你干什么?!」
「妹妹要出来。」
我妈看清我手上拿的什么之后,也叫尖叫起来,慌忙拨打 110。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她要杀了你们?」
还是之前的警察,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心。
「对,当时她拿着菜刀……」
警察打断他:「小孩子不懂事拿一些危险的东西很正常。」
「不正常!」怕我豁她肚子的我妈声嘶力竭,「她想杀了我。」
「不会杀妈妈。」
警察看了一眼我,又看向神经病一样的父母:「总之,这次口头警告,下次再报假警,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们两个去送警察,我则回到厨房,拿出磨刀石开始磨刀。
深夜里,磨刀石和菜刀摩擦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动听极了。
我爸我妈在厨房门踟蹰了好久,终是选择回到卧室锁上门,假装听不见看不见。
不多久,姑姑和姑父敲响了我家的门。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总之我爸我妈的口气听起来极其激动。
没多久,姑姑打开了我的小房间。
她大概是听说了我被鬼上身的事,在门口站了许久。
然后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菜刀,将我轻轻抱起。
我假装才睡醒的样子,睁开眼。
「姑姑,你怎么来了?」
姑姑的眼中多少带了些畏惧,但开口却仍旧温柔。
「小夭,姑姑带你回姑姑家好不好?」
我点点头说好,又摇摇头。
「可是我舍不得妹妹。」
7
我感觉到姑姑身子一僵,托着我的双手微微颤动。
但为了她的弟弟,我的爸爸,又不能退缩。
只能强颜欢笑:「那把妹妹也接走好不好?」
「不好,妹妹说她要跟着爸爸妈妈。」
我妈崩溃大喊:「快把她带走!」
我爸也冲姑姑喊:「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吗,赶紧把她带走。」
姑父看出了姑姑的害怕,上前伸出手,想要将我接过去。
姑姑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松手。
经过我爸妈的时候,我爸对她说:「抽空把领养手续办了。」
我有些意外,以我对我爸我妈的了解,他们两个好吃懒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这个听话的免费劳动力。
本以为想要摆脱他们还得好久,没想他们这么胆小,轻易地放弃了我。
第二天,在姑父的催促下,我爸和他们办理了领养手续。
姑姑的公婆得知以后高兴得不行,带着我去商场,衣服鞋子玩具,看什么都想给我买。
老两口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是他们法律意义上的孙女,更是不知道怎么对我好。
上一世我苦了一辈子,自然是渴望那些东西的,但我不得不拒绝。
「爸爸妈妈要是看我过得太好,会问姑姑要钱。」我说。
都知道姑姑是扶弟魔,也知道这些年她给我爸贴补了不少。
姑父家是有些钱的,看在姑姑对姑父不错的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果说,要给得更多,他们也是不愿的。
姑父的身体还需要每年定期保养,也是不小的开销。
于是老两口听从了我的建议,只是带我买了两套物美价廉的衣服,带我去吃了上辈子一直渴望的烤鱼。
回家,恰逢听到姑姑跟姑父说,要多给我爸一些钱,作为他们失去女儿的补偿。
我叹了口气,换做以前的我,或许会觉得姑姑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
如今跳脱出来,只觉得可笑。
「明明是他们抛弃我,为什么要给他补偿?」我问姑姑。
姑姑被问住,从小到大她就是这么被洗脑的。
她和弟弟之间,吃亏的永远是弟弟,所以她要补偿。
但我的问题让姑姑意识到,自己想要贴补弟弟的理由有些莫名。
我又说:「姑姑,你给我爸的钱我爸都去赌钱了,你这样是害他。」
我知道想要让姑转变想法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但我可以站在扶弟魔的角度,让姑姑减少对我爸的帮扶。
好容易过了几个月平静的生活,姑姑告诉我,要带我去我家住一阵子。
我妈去做 B 超,又是个女孩,打掉了。
我爸让姑姑去伺候小月子。
以前有我就能把我妈伺候得很好,如今实在怕了我,就只能找姑姑。
之所以要让姑姑把我一同带过去,想来是实在不死心,还想看看我的表现。
如果我不再乱说话,想必是还想把我要回去。
懒到没边的两人,没有我,日子恐怕一地鸡毛。
8
我跟着姑姑乖乖回去,他们没给姑姑收拾屋子,就让她和我去挤我之前睡的小屋子。
姑姑忙了一晚上,将两人堆积了数天的垃圾收拾完,腰酸背痛地回到房间。
我一边帮她揉肩,一边叹气:
「他根本没把你当一家人。」
早习惯我用大人口气说话的姑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听进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就是上一世的我。
所以我再清楚不过,她对我爸无底线的好,无外乎是没在爷爷奶奶那里感受到爱,转而寄希望于自己的弟弟。
