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术师

 

我家是相术师血脉,能测生死无常。   

大姐辨人善恶,二姐知人寿数,我能看到别人的死法。 

除了四妹是捡来的,只会抱我的大腿。 

我爹死后,皇帝为我们赐婚。

大殿选夫时,大姐和二姐选走皇叔和太子,只剩丞相和将军。

四妹跪求我告诉她,谁的下场最好。

我指向了丞相。

四妹却不信我说的是真话,抢先选走心悦于我的少年将军。   

她自作聪明,以为我留了一手。 

可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她,就看到了她会死在我手里。 

01

我爹是天下第一相术师。

他说过的话没有不灵验的。

最出名的那次,是京城暴雨三日不绝。 

他却和别人说,城东巷子夜里要起大火。   

众人纷纷不信,还和他打起了赌,争先恐后地下注。 

整条巷子,十户人家联合起来,熄灭灯笼,不燃烛火。

誓要破了我爹的招牌。

但临近子时,更子刚响,巷尾就着起了大火。

好在大家严阵以待,并未酿成大祸。 

后来得知是一桩风流轶事。

有位小姐半夜会见情郎,二人以往都是借着檐下灯,昨日只好点灯相会,彼此情意绵绵。   

一阵风起,灯笼翻了,火光来了,情郎跑了,小姐的名声也没了。

众人对她指指点点,极尽杜撰之能事,落井下石。 

这位小姐就找到了我爹。 

我爹以为她是来找他麻烦的,但没想到小姐是专程携重金来感谢的,谢他让自己看清负心汉,避免了下半辈子的苦路。 

那就是我爹娘的第一面。

他们恩爱不疑地度过了十几年光阴。 

那十几年,我爹不为任何人测命,无论达官权贵,能人异士。   

直到我十岁那年,我娘因病去世了。 

那病来得又急又猛,甚至炉子上的药都没熬好,她就撒手人寰了。 

只是在临终之时,对我们四姐妹说了八个字。 

勿惑于计,勿困于术。 

我们家四个女儿,三个都学会了相术,除了四妹。 

我娘死后,我爹消沉如泥,过了半月,重新为人卜卦算命。

本来过了十几年,大家遗忘了这号人物,我爹却比从前更加狂妄,不仅测人命运,甚至敢断人生死。   

他以前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的。 

我猜,我爹应该是不想活了。

这五年里,我爹用无数被他论断的人命,奠定了天下第一相术师的地位。

五年后,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来人约莫五旬,眉眼有神,裹着很厚的大氅,身边围着不少随从。

有的又黑又瘦,形容严肃,有的肤白声细,举止轻柔,个个都提起了十万分的小心。 

「如今朝堂形势,波诡云谲,先生能测出,未来天子吗?」   

我爹摆出四枚铜钱: 

「紫微气运,不外乎此四人也。」

02 

在这世上,我爹没什么不知道的。 

我娘还活着的时候,他的那些术法,都拿来哄我娘开心了。

我娘问他的是,哪天米粮涨价,哪天下雨,哪天会下雪。 

我爹很无奈:「你为什么不问点更重要的?」   

我娘坐在廊下看飞雪,用手去靠近火炉取暖。 

「什么叫重要的?难道我要知道谁当皇帝吗?」

我正要拿着梅花跑过去,不经意听到了我爹的回答: 

「行啊,多的是人打听此事。我看未来天子,会出在太子赵澈、丞相崔宋、少将军李玄歌、皇叔赵明承之中。」

五年后,我爹也说出了这四个人名。

因这一句话,全家下狱。

那人是当今皇帝,他想听到的答案,只有太子一人。   

皇帝对外说,我爹妖言惑众,要将我全家处死。 

而暗地里,他亲临诏狱,逼问我爹,未来天子的名讳。 

我爹端坐在土方上,以发覆面,形同枯槁。

「我的女儿,承我血脉,能占出夫君命格。」

他说完这句话,长久地闭上了眼。 

皇帝问众人:「谁是他的女儿?」 

昏暗的监牢里,大姐和二姐镇定如常,我坐在角落里,微微出神。   

四妹害怕得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三姐姐,我什么也不会。」

她才十五岁,刚过及笄,胆子素来很小。

那年我陪着我娘去庙里烧香,下山的时候,大雨滂沱,有个小乞儿追着小狗,闷声摔倒在泥坑里,挡住了我们的马车。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让我娘救下了她,因此这十年来,四妹总是和我更要好。 

我抬起她的脸,让她看我的眼睛: 

「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我捏了捏她的掌心:「当然,你知道我的本事。」 

我们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他也有些惊讶:「怪不得。说是出于四人之中,原来他正好有四个女儿。」

我爹姓明,给我们取的名字也很简单,依次是望春、闻夏、问秋,借冬。 

皇帝问了我们的姓名,又问我们测命卜卦的本事。

第一个回话的是大姐明望春。   

「民女能辨人善恶。」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对于大姐来说,任何人她只看一眼,便知道对方是善是恶。 

皇帝道:「人之善恶,你就是说了,也不能验证。」 

第二个回话的是明闻夏。 

「民女能知人寿数。」

皇帝来了兴趣:「那你看朕能活多久?」 

二姐俯首叩拜:「陛下万岁无忧。」   

皇帝不信如此敷衍之词:

「你不敢说。那就在场的人,你说个死期最近的,朕要看灵验与否。」 

03 

二姐挺直身子,环视四周,缓缓抬手,指向了角落里: 

「他。」 

皇帝顺势看过去——

「他?」   

那是个貌不惊人的侍卫,他瞬间跪伏在地,脸色白了一度,身子微微颤抖。 

我跪在二姐身边,趁机抬头偷看,却被眼前浮现的画面惊住了。 

我强行稳住心神,注意到那侍卫埋低了头,却将手移向脚边,指尖搭在靴子内侧。

那里只可能藏得下短刃。 

皇帝朝他踱步过去,那侍卫却暴起冲刺,手里闪过冷寒银光。 

「是刺客!」

慌乱声四起。   

我从地上抓了捧土,朝那人的脸撒去,抽出皇帝的长剑,双手往前送去,刺穿那人的胸膛。 

那侍卫睁着发红的眼睛,无力地垂下头去,血液自剑刃往下滴落。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惊魂未定,重重地喘着气,转过身去看皇帝。

但先看到的是四妹。

她仓皇地回头看我。

她趴在皇帝怀里,就像是要舍身护驾。   

反观离得更近的大姐和二姐,仍然跪在原处。 

这倒是让我冷静下来,扔开剑,跪了回去。

皇帝看了眼身上的四妹,冷冷推开了她,走到我面前:

