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之舟

 

我追了匡野很久。

匡野嫌烦,骗我说他在两千公里外的一处滑雪场。

我去了,遇到雪崩。

被困在雪地里的时候,匡野打电话来:「真去了?耍你的听不出来?」

「原来你不在这里啊,」呵气成冰,我艰难地说,「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这样我死掉的话,你就不会难过了吧……

1

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黑的。

四周死寂,我躺在一辆汽车和雪块的夹缝里,动弹不得。

我眨眨眼,一股温热淌过眼角。

是血。

我想起来了,刚才自己被巨浪一样的雪拍在了车门上,碰伤了头。

这里,刚刚发生了雪崩。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哦。

我是来找匡野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追他,物理意义上的。

他在哪里我都会想办法去找他。

被躲了很多次后,我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你好,请问你是匡野吗?」

电话那头的摇滚乐歇斯底里,却比不上他语气暴躁:「许星舟,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右手用力攥紧手机。

我认真地说:「我要跟你谈恋爱。」

「艹!」他哼笑一声,声音很冷,「你是神经病吗?」

我摇摇头。

又突然想起他看不见,慢吞吞地说:「不是的。」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对面沉默几秒,像是忍无可忍:「我在疆城的滑雪场,有种你就来。」

「好」字说到一半,对面就挂了电话。

回忆到这里。

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匡野。

他是不是也没躲过雪崩?

是不是跟我一样,在零下 30 度的天气里被雪活埋?

浑身都冻僵了。

我在车身和雪块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艰难地拿出手机。

电量被冻得只剩很细的红线。

匡野的电话忽然打进来:「真去了?耍你的听不出来?」

我说不出话,颤抖又急促的呼吸扑在电话上。

他顿了一下,很轻地说:「许星舟,你是真的蠢。」

我反应过来。

压着胸腔里刺骨的痛意,艰难道:「原来……你不在这里啊。」

呵气成冰,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你还没有答应跟我在一起。

「什么?」

骨骼肌在战栗,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

匡野听不清。

失血和严寒让我意识昏沉。

粘着冰晶的睫毛扑朔。

然后双眼阖上。

「好冷啊……」

我很小声地说。

匡野怔了一下,冷声说:「许星舟,别装可怜,你是活该。」

后脑剧痛,一些记忆片段蓦地浮现在脑海。

漫天雪白里,匡野在雪地上写下我的名字;

他用围巾的另一端缠住我,固定在怀里。

用不同于此刻的、温柔的语气说:「许星舟,永远别离开我……」

我缓缓眨了下眼,对电话那头说:「匡野,我们在一起过的,对吗?」

对面没有回应。

我僵硬地转头,发现手机已经黑屏。

不知道匡野有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

在一起过吧,我想。

否则在他说出欺骗的话时。

心脏怎么会那么痛呢?

要是能当面问一问他就好了。

如果能活下去的话……

2

模模糊糊地,我渐渐感到没那么冷了。

甚至觉得很温暖。

这么快就得救了吗?

我闭着眼睛想:得救后我就立即回去找匡野。

向他证实我们是不是曾经相爱。

以及。

为什么会分开。

这样想了很久。

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再睁眼。

我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匡野面前。

这视角很熟悉。

视野里的人也是。

他低头看手机,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

「匡野。」我轻声叫他。

他锁屏,抬头。

匡野有一半外国血统,头发很短,眸子是很特别的深灰色。

现在,这双灰眸里没有我。

他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

我伸手触摸,看见手指穿过他坚挺的黑色皮衣和胸膛。

这是我的梦吗?

还是,我已经死了?

转念一想,其实都没关系的。

我看了一会儿匡野好看的脸,问:「我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匡野没有回答,垂眸将我的电话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许星舟,别再让我见到你了,真的很烦……」

我垂下眼睛,默默地想:见不到了吧。

我好像,已经死掉了。

匡野知道的话,会开心吗?

我想自己一定做了很过分的事,才让他如此厌恶我。

到底做了什么呢?