可惜,这世上最不在乎她的,就是她掏心掏肺的弟弟了。
第二天,我爸让姑姑伺候我妈,他送我去幼儿园。
但其实他根本没送我,因为新的幼儿园离家有点远。
他直接带我去单位,把我撇给单位的实习生,就再不管我。
我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童言无忌地跟实习生说着我爸是如何仗着职位捞油水的。
还扒拉着路过的人一起听我说。
上一世,再过几年,公司面临转型,要查之前的资料,发现经我爸手的很多账目对不上。
我爸为了免于坐牢,赔了好多钱。
他到处借钱,一度想将我嫁给一个老头。
那时我刚上初中,对方嫌我年纪小,没要我。
如今有机会给他添堵,我自然不会错过。
于是,不等中午吃饭,我爸就被辞退了。
而且公司还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我爸不想回家,黑着脸拉我打算去棋牌室。
「真是倒了霉了,去换换手气。」
眼下他并不是很在意丢掉工作这件事,因为他的姐姐一定会重新给他找份工作。。
「不是倒霉,是我告诉他们的。」
我爸愣了一下:「告诉什么?」
「告诉你的领导,让他辞退你呀。」
不等我爸反应,我又沉下脸,神叨叨地说:「妹妹说了,这辈子你都别想好过。」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没有我装神弄鬼,我爸几乎已经忘了被他们随意打掉的妹妹了。
如今重新提起,他又再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他胆怯乖巧的女儿了,而是一个怪物。
惊惧慌张之类的表情在他脸上轮番掠过。
他想说些什么,但张开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就看着他无声地气急败坏,在一旁一语不发。
最终,我爸咬了咬后槽牙,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夭夭。爸爸带你去公园好不好?」
不等我答应,他就猛打方向,往郊外驶去。
我爸带我去的是湿地公园,有一条大河横贯其中。
他无视警示牌,下了土坡,抓着我的手臂将我拉扯到岸边。
「夭夭。」我爸因为兴奋声音发颤,「你看,小鱼。」
我大概猜到他想干什么,虽然震惊,但并不害怕。
上一世我在游泳馆兼职的时候,我的主管教过我游泳。
我们经常在游泳馆关门以后游会儿泳,然后再开始打扫卫生。
我就顺着他的意思,踮起脚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去死吧你!」话未落音,我被爸爸踹进水里。
9
「爸爸,救,救我,爸爸,爸爸,救救我……」
我用尽力气大喊着,即便监控拍不到,我也要让它录到我的声音。
然后,我装作失去力气,渐渐沉下去。
透过清澈的河水,我看到了我爸淡定离开的背影。
闭着气,又潜了一会儿,确定他看不到我才上岸。
我并没急于回家,而是湿漉漉地「无意」走到公园管理办,惊恐地让他们救我。
故意不告诉他们我的家庭地址和父母电话,只一味地说:「爸爸要杀我。」
我们这里,女孩子的命贱,小女孩的命更贱。
所以即便证据确凿,我爸也未必会遭受什么惩罚。
我妈会谅解他,而我的姑姑,他的亲姐姐,我如今法律意义上的妈妈,也绝对不会追究他的责任。
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为自己讨回公道。
第二天凌晨,被送到派出所的我等来了姑姑。
不过十几个小时没见,她鬓角竟然有了白发。
我心中愧疚,但为了让她醒悟,别无他法。
姑姑泣不成声,不知道我爸是怎么跟她说的,但她肯定猜到我爸对我做了什么。
我轻轻擦去她脸上泪水:「妈妈,你当我妈妈好不好,让姑父当我爸爸,我好怕。」
虽然我们是收养的关系,但姑姑怕我爸把我要回去,一直不让改称呼。
但今日,她终于看清了我爸的面目,毫不犹豫答应了我:「好。」
姑姑暂时不理我爸了,我妈也接受不了我爸打算溺死我的事实,跟他大吵一架。
但他们并没报警,也没有外人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了什么。
可惜,我不会保守秘密。
在家缓了几天,我到幼儿园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老师,我差点被我爸杀了。
老师当我胡说,但听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报警。
两天后,姑姑接到警察的电话,我爸被捕了。
不仅有监控录到了我的声音,不远处钓鱼的人,更是无意中拍到了我爸将我踢进河里,漠然离去的场景。
姑姑有些着急,催姑父赶紧找人想办法。
我抓住她的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妈妈,如果不让他长记性,他将来真可能杀人,你对得起陈家吗?」
「对啊,老婆,你这样真的是在害他。」
姑姑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我和姑父对视一眼,也暗暗松了口气。
尽管姑姑没请名状,我爸还是没被判刑。
因为医院判定,他得了精神分裂。
他笃定我要害他,说我被鬼附身,要弄死我,他才先下手为强。
大夫以为他得了迫害妄想症——精神分裂的重要指征。
上一世,我被他精神虐待四十来年,都不曾这样。