「你叫什么?」

「明问秋。」

「你会武功?」 

「不会。」   

他往前半步:「那你刚才是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民女的天赋是,能预见死亡。只要看到了那人,就能看见他的死亡光景。」 

相比前两位,我震惊到了皇帝。

我往前伸出手掌来,虎口被剑刃深深划开。

「今日是民女第一次用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皇帝端详过我的手掌,拾起了那把剑,在手里慢慢转着把玩。   

「那这么说——你也能,看见朕的下场?」 

「是……寿终正寝。」 

皇帝轻笑着,不置可否,转而环视四周,将目光投向了四妹。

四妹慌得跪到地上:「我……」 

大姐替她禀明身世:「这是我家四妹,是养女,并不会测命。」

皇帝拿着那剑,挑着她的下巴,慢慢往上: 

「没想到,还有个凑数的。」   

四妹也被迫仰头,眼见皇帝不停手,她竟站了起来,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害怕极了: 

「陛、陛下。」 

皇帝冷冷转头,看过大姐,再看向二姐,最后目光定格在我脸上:

「朕不信。你们真这么灵验的话,那不如说说看,朕会杀了她吗?」 

当然不会。 

我第一眼见到四妹,就看到了她未来的死法——

四妹穿着皇后的宫装,面目狰狞疯狂,举起匕首刺向面前的女人,却被凌空破入的羽箭刺中胸口。   

她立时脚下都站不稳了。 

而那女人像是有所预料,一手拔下了金钗,用力插进她的喉咙。 

我想到这里,实话实说: 

「陛下不会杀她的。」 

下一秒,那剑往前送去,轻而易举地贯穿了四妹的左胸。 

四妹惊恐地用手去捂,鲜血从手指缝隙里涌出来,像是捂不住了似的,双膝重重往前,跪倒在地上。

皇帝抽出了剑,擦去手上的血,声音透着阴寒:   

「带回宫医治,若是治不活的话,把她们四个都杀了。」 

04 

两个月后,我和两位姐姐进了皇宫。 

听说四妹早就治好了伤,跟在皇帝身边日夜服侍,和某位后妃还起过冲突。

今日皇帝不仅召了我们进宫,还召了我爹提到的那四个人。

他要为我们赐婚。 

大殿左侧坐着四个男人,姿态矜贵,气势不凡。   

五面刺绣屏风长长隔开大殿,能从间隔处窥见对面的容貌。 

从左往右过目,年轻的两位是将军和太子,约莫十八九岁,将军英气,太子端方,容貌出挑的青年是丞相,最右稍微年长的是贤王皇叔。 

大姐和二姐正在低声交谈,我被冷落在旁。

这些年她俩始终疏远于我,就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 

没过多久,皇帝到了,他坐到高位。 

「朕要看看,你们四姐妹,谁的眼光更准?」

四妹跟在他身后,打扮如贵女,见我们坐在屏风后,快步奔到我身边:   

「三姐姐。」 

她紧挨着我坐下来,我也去拉她的手,不经意按过她的手腕。 

我会号脉。 

她的伤真的全好了。

那么重的伤,哪怕是习武之人,都只怕要丢半条命。

「三姐姐,」她未曾察觉我的想法,压低了声音,「陛下允诺我,可以让我和你先选。」她转过头看我,语气充满忧虑,「若是大姐姐她们先选……」

我拒绝了:   

「就是要让她们先选,我们才能知道她们的信息。」 

「你是说,大姐选谁,就说明谁的品行最善,二姐选谁,就说明谁能活得最久,可是那剩给我们的不就是……恶人或是短命吗?」 

我远远看向那四人: 

「恶人,未必会斗输。至于短命,又不是我短命。知己知彼,才最要紧。」

四妹明显在犹豫。 

她想先选,但没有我的天赋,她又无从选起。

「我信姐姐的。」   

大姐拿起宫人托盘里的玉佩,绕过了屏风,出现在人前。 

太子赵澈有纯善之名,待人温和有礼,三年前亲赴西南赈灾,与百姓同吃同住,艰难时,宰杀自己的坐骑,与灾民烹煮共食。 

但出乎意料,大姐却没选太子,而是将玉佩递给贤王。

贤王赵承明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性格稳重,老谋深算,也是朝中坚定的保太子党。 

但大姐选了他,说明他会是个善人,我只需记得这个就好。

贤王也没想到第一个会选中他,微微惊讶,便收下了。 

他已有王妃,收个女人,无关大碍。   

二姐选择了太子。 

也就是说,太子的寿命最长。 

她将玉佩放在桌案一角。 

赵澈微微抬眼,面色毫无波澜,未曾伸手去碰,全当没发生过。

就要到我了。 

我正要起身离座,四妹却拉住我的手,直接跪了下来,声音哽咽着急:

「姐姐,你别走!我该怎么选?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谁将来的下场最好?」   

我一时怔住了。 

我不能说。 

当我见到一个人的第一眼,我见到的就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临终死亡场面。

这感觉恐怖又诡异。 

就像这四人同坐谈笑,映入我眼帘的却是——

他饿得快死被伪装成自缢,他被身后一剑而过,他在满宫悲恸中病逝,他被鸩杀殉葬…… 

我不能说。   

就像我不能对四妹说,很可能就是我,以后会亲手杀了她。 

怎么可能说呢? 

尤其是每个人死,我都在场。 

但眼下情境,我不说,她不会放手,就连宫人注意到这里,也并未开口催促。

我就懂了,是谁的意思。 

「别哭,我告诉你。」我斟酌再三,下定决心,「你选崔丞相吧!」 

那一瞬间,哭声立即止住了,声音冷淡:   

「三姐姐,你说,我该信你吗?」 

她用手背去擦眼泪,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拿起玉佩,转身就走。 

她走得极快,要抢了我的顺序,我一时心急,连她的袖子都没抓住。 

两位宫人已拦住我: 

「陛下的意思,四姑娘随时可先选。」

原来,她从入座就是骗我的,不过是博取我的好感。

她真真正正摆了我一道。   

四妹不相信我说的话,没有去选丞相崔宋,而是选了将军李玄歌。 

李玄歌见到是她,脸色僵住了,手指微蜷,没接玉佩,也没看她。 

而是隔着屏风望向我,眼神复杂。

他是这四人里,唯一未曾婚配过的。 

他心悦于我。 

李家祖宅在城东巷子,早已荒废,无人居住。

十岁那年,我翻墙进去抓逃跑的鹦哥,初见少将军李玄歌,他飞身上树,替我抓住了。   

三年后,我服除。 

夏旬游湖偶遇,满目深碧浅红,他行船至深处,折荷赠我。荷叶圆大嫩绿,荷花粉得发颤,令人心生欢喜。 

若是四妹没来这一手,我原本是要选李玄歌的。 

我拿过玉佩,指尖摩挲着,犹豫地走出去。

经过太子座席时,他捏着茶杯,突然出了声: 