记忆像一段段模糊处理的影像。

我得不到答案。

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

匡野的助理江旭推门进来:「哥,换衣服吧,车准备好了。」

匡野点头,往衣帽间走。

单手在腰侧一揭,一把脱下黑色连帽卫衣。

同色背心被带起一角,露出结实却不突兀的腹肌。

他回头,眼神很冷:「出去等。」

江旭耳朵有些红,不自然地笑了下:「哥,听人说你还戴着前男友送的平安扣呢,是这个吗?」

按照一直被媒体诟病的冷淡性格和坏脾气。

我以为匡野会很凶地怼他。

诸如「关你什么事」,或者「滚出去」之类的。

但他没有。

只是垂眸顺着江旭的视线,握住那枚平安扣,一把扯下来。

他眼神淡漠:「喜欢?送你了。」

莹白润泽的玉石系着红线,在匡野手中轻轻摇曳。

我看着,脑中某段模糊的记忆清晰起来。

这平安扣,是我送给匡野的。

一次锦标赛前,我将红绳套在他脖子上。

「这是平安扣,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匡野低头看了眼:「迷信。」

可他没取下来,接着很紧地抱住我。

玉石很凉,夹在两个滚烫的胸口中间,逐渐被暖热。

我那时对匡野说,红绳是我自己编的。

却没说玉石是跟我一起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物品。

「可以不要把它送给别人吗?」

心脏仿佛也被悬在匡野手里,下一秒就会摔碎。

我挡在他面前,恳求般说道:「你不喜欢了,可以还给我啊。」

江旭走近了一些:「可以吗?哥,听说你们之前很相爱的。」

「谈不上爱,小时候的跟屁虫罢了。」

匡野的嘴唇轻轻启阖,却仿佛嚼碎了我。

江旭大笑:「那谢谢哥。」

匡野放了手。

平安扣穿过我摊开的掌心,落入江旭手中。

匡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立着,眼睁睁见江旭把平安扣从窗户丢入了院中的泳池。

「不要!」

我冲出去跳进水里。

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冰冷的池水穿透我,也将我和坠入池底的平安扣永远阻隔。

镜花水月,此刻我才是虚无的那个。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浑身像被千万根针戳刺。

原来灵魂也会觉得冷,觉得疼啊。

匡野。

把平安扣送给你,我后悔了。

3

匡野穿着一身利落修身的赛车服走出换衣间。

一只手臂夹着头盔,毫不遮掩的眉眼显得桀骜、锋利。

客厅的电视开着。

正播着的赛车比赛预报被临时插播一条新闻:「疆城在一个小时前突发地震,震源接近当地一著名滑雪场,并引起雪崩。」

匡野脚步蓦地停住,转身看屏幕。

「救援队已经进入灾区,伤亡人员——」

「啪」的一声,江旭关掉了电视。

他抱歉地笑笑:「哥,再不走来不及了。」

匡野垂眸看了眼手机,阔步走出房间。

不知道自己被掩埋的身体有没有被找到。

我想回去。

却被一股力量束缚在匡野身边。

我看他在全场的欢呼和尖叫声中戴上头盔,上了赛车。

引擎轰鸣乍起,一辆辆赛车如暴怒的野兽,冲进赛道。

匡野并未如往常一样遥遥领先。

我站在看台。

听见身边的人说:「匡野今天的状态不对劲……」

话音刚落。

匡野的车就不慎擦到围网,失控地甩出赛道。

翻转两圈后停在赛场中央的草皮上,狼狈地冒着灰烟。

一片哗然里。

匡野踹开车门,钻出赛车。

他输了比赛,排名史无前例地落在末尾。

匡野今天的确反常,不是因为比赛时的表现。

而是因为他输了比赛并没有很愤怒。

回到房间。

队医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匡野左手拿着手机,别扭地点了几下。

忽然将手机砸在了对面的墙上。

我飘过去,看见碎裂的屏幕上是今日要闻的搜索页面。

显示的数条热搜,均是他今天翻车的消息。

他还是介意的。

毕竟赛车是他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事了。

模糊的记忆片段里。

匡野也曾如此震怒。

只是那时候我似乎紧紧地挨着他。

并不像那些议论他、躲避他的人那样。

我看起来勇敢、坦荡。

像不顾一切拥抱炙热火山的白云,试图平息即将喷发的岩浆。

少年时在福利院,我坐在他旁边说「我相信你」。

说「没关系」。

后来我们变成大人,场景变换,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说「不要担心」,说「我会帮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现在。