他不过被我吓唬了几次就受不了了,可笑。
鉴于已经有了社会危害性,我爸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
姑姑哭了好久,觉得对不起已故的爷爷奶奶。
我妈申请了强制离婚,想要独吞我爸的房子回到娘家。
然而房子是姑父的,而她娘家得知她被「脏东西」缠上,嫌她晦气,不让她回去。
好日子到头,她无家可归了。
10
姑姑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并不久。
我和姑父成天哄着她,让她很快从自责中走了出来。
这天,姑父闷头在家搞出来的电子画作获得了大奖,并且得到了三万元的奖励。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我们去山上泡温泉,再住一晚上。」
姑姑也为他高兴,但并不赞同:「那得好贵吧!」
她清楚自己为了我爸花了姑父好多钱,所以非常节俭。
「偶尔一两次没事的。小简,你说是不是呀!」
我狠狠点了点头:「是!」
我很期待,两世以来的第一次旅行。
现在我还小,花姑姑姑父的钱。等我大了好好赚钱,给姑姑姑父花钱。
对了,我改了名,从陈小夭,改成了陈小简。
我名字里的夭,是夭折的夭。寄托了我爸妈想让我夭折的「美好愿望」。
姑父知道我将彻底和他们生活后,第一时间给我改了名字。
于是,周末的短途旅行就这么定下了。
十一月的天,还挺暖和。
但姑姑开车开到一半,远离城区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我就坐在副驾,看着落在挡风玻璃一瞬化掉的雪花,突然陷入无尽恐慌。
我并不十分清楚上一世姑姑姑父遇难的具体时间,只知道是在初雪那天,死于交通事故。
所以,是今天?
我哭闹起来,死活要马上回家。
姑姑姑父也是宠我,哄了哄没哄好,便就近从服务区掉头,二话不说回家了。
不过钱还是要花的,我们去了商场,叫上爷爷奶奶大吃了一顿。
第二天,姑姑脸色发白地问我:「小简,你昨天为什么非要回家?」
想来昨天确实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但被我们躲过了。
「我突然很害怕。」
「害怕?怕什么?」
「不知道。」
姑姑再没追问,紧紧抱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拍了拍她控制不住发颤的身体,都过去了,今后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二年级的时候,我爸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或许是没病却被逼着吃药,他整个人萎靡不振, 仿佛真的得了神经病。
姑姑心疼不已,要将他接来与我们同住。
我爸看了眼站在姑姑身后的我, 眼神闪躲,连连拒绝。
要给他安排工作, 他也拒绝了。
可能是为了躲我,我爸去了外地打工。
曾经可劲吸血姑姑的他, 竟然会时不时寄钱回来。
姑姑不要, 他说是给我的。
以前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想要弥补。
姑姑感慨万千,她的弟弟终于长大了。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三年, 我爸因为工友违规操作,受了重伤, 命不久矣。
姑姑姑父带着我连夜赶往当地的医院。
我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样子,内心无波。
「姐, 我想,和,夭,单独, 说……」
姑姑姑父赶紧离开病房,关上门。
我就站在病床边, 居高临下看着他, 一语不发。
「夭……」
「我现在叫陈小简。」
「小简, 我要, 死, 了。你妹妹, 原谅,会不,会原谅……」
我双手紧握, 极力控制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的身体。
从重生那一刻起, 我就一直在期待这一天。
我希望能够有这样一个场景,化解我心中的怨恨。
但从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但心里发堵。
因为透过我爸, 我看到了前世凄惨的自己。
但我还是按照一直以来预想的那样, 打断他。
「想什么呢,从来都没有什么妹妹, 只不过是我不想让你们生弟弟的借口罢了。」
我爸祈求的目光仿佛被冻住,转而化作愤怒。
「太好了,我要有妹妹了。」
「(我」我麻木地拉开门, 走出去,告诉姑姑。
姑姑哭着冲进去,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 突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小简, 别难过,你还有我和妈妈。」姑父用他变形的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仰头,看着姑父满眼的担心, 终是将心中的浊气吐出。
是啊,我还有他们。
我的生活,将要彻底拉开新的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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