「被选了的人,也可以再选。」

05   

太子说出这话,是想让我选他。

我爹死后,我和两位姐姐就是世间仅剩的相术师,本就是能人异士,尤其是我,若能忠心于他,必有极大助力。 

李玄歌那边不小心碰到桌案发出声响。 

我若在这时选李玄歌,说是出于儿女私情,恐怕也没人会相信,只以为我是算到他会称帝。 

反倒连累他成为天家的眼中钉。

但选太子的话,我和二姐的天赋有所关联,要想撒谎应付,反受彼此牵制。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停在了丞相崔宋面前。   

崔宋一手持着茶杯,略略抬眼看我,眸光沉静,一手接下了玉佩。 

我选了他。

无功也无过。

皇帝依次为我们赐婚。

轮到李玄歌时,他再三推辞,被皇帝训斥了。

大姐和二姐被封为侧妃,四妹成了将军夫人,我成了崔宋的妾室。 

宫门口,李玄歌追了上来。   

崔宋自觉回避。

「问秋,今日之事,非我所愿。就算我娶了她,我也不会……」 

我立即打断李玄歌: 

「少将军,我们各自婚配,你不可同我说这些话。」

他就不说话了,目光微微失落。 

四妹从后面快步而来。

「三姐姐是在意我的感受吗?一个男人,我让给你,又何妨?」她挑眉看李玄歌,像是看战利品,「毕竟我要的不是人,只是来日的地位。」   

借冬走近我,弯了弯唇: 

「姐姐愿意的话,可以共事。就算我嫁了他,也不会逾越半分。」

李玄歌负手转身。 

「不用了。我比不得你,深谙此道。」 

我没有要为李玄歌和她合作的打算。

当晚,我住进崔府。 

崔宋和妻子成亲三年,感情甚笃,府中没有通房妾室。   

皇帝给了十日休沐。 

崔宋只有第一天,在我房内静坐了半盏茶。

「诏狱之事,我有所耳闻。据传明家是相术师遗脉,尤其是姑娘能预见人死亡光景,连太子也想收入囊中,但今日大殿选我,也是无奈之举……」 

我对上崔宋的目光:「我既然做了选择,大人大可直言。就是要我测命,也并无不可。」

崔宋低头用茶盖拂沫: 

「我想知道,我会怎么死?」 

我看见的是——   

他手持长剑的背影,静静站在血洼里,面前坐着个眼睛通红的疯女人。 

突然有一把剑从后猛地刺进他的背部……

我缓缓开口:「大人,真要知道吗?我若开了这口,测命往往必定应验。」 

我没等到他的制止,只能继续道:「大人会被刀剑穿心而死。」

崔宋手指微颤,放下了茶杯:

「是谁?」

「不知道。」我垂下眼,放轻声音,「我只看见那人是背后出手,而大人毫不设防,或许是要警惕身边人。」   

良久,崔宋站起来,口中重复着身边人,仰头望向窗外,握紧了拳头: 

「可我无心问鼎天下,只愿和阿蘅相安无事。」

接下来的九天,崔宋没再踏过我的门槛。 

我也乐于被他冷落。

太子有正统优势,手握京城御林军。

贤王有宗室支持,封地燕陵养兵。

更不要说李玄歌,其父李赞盘踞北疆十余年,掌管二十万大军。   

相比之下,崔宋出身一等一的贵重,清河崔氏和沅陵宋氏的联姻之子,少年状元及第,朝中清流领袖。 

世家公子,芝兰玉树,形如谪仙。

但凭他皮相生得再好,没有军队,怎么能成为四人之一?

直到我见到了崔宋的妻子,盛国公独生女杨蘅。 

盛国公是开国功臣,高祖义兄,除了论功封爵,还允许他保留着一支军队。按道理,若是盛国公不在,杨蘅再有儿子,这支军队会由他继承。 

我见到杨蘅的第一眼,她正伏在书桌前写字,那只手撑在下巴,手腕上晃着大大的蜜蜡黄玉镯子,显得纤细可怜。

我看着这一幕,府宅内火光映天,她扑在书桌上,持笔在写信,半边衣裙被血染透。她松开了笔,将书信递给我,用力去褪手腕的镯子……   

「你是明三姑娘?」她搁下笔,抬头看我。 

我回过神来,笑了笑:「是。」 

06 

杨蘅温婉大方,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她送我了一大盒东海珍珠,让我谅解崔宋纳我入府后,对我的怠慢与冷落。 

「无妨,崔大人珍爱夫人。我本来也有心上人,不算冷落。」

杨蘅怔愣,笑了出来:「我听夫君说过,大殿之上,明三姑娘同受太子和李将军青睐,才无奈选了他,我还以为是他杜撰之词。」   

我哑然。 

杨蘅自觉失言:「明三姑娘,称我夫人太见外了,你日后叫我阿蘅就好。」 

我与杨蘅说开以后,她待我越来越好,日日邀我共用早膳。

偶尔碰到崔宋在场陪她,我就不声不响地回去了,也称得上是相处融洽。

十日后,崔宋带我进宫。

进宫的路上,我们见到了另外三对夫妇。

大姐和贤王相敬如宾,太子和二姐更像君臣,我和崔宋貌合神离,李玄歌和四妹互相仇视。   

皇帝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就让各位郎君退下,留下我们四位问话: 

「是否有占出谁是未来天子?」 

为了保命,我们都很默契,说是自己选的人。

皇帝当场大发雷霆,激烈地咳嗽起来,往后倒在椅子里,让我们都滚下去,但很快回过神来,把我和四妹留下了。

「她俩也就罢了。明问秋,你当日想选的,不是李玄歌吗?」

我淡淡回话: 

「陛下,我当日与四妹说的是,崔宋丞相,宫人也可佐证,她不过是会错了意。」   

四妹信誓旦旦道:「陛下,她那时说的必定是假话,是想骗我选错!绝对是李玄歌!」 

我抬头,望向皇帝:

「陛下,若是认为相术师会说假话,那么从我这里,甚至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任何话,都不值得一听了。」