他再也听不到了。

没人敢在他愤怒的时候靠近。

「笨蛋。」

我看着孤零零的匡野,第一次责备他:「都怪你,把平安扣弄丢了。」

等不到人哄。

匡野沉默地喘着粗气。

江旭接了个电话,很小声地说:「野哥,外面有人想见你,说是——」

「让他滚!」

匡野声音很大,眉头却不那么皱了:「回来得倒是快。」

「谁回来?」江旭没听懂,解释道,「他姓闫,说自己是市立医院的医生,想跟你谈一下许星舟的事。」

4

我在脑中检索关于医生的记忆片段。

得到一些模糊的画面。

男医生看着脑 CT 单,问我:「你现在能想起一些事了吗?」

我摇头。

他语气温柔:「不要太担心,继续吃药就有希望恢复。」

我有些沮丧:「可我总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吃药……」

男医生:「没关系,我可以每天发消息提醒你。」

……

我已经往门外飘,心想如果看见医生的脸。

说不定能想起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

可匡野迟迟未动,然后冷哼一声:「呵,原来是搭上个医生。」

我愣在原地。

仿佛被人从身后用枪击中心脏。

疼痛炸开的时候。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匡野。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如此不堪。

那些我自以为珍贵的记忆。

对他而言是污点吧……

「让他滚。」匡野握紧拳头,纱布洇出血迹。

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我跟他无话可说。」

出门时,匡野被大量记者围堵。

上车前,一个男人冲过来抵住车门。

「匡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匡野戴着墨镜,下颌绷得很紧:「你是谁?」

「我是市立医院的医生,也是许星舟的朋友。」

「滚开,」匡野语气很冲,「我不想再听见他的名字。」

「那请你告诉我他在哪?!」

匡野关门的动作定住,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匡野为什么要撒谎。

他阻止了唯一一个在寻找我的人啊。

闫医生很着急:「他需要人照顾,不能独处太久!」

匡野像是听到了笑话,挑衅一般道:「你要把他当低智儿童还是老人都随便,别在我面前碍眼。」

闫医生没生气,只是深深地皱起眉头:「他那么好,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

是啊。

我之前想知道为什么会跟匡野分开。

现在,我却想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他。

匡野的呼吸变得粗重,跳下去将闫医生掼在车身上,咬牙切齿般道:「我是混蛋。

「但从没对不起过许星舟!」

「对!」江旭挡在匡野身前,大声附和,「是许星舟一直死缠烂打,提了分手又反反复复跑回来装无辜。匡野哥才是受害者!」

议论声夹杂着闪光灯,像浪一样扑进耳朵。

「匡野的确承认过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性伴侣。」

「是啊,不过一年前锦标赛结束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同框。」

「听说那位是攀上了有钱人,觉得赛车危险,怕匡野死在赛道上……」

锦标赛、分手……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进我的大脑。

翻搅中带出成串的记忆。

我痛不欲生。

抱头跪在地上,无用地辩解:「不是的,我没有……

「我没有装无辜,也没有背叛匡野,我是因为——」

「车祸!」

闫医生的怒吼打断了我。

他死死盯着匡野。

一字一句道:「一年前,他在去赛场找你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脑中的嘈杂平息了。

世界安静到我能听见匡野深而急促的呼吸声。

背景虚化。

唯一清晰的是他刹那间血色尽失的脸。

眼泪溢出来。

我无声地笑。

匡野。

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5

出租车被撞翻的时候。

我正在后座捧着戒指盒看,并反复预演将戒指套在匡野手指上的情形。

一声巨响后,戒指连同戒指盒被甩出去,再也没有被找到。

苏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是间断的、错乱的。

闫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

他告诉我,我的大脑里有一个血块,压迫到重要的记忆中枢,致死率极高。

保守治疗更安全,但会出现类似阿尔茨海默病的脑退化症状。

我靠着拼凑出的记忆,得出「我很爱匡野」的结论。

然后跟他提分手。

我曾经保证过绝对不会骗他。

那天却说了很多谎话。

我说我不想跟他一起变老了。

说我不爱他。

匡野在电话那头沉默。

然后用很哑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就像此刻一样。

他有些恍惚地问,跟闫医生确认。

「许星舟在你夺冠那天出了车祸。

「他有很严重的车祸后遗症,跟你分手是因为不想拖累你。」

闫医生看着匡野,声音很轻:「匡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匡野又皱起眉,苍白的唇动了动,才说:「怎么可能,他看起来根本不像生病的人。

「别找这种恶俗的借口,我不信。」

闫医生挣开他的手:「匡野,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我看着闫医生走远。

默默地想:匡野不会后悔的。

他太骄傲了。

骄傲到当初几秒之内就想到反击我的话。

那时我艰难地复述「分手」两个字后。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开始后悔跟他说这些话。

可他很快就说:「还好你先提了。」

「彼此彼此。」

心跳跟着电话里的忙音变缓,变沉。

匡野喜欢赢,并且总是赢。

当初分手是,今天也是。

但匡野此刻面色冷凝、灰败。

丝毫没有惯常的骄傲。

司机将车开到匡野家门口。

江旭替匡野开门:「哥,到了。」

他递给匡野一部新手机:「手机卡已经装好了。」

匡野罩着黑色连帽卫衣上的帽子。

靠坐在后排座椅上,没动。

「哥?」

匡野回神,接过手机:「谢谢。」

进了家门,匡野把新手机放在桌上。

我站在他对面,听见他叫我的名字:「许星舟。」

心猛地一颤,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以为他能看见我。

可他只是垂眸看着手机,继续道:「现在打来的话,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对于闫医生的话,匡野不是全然不信的。

他总是这样。

冷硬到仿佛无坚不摧的只有外壳而已。

如果不是从小就了解这一点。

我大概不会爱上他。

我凑近,歪头看他的脸。

问:「你是在等我的电话吗?」

换了新手机,原先拉黑的号码得以释放。

可我应该不会再打来了,除非——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惊得我们两人同时一震。

是我的尸体。

被找到了吗?

6

电话号码很熟悉。

但不是我的。

匡野看见。

迟缓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福利院老院长的声音:「阿野,你跟小舟在一起吗?」

「没有。」匡野说,「院长,您有什么事吗?」

「哦,他两天前来,说让我替他找一些以前的东西,还说要去一个很冷的地方。

「小舟那孩子从小就怕冷,一降温就要生病的,也不知道去那么冷的地方干什么……」

匡野安静耐心地听。

天阴下来,他的脸色也变得很灰。

「小舟让我找的东西都找到了,但是打他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你能替他来拿吗?」

匡野终于出声,嗓音很低很哑:「好,我现在就去。」

几分钟后,磨砂黑的保时捷 911 冲上主路。

记忆里,我曾无数次坐过匡野的副驾驶。

他擅长加速。

载着我的时候却总是开得很慢很稳。

我会趁着红灯抓住他的右手。

弯着眼睛,恬不知耻地跟他说:

「阿野做什么都很酷,赛场上风驰电掣的时候很酷,把车开得很稳的时候也酷!」

他侧头看窗外,假装没心动。

红灯在倒数。

最后一秒的时候,匡野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心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

只记得那天傍晚的霞光很暖。

隔着车窗将绯色打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

像游戏里永不售卖的限定款皮肤。

珍贵,可遇不可求。

那时候我想。

如果能永远坐匡野的副驾驶,该有多好。

同样是傍晚。

但今天没有美丽的霞光。

天空被乌云压得很低。

仿佛要与两千公里外下同一场雪。

今天匡野将车开得很快。

抵达福利院后。

院长带他进了办公室:「小舟那天拜托我找到所有你们俩共同出现的照片。」

书桌上放了个小箱子。

院长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相片。

「你看,这张大合照里,你跟小舟还挨在一起呢。」

十二岁的匡野长相打眼,冷脸站在后排。

他身边的男孩眉眼弯弯,一侧唇角有个小梨涡。

是我。

匡野捧着照片看。

院长说:「你在这里的那几年,就跟小舟能玩到一起。要不是后来你被父母接走……」

院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色布包。

「还记得吗?这是你离开福利院之前,小舟塞进你车里的,后来又被你妈妈从车窗里扔了出来。

「我怕小舟伤心,就一直自己保存着,没告诉他。」

匡野接过,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

翻开,匡野看见里面的字。

【因为太瘦,又被那群家伙堵了。不过今天有个新来的大哥哥帮我教训了他们,他好酷!