「怎么不会说假话?你们分明说陛下……」

茶杯如箭般飞来,砸碎在四妹身前。 

雪白瓷片顿时飞溅开来,不小心划破她的脸侧。

她躲也没躲,跪得更为端正,只拂去脸上的血珠,悄然噤了声,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   

皇帝冷着脸,挥了挥手,让四妹下去了。

他慢慢走下来,步伐缓慢。 

「诏狱中,朕知道你和你二姐有所隐瞒。」 

他的声音比步伐更缓,但胜在沉稳。 

「若真如她所说长命百岁,朕就不会去找你父亲。朕到底能活多久,也不想去问她了,你不如说说看,朕会如何死去?」

面前缓缓飘落带血的帕子。 

我跪伏在地上,望向那帕子,目光寸寸幽深,语气无比平静:   

「陛下,其实我是会说假话的。」 

我已然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 

皇帝凝眉看我,脸色僵硬。 

我没去管他的表情,也没等他允许,就自行站了起来。 

「陛下,当日在诏狱内,我向您证明过本领。天潢贵胄,凡夫俗子,皆有一死。您若要我为您测,不能只开金口,总要给出报酬。」 

我往后走几步,回头去看皇帝:

「当然,您可以杀了我,杀了我全家也未尝不可,但却不能从我口中得到半句真言。」   

「你要什么?朕先听听看。」

「我只要问我四妹是怎么治好病的。」 

皇帝微微错愕,比他想的要简单多了,他松了一口气: 

「她心脏位置奇特,不在左右胸脏,而在正中偏上,咽喉以下。以至于胸口重伤,不会害其性命。」 

我不自觉摸向自己的咽喉:「原来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那手握金钗的女人,千真万确是我。

皇帝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该你说了。」 

我竖起三指,对天起誓。 

「陛下,我以亡母在天之灵起誓,我所说绝非虚言……」

…… 

走出大殿时,李玄歌等在门侧,立刻迎上前来。 

「可有事?」他语气关切。 

我摇头。   

崔宋在不远处等我,大姐和二姐两对也还未离去。

片刻后,内侍出来传话,说四妹留宿宫中。 

三位姐夫不约而同看向李玄歌。 

李玄歌站在我身旁,逐个回看过去:「都看我做什么?又不是让我留宿。」 

崔宋看了眼他,让我晚些回府,便先行离去了。 

大姐和二姐也就走了,尤其是二姐,多看了我一眼。

我上了李玄歌的马车。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和明借冬是名义夫妻。」 

我淡淡垂眸:

「我知道,她是陛下的人。」 

07 

李玄歌取出精致的食盒来,双手用手帕捧着糕点,小心翼翼送到我面前:

「就算她不是,等我父亲回京,我也要同她和离。」

我轻轻接过他的糕点:   

「你父亲在北疆领军,你和你母亲、祖母长留京城。如今她嫁给了你,陛下也有威慑之意,你少与北疆书信往来。」 

李玄歌盯着我吃东西的模样,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听话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和你姐姐可以为夫君测命?」

「嗯。」

他突然朝我摊开手掌:「你能为我测吗?」 

我嘴里还吃着糕点,说话含糊不清:

「我不看手相。不过看你这张脸,肯定是贵不可言。」   

他附和我道:「我爹也信这些,带我找高人看过,说我有龙凤之姿。你说,这灵吗?」 

我收敛起眼中笑意,用手帕擦净嘴角,抬起头来看他:

「不好说。再高明的相术师,也有不灵的时候。」

「那说说看?」他折起手帕,揣进怀里。

「其一看命格,命格过硬的人,五行旺盛,趋利避害,机关算尽,越是容易被测中;相反命格过软的人,五行失衡,随波逐流,将过且过,反而难以测中。」

「那其二呢?」

「其二看远近,如同我也不能为自己测命,越是关系亲近之人,越是难以测中。」   

我起身坐到李玄歌身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往前一步,接着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我爹还和我说过,相术师若是离测命之人越亲近,频繁使用相术,甚至能改写其命。」

他没料到我离得这么近,低头垂眸看我,一时抿了抿唇: 

「像这样吗?」 

我握拳抵在唇边,低下了头,轻轻笑出了声: 

「当然不是。父母、夫妻、子女才足够亲近。就像我母亲,她本该是长命百岁的命格,却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未到而立之年而早亡。」

我退回到原位,卷起车帘,望向大街。   

「这路不对。」 

他握拳轻咳:「我让人绕路了。」

「李玄歌,你见过我娘吗?」我望着外面,话锋一转。

他愣了愣:「没见过,但应是个很好的人。」

「也许你父亲见过。」

「我父亲?」

我一手卷起车帘,一手指着那条巷子,回过头去看他。   

「我母亲自幼住在你家祖宅的巷子里,十九年前着了一场火,你祖父才举家搬走的。你父亲从前说不定就见过她。」 

他微微凝眉,正要过来。

马车始料不及地急停,车帘落下,食盒倾翻,我往后倒进他怀里。

李玄歌用手扶住我的肩膀。 

「什么事?」 

我回头去看他的手,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不自然地放手了,退回到原处。

外间报:「是太子侧妃的车马。」   

茶楼雅间,确实是二姐在等我,但找我有事的,却另有其人。

暗室中,太子赵澈坐在矮长石桌后,动作徐徐地倒茶。 

他端起茶杯,放到我面前: 

「我从你二姐处得知,父皇寿命不到一年,我想知道是谁敢谋害他,我要……」 

我喝了口茶,轻轻垂眸,语气淡定: 

「你毒死的。」

赵澈人都僵住了,安静半晌,十指紧紧撑在石桌上,指腹因为用力压得泛白:   

「这不可能……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怎么会……」 

我双手捏着杯子,无聊到去环视四周,轻啧了一声: 

「殿下,此处又无旁人,你应当开心才对。且不说你会不会,但你若有朝一日毒他,你是必会成功的啊。」 

他顿时抬头看我,目光寸寸阴沉,突然夺过杯子,摔到墙壁上:

「我不信!父皇绝不会逼我至此!」

我愣了愣,这不是信了吗?都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了。 

我起身离开。   

赵澈冷静下来,默了一瞬:「既然如此,大殿那日,你为何不选我?我不会成功吗?」

我停下脚步: 

「当年西南旱灾,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殿下赈灾长达八月,不过三月官署粮绝,却在第六月时还能宰杀坐骑。」 

我转过身去,同他四目相对,语气微显疑惑: 

「太子殿下,杀的是马?」

暗室光弱。 

赵澈与我对视良久,面色毫无波澜,扯了扯唇角,露出不真切的笑意:   