【大哥哥叫匡野!

【他们都说匡野是个怪物,脾气也差。可我不觉得,他明明是最好看、最好的人!

【他们总开我和匡野的玩笑,匡野叫我以后别总跟着他,我说不要。】

……

日记琐碎、断续。

时间横跨匡野在福利院的整整两年。

最后一页。

我写道:【能找到爸爸妈妈真好啊,不过匡野要是能不走就好了。

【以后就不能再见到他了吧?

【如果长大后再遇见,我一定】

半句话戛然而止在纸张末尾,没写完。

匡野抖着指尖翻页。

发现后面一张被撕走了。

「许星舟……」

匡野轻轻唤我的名字。

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解和遗憾。

他拿出手机,号码拨到一半。

来电音忽然响起来。

他摁下接听:「许星舟,你——」

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他:「抱歉先生,请问您是许先生的朋友吗?」

匡野问:「他怎么了?」

「他在雪崩中遇难了……」

7

我没有亲人。

手机里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匡野的。

所以他被第一时间通知。

救援人员在电话那头表达了惋惜。

然后询问匡野是否能在三天内抵达疆城,认领尸体。

匡野好像被瞬间冰封。

然后毫无征兆地挂断了电话。

老院长看见他可怕的脸色。

连忙问:「阿野,发生什么事了?」

「假的。」匡野说。

手机又响起来。

匡野很快挂断,然后冲了出去。

他先去机场,被告知疆城暴雪,途经的航线全部被延迟。

手机不停地响,他索性关机。

直接将车开上了高速路。

出匝道。

他将汽车导航的终点定在疆城。

两千余公里,驱车前往。

我认为匡野不太正常。

但其实匡野一直是冲动的。

他少年时便离家出走,自己找到福利院住下。

后来又单挑十几个比他高一头的男生。

救下又瘦又小的我。

匡野打架不要命,有种鱼死网破的狠劲。

那些人怕他,又不服气。

背地里说匡野是怪物,灰色的眼睛就是证明。

慢慢地,福利院所有人都躲着他。

除了我。

我觉得匡野不是怪物,是天降神兵。

我天天黏着他。

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偷偷放进他裤子口袋里。

三伏天。

匡野很快觉出不对,手伸进兜里。

众目睽睽下摊开沾上不明物体的掌心。

周围哄然大笑。

我的脸急红了。

满头大汗地吼:「是巧克力!我不知道会化!」

匡野瞪他们一眼。

蜷起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笨蛋。」

我蹲在水池边给匡野洗裤子。

一群人围上来起哄:「许星舟!小媳妇!天天给怪物洗衣服!」

「许星舟!小媳妇——」

匡野冲过来,把盆里的水往他们身上泼。

带头的喊:「怪物急了!你们俩天天在一块,肯定在谈恋爱!」

立马有人跟着起哄:「两个男生谈恋爱!两个男生谈恋爱……」

我怕匡野又打架,拉着他跑走。

福利院偏僻的角落。

匡野气急败坏:「许星舟,你以后别跟我在一块了!」

「我不!」

「你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吗?!他们在笑话你!」

我抬头,看他被愠色染红的脸和耳根。

心情忽然奇怪地好起来。

没心没肺地仰着脸笑:「让他们笑话吧,不就是谈恋爱吗?

「现在不行,等长大我真跟你谈恋爱了,看他们还笑不笑!」

匡野被噎住,脸更红了。

车在服务区停下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匡野下车加油。

回到车上时脸是湿的。

大概是用冷水洗了脸,眼眶被激得很红。

他继续启动车子上路。

不眠不休。

其实不用那么急的,我想对他说。

毕竟疆城严寒,即便尸体多停放几天。

也不至于难以辨认。

然后我看见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日记本。

想: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被撕掉的最后一页。

写的是什么而已。

8

在路况优良的情况下。

两千公里的路程需耗时二十六个小时左右。

但匡野仅用了二十个小时,便进入了疆城区域。

大雪停了,天空呈现一种水洗过的蓝。

救援队已经将通往滑雪场的路清理干净。

远远地,可以看见高挂的缆车。

匡野在离入口很远的地方停下。

下车。

他身上的烟味很浓。

脸上是极度疲惫的青灰色。

匡野靠在车上,低声道:「真的好冷啊。」

他拿出电话,回拨我的号码。

没人接。

他却像松了一口气。

「许星舟,这一定又是你的恶作剧。」

电话对面是忙音。

匡野自言自语,语气很轻:「你就是想让我记起小时候的事,然后同意跟你重新在一起,对吗?

「好,你赢了。

「等会儿见到你,我们就重新在一起吧。」

他挂了电话。

驱车进入滑雪场。

现场一片惨白。

工作人员问清来意,对他说:「在雪崩中受伤的人已经送往医院,不过有一个年轻人不幸去世。

「男孩子头部受伤,流了很多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僵了,双手攥着手机,像是在等谁的电话。

「太可惜了,听说是来找人的,所以连防寒的滑雪服都没穿……」

匡野的身体晃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穿得太少。

他开始剧烈颤抖。

还没走回车上。

他忽然晕倒在地。

工作人员将他送往医院,纷纷猜测他就是死者的亲属。

因为太难过,所以昏厥。

我看着救护车上的匡野。

心说:不是的,他应该只是愧疚罢了。

匡野醒来的时候。

护士叫来一位年轻的女性志愿者。

她委婉地说:「实在抱歉,我们在您晕厥时翻看了您的手机。

「您就是来认领许星舟先生遗体的,对吗?」

匡野哑声说:「对。」

然后不顾阻拦地拔掉输液针头。

拜托志愿者带他去认尸体。

他被带到一间很冷的房间。

房间正中间有张窄窄的床。

上面的白布垂下床沿。

里面的轮廓浅浅的。

匡野指尖颤抖。

还是掀开了白布。

我苍白的脸缓缓露出来。

但表情并不难看。

眼睫乖顺。

唇角微微上扬。

浮着浅浅的梨涡。

匡野蜷起手指,很轻地刮了下我的鼻子。

「笨蛋。

「你装得也太不像了,连笑都忍不住。」

身旁的志愿者语气透着不忍心,解释道:「其实微笑是由于极度低温造成的大脑幻觉。

「他去世前……也许是想起了开心的事。」

「是吗?许星舟。」匡野垂眸看着我的脸,问。

得不到回答。

所以匡野说:「应该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否则记着当时我在电话里说的话,怎么可能还能笑得出来呢……」

9

当时他说了什么?

他说是耍我的,还说我蠢。

大概是头部撞击造成脑中血块变化,我渐渐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想起了我跟匡野的重逢。

就像日记本里展望的一样。

我真的在长大后又遇见他了。

匡野变得更高大,也更冷厉。

穿着赛车服从采访现场走下来。

像个偶像明星。

我呆在当场,意识到即便是第一次看见他。

也一样会心动。

这个想法,在之后的每一次遇见都得到了印证。

我那时还是实习记者。

追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

他不耐烦地回身,看见我的笑脸。

十年没见。

匡野忘记我也正常,我那时想。

但他真的记得不多。

我还是忍不住有一点难过。

后来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福利院,又借着工作之便跟他邀约了之后的很多次见面。

我热烈地追他。

像小时候那样黏。

确定关系那天,我送给他平安扣。

他送给我冠军奖杯,并在上面刻下我们两个的名字。

那天我很开心,从包里翻出一页边缘粗糙的纸。

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猜猜这是什么?」

匡野看着我,灰眸里映着我亮晶晶的眼睛。

「这是我的——」

我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匡野忽然吻住了我的嘴唇。

两个初学者都不得章法。

却还是让我的心跳乱七八糟。

想到这里,我的唇角又忍不住扬起一点弧度。

脸上蓦地感到些凉意。

我看过去,发现匡野把我的脸弄湿了。

他一直看着我闭上的眼睛。

大串泪珠掉下来也不眨眼。

志愿者有些慌乱,一边劝他节哀。

一边在口袋里翻找。

没找出纸巾,却找到一个小密封袋。

「差点忘记了,这是许先生的手机、钥匙和随身物品,请您收好。」

匡野动作迟缓地接过。

看见里面有一张很皱的纸。

他拿出来,展开。

字迹被洇湿又晾干,在泛黄的旧纸张上显得模糊。

可还是能勉强辨认。

【要跟匡野谈恋爱!】

少年时期,羞于让匡野知道,在分别前被扯下来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这句话。

如果长大后再遇见,我一定,要跟匡野谈恋爱!

跟你在一起是我的愿望啊,它现在实现了。

跟匡野在一起的那天。

以及之后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想对他这样说。

10

匡野在冰冷的房间里伫立良久。

然后将我的东西妥帖地收在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安排返程事宜。

并向工作人员表示了感谢。

几个年轻人认出了他。

背地里说匡野实在不像媒体描述的那样桀骜无礼。

我跟着自己的身体上了灵车。

默默看向匡野。

其实他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改变仿佛发生在一瞬间。

匡野身上的锋芒消失了。

他显得木讷,死气沉沉。

后车厢非常寒冷。

司机劝匡野去坐副驾驶。

被拒绝了。

汽车开始行驶。

匡野低声说:「你那天比现在更冷吧?

「还冷了那么久……」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许星舟,你是不是笨蛋啊?」

匡野的脸上又湿了,有眼泪滑过他干涸裂开的唇角。「好不容易实现的愿望,为什么要分手?

「你生病了我可以带你去治,变成真的傻子我也不介意。

「不会不要你的,许星舟……」

他在轻微的颠簸中起身。

跪倒在我窄窄的棺椁旁边。

仿佛在试图抱我,但没有办法。

他应该是生病了,声音嘶哑:「但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提分手,装作不认识我,然后反复找我复合,是因为后悔了吗?

「我不应该那么生气,应该早点知道你生病的事,然后挽留你,应该总是同意你复合的要求。

「我不应该对你没有耐心,不应该骗你来这里……

「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

这是匡野从未说过的话。

他向来骄傲,拥有的一切都得天独厚。

便不在乎世人安在他身上的对错。

他不怕失去。

少年时因为母亲干预他的爱好,就抛弃我艳羡并求而不得的家庭。

长大后,会为了得到赛车冠军而不惜用生命冒险。

所以我不敢相信,匡野居然会认错。

他个子很高。

在地上蜷成一团黑影。

但我现在说不出安慰的话。

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抱住他。

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永远,再也没办法了……

11

车子刚行驶至入城的路口,就被一辆黑色商务车截停了。

江旭带着匡野的母亲下车,让司机打开车厢。

匡野趴在棺椁上,身上已经没有几分活人的气息了。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

女人的怒骂,扇在脸上的巴掌。

都让他无动于衷。

「匡野,你到底要被许星舟害多久?当年为了他不愿意回家,甚至扬言要在福利院生活。」

匡野母亲的指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现在又为了他直接放弃比赛,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赛委会警告了?!再有一次你这辈子都别想再上赛道!」

「不会再上赛道了。」

匡野说。

女人和江旭皆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

「当年因为你承诺让我学赛车,成为职业车手,我才离开福利院。」

匡野低声继续说:「我后悔了,我那时候不应该离开他的。」

「你疯了吗?匡野!」

匡野的妈妈满眼陌生地瞪着他。

匡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一直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他对母亲的眼泪视而不见,转脸对江旭说:「请你把平安扣还给我。」

江旭表情凝滞,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小心弄丢了。」

「丢哪里了?」

匡野语气堪称平静,眼神却直直钉在江旭脸上。

他眸色浅,冷眼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凶。

大概是察觉到匡野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

江旭怯怯地说:「在车队总部的泳池里。」

匡野的眼神没移开,反而更冷:「你可以滚了。」

说完,他自顾自重新上车,坐回我身边。

天色很暗了。

路灯的光影在匡野脸上流转。

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看着他, 说:「不用放弃赛车的,那是你最喜欢的事了。」

赛车手需要心无旁骛。

沉重的、不愉快的生活背景会让他难以专注于速度。

所以我才想跟他利落地分手。

可结果远远算不上利落。

我表现得任性又极端。

反复无常地一次又一次回头。

12

抵达目的地后, 匡野先妥善安置了我的身体, 然后着手我的后事。

工作人员问匡野, 有没有需要一同安葬的随身物品。

匡野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拿出志愿者给他的密封袋。

里面有我租屋的钥匙。

本来是不想他进入我房间的。

但一想到自己已经死掉, 就觉得无所谓了。

匡野驱车前往。

在一处老旧小区里找到了我家。

转动钥匙, 他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 是几乎布满整间房的便利贴。

匡野愣住了,缓缓走进去看。

房间不大,家具简单。

他撕下门边的。

上面认真地写着:【要跟匡野谈恋爱!】

他看见玄关灯开关上粘着的。

仍写着:【要跟匡野谈恋爱!】

他经过餐桌, 上面贴满的每一句话全是:

【要跟匡野谈恋爱!】

冰箱上、床边的墙壁上……

纷乱的不同颜色的便利贴上都只写了一句话。

【要跟匡野谈恋爱!】

匡野站在被这句话包裹的房间里。

喉咙里发出短促模糊的气音。

我想他已经看到病症带来的直观影响。

虚掩的房门被打开。

闫医生出现在门口。

「跟你分手后不久, 他忽然有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人在街上乱走, 差点被车撞了。

「他被送到医院,拿出一张很旧的纸, 问我匡野是谁。」

闫医生很轻地笑了一下, 脸上的表情却很苦涩:「他说纸上的字是自己写的,所以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

「是什么事呢?」他看着匡野惨白的脸,自问自答,「是跟匡野谈恋爱。」

匡野一瞬间全明白了, 站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自语一般道:「所以他反反复复来找我, 是因为……」

闫医生看他像说不出话, 替他说:「是因为他生了病, 以为跟你恋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混乱的。

我有时候会记得匡野,记得自己必须跟他分手。

然后在遇到他的时候装作不认识。

有时候会突然忘记所有事, 忘记已经跟他分手, 然后执着地打他的电话,找到他, 告诉他我必须跟他恋爱。

匡野开始还愿意接电话, 并且抽空来见我。

我会用陌生的眼神看他。

然后感叹自己居然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心动得一塌糊涂。

后来次数多了。

匡野渐渐不胜其烦。

就连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我太过分。

不是神经错乱, 就是品行太恶劣。

那时候,大概匡野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我的情况时好时坏。

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的时候也会后悔。

但始终没有把那张陈旧的纸张扔掉或销毁。

因为那样做的话。

意味着当我再次忘记一切的时候, 会把匡野彻底忘记。

我不敢想,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空旷的感觉。

所以我很听医生的话,妄图通过药物控制自己不再做傻事。

如果奏效。

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

匡野会淡忘我, 去追他的梦想,过满意幸福的生活。

而我会记得他,记得在父母早亡、单薄乏味的人生里唯一给过我幸福的人。

两全其美。

可我还是搞砸了。

我看着匡野痛苦的脸。

默默地想。

「艹!」他哼笑一声,声音很冷,「你是神经病吗?」

「—【」匡野最终没有拿走我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他只是在那张陈旧的纸张上写了字, 随身装好。

安葬之前, 匡野在我的身体旁边待了很久。

他在黑暗里说:「许星舟, 我以后哪里都不去,天天陪着你。」

「可我已经死了,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我说着, 心里并没有感到不舍。

离开, 就会忘掉一直以来铭记的一切。

我要忘记你了啊,匡野。

这样才公平。

这样,我就再也不会回头找你了。

可是他说:「许星舟, 我不会再忘记关于你的事了。」

匡野替我修了很大的墓。

安葬那天,我感觉自己终于快要离开了。

匡野不知怎么找到了那枚平安扣。

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他倚靠着我的墓碑。

拿出被小心保管的旧纸张。

灵魂快要消散。

我看见上面的字。

【要跟匡野谈恋爱!】

【好啊,许星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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