「往昔功绩,何必再提?我就想知道,日后有没有万一可能,明三姑娘愿跟随于我?」 

暗室深处,似有刀剑出鞘声。 

连眼前门边的烛火也急促颤动。

「成王败寇。殿下成事,我必跟随。」 

08 

离开暗室后,我见到了二姐。

明闻夏临窗而坐,侧目看我,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事。」   

「姐姐说这话,真令人伤心。」 

她没再搭话。 

我自顾自地坐下来,喝了她一盏茶。

「我知道,你和大姐从小就对我不喜,好在我也冷情,就愿你们照顾好自己吧。」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总归不会太平。 

半月后,是中秋,崔宋要带杨蘅入宫见堂姐,崔贵妃。

我正坐在亭子边,百无聊赖地喂鲤鱼。

杨蘅见我无所事事,就要拉我同去。

崔宋不赞同:「上次是陛下旨意,她是妾室,不宜入宫。」

「问秋又不是妾,有名无实。」

杨蘅紧紧拉着我的手,替我和崔宋争论起来。

崔宋按了按眉心,轻轻叹气,无奈看向杨蘅,最后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崔宋和杨蘅并排坐着。

杨蘅说话随心所欲,崔宋都耐心应着,句句都不冷落。

我坐在门边,离他们远远的,盯着晃动的缰绳,一下又一下,打起了瞌睡。

马车抵达宫门时,我刚好被晃醒了。

崔宋经过我身旁时,下车之前,淡淡地扫我一眼,蓦地抬手,指了指我。

我怔愣,下意识去看杨蘅。

她已经坐过来了,拿出脂粉盒,轻轻拍着我的额头。

那里枕出一块红印了。

「可是府中孤寂,你睡得不好?」杨蘅随意道。

「不是。」是我心事多烦忧。

八月,崔贵妃宫里就烧了火笼,她依偎在软榻上,肌肤胜雪,双手抱着袖炉,膝上盖着毯子,似乎极其畏寒。

崔宋和杨蘅坐着,我立在他们身后,悄悄看向崔贵妃。

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平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腰间,唇角缓缓溢出黑血,顺着下巴滑到颈侧。

她忽地抬眼看我:「你是明氏?」

我吓了一跳,立刻跪了下来。

崔宋回头看我,轻轻抬手,让我起来。

「堂姐,她是陛下赐的贵妾。」

崔贵妃并未计较,拢了拢毯子,接过添炭的袖炉,轻轻叹气:

「相术师?本宫碰到过她那位妹妹,容貌倒好,将军夫人……倒是可惜了李玄歌。」

我静静立在原地。

若是我母亲还活着,与崔贵妃年纪相仿。

「贵妃娘娘,我不只会相术,还略通岐黄之术。娘娘肌肤雪白,又如此畏寒,像是中毒之状。」

「砰」的一声。

崔贵妃失手跌碎了袖炉。

崔宋带我们匆匆回府。

半月后,阖宫惊动,崔贵妃查出了中毒,那毒中得很深,有经年之久,又极为罕见,名为雪怜衣,并不致人死亡,只令人体虚不孕。

而更绝的是,能侵染枕边人。

皇帝气急攻心,连夜密召太医,又下令锁宫彻查。

又过了一月,查出下毒者是先皇后,太子生母所为。甚至十几年前,崔贵妃生出的小公主,出生就没有心跳,也是因为此毒导致。后宫前朝人人怀疑,皇帝多年无所出,是不是因此……

我以为事已至此,崔贵妃不会再中毒而亡了。

却没想到,三日后,崔贵妃因伤及龙体,深感内疚,服毒自尽。

宫人来报丧时,还带来了一枚罕见的玉锁。

是崔贵妃指明送给我的谢礼。

「这是堂姐当年为小公主打造的周岁礼。」

崔宋换上了缟素,经过我身旁,步步往上,跪在灵堂前。

我换过丧服,过去陪跪。

崔宋在丧盆里烧Ṭú₍纸,火光映得他脸色发红。

「你知道,是吗?」

我无话可说。

我以为是中毒,怎知她是服毒……

「我是好心……」

「你若是不说,只怕她不会死得这样快!」

崔宋猛地站起身来,劈头盖脸地砸下金银箔纸,砸得我躲闪不及,脸上刺痛发烫。

我抬起头来,瞪着崔宋。

他居然敢对我动手。

吊唁的宾客都看过来。

09

杨蘅推开应酬的人,把我拉到怀里,用宽袖挡住我的脸,带到了后面厢房。

「他的性子向来如此。」杨蘅替我上药,「崔贵妃之死,将他送到风口浪尖,他不愿卷入党争。」

我冷冷道:「那他该辞官。」

杨蘅忍不住笑出了声,顾及起贵妃新丧,又捂住了唇:

「你别同他计较。世上哪有一家人,同夫君计较对错的呢?」

我推开她的手:

「他是你的夫君,并非我的。」

杨蘅笑了笑,把药放到我手心:

「这样啊?那要是李玄歌呢?」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杨蘅让我好好休息,不用出来治丧了。

当晚,崔宋过来看我。

这应当是我入府三个月以来,他第二次到我的院子里来。

门框被叩响两声。

「今日之事,我非有意。」

我靠坐在窗榻,手里握着书卷,未曾出声搭理他。

「你应当知道,相术应验,如此凶猛,我是心有余悸。」

我干脆放下书卷,望向那道身影:

「崔大人,当日是你要问的,我说了实话,却令你不悦。你何必忧心呢?贵妃服毒,是为给小公主报仇,说不定你将来身死,也是为深爱之人呢。」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沉默地转身离开。

崔贵妃陪伴皇帝二十载,盛宠近十年,虽未诞下子嗣,但死得轰轰烈烈。

皇帝来不及怨她,追封她为皇后。

至于先皇后,她早已死去多年,皇帝只能迁怒到太子身上。加之我曾告诉他,终有一日,太子会下毒害他。

皇帝经过此事,更信了两分。

听闻东宫被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探望。

贤王赵明承率众臣子长跪殿外,为太子殿下求情,也未能打动皇帝。

赵明承来找过崔宋,连门也没得进来。

那时崔宋已经称病,半月不上朝了。

大姐过府来找我:

「我不是为太子来求情,只是你二姐也被关在东宫。」

我正在插花,无所谓道:「大姐,你信我,她不会死的。」

她猛地抽走我手里的长条蔷薇:

「明问秋,她是你亲姐姐。」

指尖被花刺剌出血来,血珠刚要冒出来,被我指尖碾碎:

「大姐,你能辨人善恶,你看我呢?」

我打量着她的表情。

「你和二姐冷待我多年,不就因为我是恶人吗?当我不明白?怎么用人时,又求到我这里了?」

明望春转身就走。

我也想不通,善恶如何划分。

不过大姐有此天赋,就能做到亲善贤,远小人,就连我们四个的赐婚,也只有她和贤王称得上夫妻,日子过得顺心如意。

对于东宫来说,这是个困厄的冬天。

崔府倒是温馨热闹起来,崔宋借着贵妃之事,一个月有半个月称病在家,陪着杨蘅玩起了纸阁焚香。

狭小的纸阁内,铺着温暖的地毯。

我们三人坐在里面,杨蘅隔火煎沉香,无比专注,崔宋从身后虚环着她,不时指点一二,香气盈满于室。

我守着茶炉,昏昏欲睡,团扇都握不住了,从手心往前栽落下去。

崔宋用手接住了扇柄,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杨蘅回头,提议道:「不如邀李将军过府?」

我坐直了身子。

崔宋同意了。

李玄歌来时,落雪初霁,他抱了大束梅花,过来送给我。

我和李玄歌在庭院堆雪人,往上面插满艳丽的红梅。

崔宋和杨蘅围坐在纸阁,烟燥气和香气缓缓溢出。

只是雪人堆得如坟茔,我们二人相顾无言,又动手去推平。

那厢杨蘅被炭火燎到发尾,拉着崔宋跑到了屋外。

四人相视皆笑。

画完九九消寒图的那天,卧病三年的东宫太子妃撒手人寰了。

太子妃身份贵重,和杨蘅不相上下,也是闺中的手帕交,为给太子妃办丧仪,东宫的禁令也就不解而解了。

杨蘅带我去吊丧。

东宫服侍的宫人不少,但有名分的主子,如良娣、选侍却没几个,实在是反常。

二姐嫁过来才半年,都要出来应酬宾客。

杨蘅望着太子妃的画像出神:

「当年她还没病下时,我常来东宫看她。后来……少了许多人,她就彻底病了。」

我用手帕捂住她的嘴。

杨蘅被我带上了马车。

她还在恍惚中:

「问秋,太子伪善,你觉得夫君能成吗?」

我犹豫片刻:「你说过的,他的性子……他对天下不感兴趣。」

杨蘅点点头,不再说起这话了。

只是无端转着手腕的镯子。

10

自开春以来,太子暗中插手京城官员任命事宜,无论大小,哪怕只是府衙文吏,都能见到他的手笔。

他也不选自己人,而是今日上任,不到半月就死的人。

一时间,除了从前的旧臣,新上任的官员,履职三个月,都算是老人了。

京城官员班底流动极大。

皇帝刚开始未曾察觉,将担子重重地压给了吏部。

千古一遇的吏治难题,吏部近百号人,足足三个半月没休假,换了两任老大,直到第三任老大请教了东宫,才得以解决。

太子悄然接手吏部。

据崔宋说,太子身边的随从,瞧着像是我二姐。

又过一月,太子和贤王反目。

是为了东宫封锁期间,当时皇帝暴怒之下,仅凭口谕,就把太子的御林军虎符给了贤王。

如今太子硬逼贤王交还出来,贤王是真心扶持太子的,但觉得他近来动作激进,有一言堂之势,坚决不肯交还。

再加上明望春从中挑拨,劝说贤王远离太子……

迎来了一个政治的春天。

我望着抽出绿芽的新树,突然想起一件事,皇帝是不是活不了几天了?

怪不得赵澈急着要回御林军。

天下要乱了,军队是最要紧的。

这一晚,崔宋过来看我。

他自顾自地进门,坐到窗下的暖榻,拿过我的绣绷细看。

「这半月来,阿蘅的家书比去年还多。」

据崔宋说,盛国公年近古稀,野心不老,偏偏只生了杨蘅一个,还在杨蘅定亲前,暗中请过大师相面,说杨蘅有公主命。

崔宋娶了杨蘅后,被西南杨家架起来了。

我从他手里抽走绣绷:

「你若是还有很多话,就回去和她说,和我说有什么用呢?」

崔宋手中空了,抬眸看我,站了起来:

「不必说了,我会断了她和盛国公的联系。」

我不置可否,送他出去。

到门口,他侧目看我:「近来可和李玄歌往来?」

我想了想:「他家怕是比杨家更忙。」

崔宋站在我身旁,低头轻笑出了声。

翌日,我去见杨蘅,她染了风寒,就没有见我。

三月初七,皇帝过寿,宫里的人让我也去,还要备礼。

我和杨蘅坐一辆马车,崔宋另坐了一辆马车。

杨蘅盯着他走远,放下了车帘,声音失落:

「因我父亲的缘故,他看见我就烦。」

我不会安慰人:

「你也不是第一天有这个父亲。」

杨蘅怔愣地看我,眼圈泛红,伏到我肩上就哭,不知不觉哭到睡着了。

天子寿诞,不过半年光景,皇帝的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我见到了大姐和贤王。

前贤王妃于上月病逝,大姐与贤王感情和睦,已被抬为王妃了。

太子独自赴宴,听闻二姐病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见太子招待几位武将家眷,席间还流露出太子纳妃的话头。

中途,我去殿后更衣,正巧碰到偏僻假山前,大姐和太子擦肩而过。

我提醒大姐:「太子心机颇深,你如今是贤王妃,生性纯善,和他来往只怕吃亏。」

「我数月未曾见过闻夏了,即便是去东宫,也总被人拦下……」

明望春反问我:「你要我独善其身?」

我隔着屏风看她半晌:

「你不独善其身?那当初你该叫她别选太子,最怕恶人长命。」

我扔下这句话,很快就归席,连她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崔宋正在站着等我,说是内侍官要我和他换到前面座席。

当日赐婚的贤王和太子本就在前席,李玄歌因四妹缘故,也设在前席,就差我和崔宋了。

但如此一来,杨蘅就落单了。

「你留下陪阿蘅吧。陛下要见的,不过是我。」

崔宋却道:「到底是帝王庆寿,我们原是他赐婚,出双入对,更添喜头。」

正在这时,杨蘅不慎打翻碗,汤汁沿着手背浇在小臂上,发出嘈杂声响。

我把她拉到了怀里:「没事吧?」

崔宋取出帕子递给她:「还好席面都是冷的。」

杨蘅低头不言,接过帕子去擦手,将手指捋得根根发红,又去褪蜜蜡黄的镯子。

「这镯子贵重,不能碰水。」

内侍官过来催促崔宋。

崔宋劝我和他先过去,之后他再回来陪杨蘅。

杨蘅站在那里褪镯子,却怎么也褪不下,像是在和谁较劲,急得脸色通红,额头沁出细汗。

我若有所思。

我让崔宋先等等,握住阿蘅的手腕,替她顺了下来。

她的脉象,很好。

我垂下眼,语气淡淡:「阿蘅,你是不是丰盈了?」

杨蘅缓缓转身,看向崔宋:

「我怀孕了。」

11

崔宋愣住了。

杨蘅就这么看着他,叫住身旁的宫人,说自己身体不适,让去传太医。

崔宋没来得及阻拦。

当夜,杨蘅有喜的消息,传遍六宫,传出了京城。

我独自去了前席入座。

没过多久,开始祝寿献礼。

太子送的是万民祝愿书,贤王送的是万寿围屏,崔宋送的是前朝大家的字画,我送了一只通体血红的鹦哥。

到了李玄歌时,他送的是两匹汗血宝马,自北疆千里而来。

礼重,北疆军的忠心更重。

四妹送的是无名氏的舐犊情深图。

李玄歌明显是毫不知情。

全场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皇帝望着那图潸然泪下,太子跪行数十步,用衣袖替皇帝拭泪,诚恳认错,痛哭了好一会儿。

天家父子,重修旧好。

李玄歌见我独坐,来我席上敬酒:

「她又发的哪门子疯……无端献画,给太子送个人情。」

我抬手,与他碰杯:

「你的礼更好。我刚看到了,那两匹马可抵万金。汗血宝马本就世上难寻,又从北疆运到京城,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李玄歌闻言敛眸,喝尽杯中酒,另起了话头:

「等席散了,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崔宋和杨蘅回去得仓促,未必给我留了马车。

高台上,皇帝起身离席,刚走了两步,突然往后摔进椅子里,眼睛睁着,口不能言,似有中风之兆。

全场震惊慌乱。

太子抱起皇帝,匆匆离去,四妹也跟着离开。

宫城落锁。

殿门紧闭。

内宴的几十人,除了皇亲国戚,就是高官重臣,都被关在了殿内。

侍卫领着太医们进来,逐个查验食物,解衣散发搜身,折腾整夜,没一个人合眼,但搜查毫无所获。

次日正午,记下名字,按了手印,被放了出来。

宫门口挤满了各府的马车。

李玄歌将披风拢在我肩上,关切地揽着我,让我坐他的马车回去。

我正准备过去,却被人叫住:

「秋夫人。」

我和李玄歌都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崔府下人对我的称谓。

崔府的马车停得离宫门很近,应该是昨夜就留下的。

我转而上了崔府的车。

本以为是空车,没想到崔宋坐在里面,只他一人。

「大人,这是?」

崔宋盯着我:「出来透透气。」

我坐在门边,一路无言。本就困得要命,却不得安眠。

皇帝一病不起,太子昼夜侍疾,朝政由贤王几个人支撑着,但也近乎停滞了。

天下将变。

就连崔府的天也在变。

杨蘅有孕的消息,传到了西南。

盛国公秘密整军,筹备入京,反太子。

崔宋每日要见许多人,杨家、崔家、宋家……但就是不去见杨蘅。

她怀着孩子,等在廊下半天,就被打发走了。

暮色时分,我在窗前喂鹦哥,崔宋站在廊下门侧,不知观看了多久。

「这和你送礼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顿了顿:「红血鹦鹉,都是双生胎。不过鹦鹉养双是大忌,所以只送了一只进宫。」

崔宋不甚在意:

「你家的相术,从未错过吗?」

看在杨蘅的面子上,我愿意指点下他:

「大人,听过我父亲断定城东失火的事吗?」

崔宋:「有所耳闻。」

「预言一旦说出来,就成了因果的一环,人越是想逃避,反而越会着道。」我放下银勺,回头去看他,意味深长,「但最终只有人的本心,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崔宋坐了下来,似在沉思: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管?如今朝中形势,一触即发,想当纯臣,也难免不会……」

「大人可以辞官,带着杨蘅母子回到西南,生下孩子送给盛国公,你和阿蘅归隐田园。」

他坐在那里,沉默良久。

天渐渐黑了,院子里各处点起灯来,崔宋却要留下来过夜:

「我去见阿蘅,总是觉得心累。倒是在你这里,心绪安定几分。」

我默默地盯着他,扯了扯唇,心里只觉得好笑。

崔宋见我在笑,兀自弯唇,环顾室内,相中了窗边的软榻:「我就睡那儿。」

「大人自便吧。」

我指向鹦哥前方的那扇窗:「别关窗,我睡觉不喜关窗。」

几个月来,崔宋在我这里留宿了七八回。

以至于这段日子,我去见杨蘅,都被她拒之门外,连她身边的下人,也在暗地频频议论我。

我就不再去碰壁了,不如让她好好休息。

其中的道理很难辩得清楚。

崔宋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我和杨蘅就做不成朋友了。

因为杨蘅爱他。

夜色如墨,我听到异常声响,从床上爬起来,经过熟睡的崔宋身前,往前去推开窗户。

极小的黑影,交替掠过。

鹦哥稳稳落在鸟架上,晃得影子落在窗上。

我正要回去。

大半夜,鹦哥发出短而急促的叫声:「逆子!」

我后背发凉。

鹦哥继续叫道:「遗腹子!」

我一时都站不稳了,往后退了两步。

透过鹦鹉发红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它,越过漆黑的都城,飞进宫檐长廊,落在窗前架上。

灯下鸟影,投在万寿屏风上,被拉得细长,但并不引人注意。

因为屏风上正映出两道浮夸的人影,一人撑起那人的下巴,一人灌下什么东西。

黑暗里,有双手从身后揽住我的肩膀。

我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猛地咬住手指,不敢惊叫出声。

「是我,别怕。」

崔宋也醒了。

他依旧扣着我的双肩,看向推开的窗子,再去看那只红血鹦哥。

「逆子……遗腹子……不知道哪儿学来的……」

崔宋面无表情地重复着,眼里情绪蓦地深了几分。

我也冷静下来。

太子已经动手了。

帝位更迭,指日可待。

12

清晨,卯时,城门刚开,行人稀少。

我送李玄歌乔装离开京城。

「你一个人路上要小心。」

我取出一枚平安符,放到他的手心里:

「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绣了个平安符,你也留个信物给我吧。」

李玄歌盯着我目光深切,将那平安符攥进了掌心:

「问秋,京城形势凶险,你跟我回北疆吧!我若称帝,封你为后。」

我坚定拒绝:「不行,我不能走。我的家人都在京城,你的家人也在京城。」

他微微抿唇,叹了口气,低头去打量自己:

「我身上没什么信物。」

「你有。」

我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玄歌,当初你父亲北疆运马祝寿,千里迢迢,兴师动众,我猜那些人还藏在京郊尚未撤离。你把令牌留给我防身吧。」

李玄歌怔愣:「那我一个人回?」

「那你要小心。」

李玄歌抬眸,静静地看我,犹豫了一会儿,将平安符小心揣进胸口,换出李家令牌给我:

「也就一千人,都给你了。」

他将我拥入怀里:

「明问秋,等我回来。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让他来找我,我赎人。」

我垂着的手,还是动了动,轻轻回拥他:

「你会平安的。」

回府时,杨蘅的院子里难得有些人气,听闻是崔宋去见杨蘅了。

我准备回去休息,但想想不太对劲。

我硬闯杨蘅的院子,推开众多仆妇,看到崔宋在喂她服药,我上前一手打翻,摔了个稀碎。

崔宋脸色微变。

杨蘅将手撑起在床侧,盯着满地碎片,眼神由震惊转为空洞。

崔宋站起来,让人收拾掉,又看了看我,转身就走了。

杨蘅已经躺下了。

「阿蘅,你要将此事传信给盛国公。」

「你出去。」

她扯着被子,侧过身去。

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叫不醒一个装睡的女人,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孕妇。

她美丽又柔弱,还孕育着生命,只需用力拥着被子,就能与风刀霜剑相抗。

秋起,京城风紧。

李玄歌提前遁逃的事也被发觉了。

我没时间围着杨蘅转,只能从李玄歌给我的人手里,抽出几个高手安插进崔府。

我担心杨蘅要出事。

去年初见她时,我就看到崔府大火,她身怀六甲,写完绝笔信,在我面前咽了气。

那封信是写给盛国公的。

我猜测是求救信。

自寿诞后,皇帝就再没露面。

太子虽还没拿到御林军,但和贤王关系缓和,地位可谓稳固。

若非说有隐患,也就是北疆李家、西南杨家了。

崔宋暗中投靠太子。

他既不要杨蘅的孩子,也就不要盛国公入京。

但杨蘅不知在想什么,迟迟不给父亲报信,以至于盛国公还不知道女婿的心思。

那一日,杨蘅主动上门来找我,想要借崔贵妃的玉锁。

「那是贵妃娘娘的遗物,好像收在崔大人那里。」

杨蘅没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

临走前,她看到堂前架的鹦哥:「你还会养这种玩意儿?」

差点忘了,她是西南人。

到了夜里,我和崔宋提起玉锁的事。

「你借了?」

「还没。可巧不在我手里,前几日送到玉匠那里养着了。」

崔宋和我说起,盛国公曾提过一桩奇思,把杨蘅的身世做成昔年早夭的小公主。

「这怎么行得通?小公主是出生即夭折,又不是失踪……」

崔宋按揉着眉心,叹气:「倒是有些蹊跷,可以大做文章。」

十五年前,小公主出生后,既无呼吸,也无心跳,但通体温暖,不见寒凉。皇帝一夜传遍整个太医院,都没有任何医治之法。

当时崔贵妃盛宠在身,绝不相信小公主死了,强行抱着女婴过了三晚,但公主双目紧闭,也没有哭声。

到了第四日,皇帝坚决要下葬,崔贵妃跪求水葬。

凤尾檀木瓢盛放着女婴,底部留有细孔进水,沿广阔江面,漂浮远去,沉溺江面。

「公主水葬是宫廷秘事,但当时也有几人在场,帝后、贤王、盛国公、堂姐和我,都亲眼看见——」崔宋微微眯眼,像是在回忆,「不过半日,小公主就沉下去了,不可能还活着。盛国公为了捧杨蘅的儿子,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低头添茶:

「我倒是觉得,盛国公很有创意。」

崔宋偏头,淡淡看我,突然将手覆上我的手背:

「李玄歌跑都跑了,怎么不带上你走?」

我微微蹙眉,抽回了手。

一不小心将滚烫的茶水浇到他手上。

崔宋站起来,捂着手背,一言不发地看我。

我语气歉疚:「大人,说到我的伤心事了。」

13

五更天,竹梆声响,铜锣声接着响一声,突然哐当砸落在地上,发出急促旋动的嗡鸣声。

我披起外衫,推开了门。

崔府的天,比京城的天,更红更亮。

东宫派兵将崔府紧紧围住。

太子赵澈指名道姓要见我,还送了我一份礼。

我打开一看,鹦鹉扑腾着飞了出来,转过几个弯,飞进我的院子。

「红血鹦鹉,一雌一雄,昼夜交替,入宫探听。」

赵澈见状抬手,让人跟过去。

「明三姑娘,把织女蛊种给鹦鹉,不觉得浪费了吗?」

织女蛊是西南巫女的恶蛊,中蛊的男人需要每天来见巫女,常被用在不安分的情人身上。

「用来探听关乎性命的事,也算浪费吗?」

赵澈掐住我的脖子,往后抵退到墙上,声音阴沉到了极点:

「放走李玄歌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告诉我,宫里是谁在替你夜夜开窗,我就放了你,看在你三位姐妹的分上。」

崔宋和杨蘅被明晃晃的刀剑拦在外围。

我盯着赵澈的眼睛,无奈地笑了出来:

「我不过是丞相府的妾室,进宫都没有几回,你觉得会有人听我的话?赵澈,你的疑心病和你父皇,不,应该是先皇,一样重啊!」

那边手下回来复命,杀死了两只鹦鹉。

赵澈沉着脸,松开了手:

「明问秋,我不杀你,是你还有用。」

我靠在墙边,按着胸口,用力地咳了咳,抬起头笑着看他:

「殿下,是要我给你测个命吗?」

赵澈逼近,垂眸看我:

「就不劳烦你咒我了。你二姐说,我还能活二十年有余。这不就说明,我是最后赢家吗?」

「那太可惜了。」我遗憾地笑了笑。

虽然明闻夏确实没有骗他,但他得和我的测命结合起来听啊!

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澈留下三百人马,将崔府上下密控起来。

崔宋和杨蘅的起居都被看管。

我被囚禁在屋里。

半夜有几个人闯进来,在屋里到处乱翻,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在找玉锁吗?我还以为是崔宋出卖我,阿蘅。」

我站在桌边,摘下灯罩,吹动火折子,拢着手,缓缓燃起灯。

「我不懂,是崔宋他要打掉你的孩子,也是他把盛国公的行踪泄给太子。你的父亲,你的孩子……他想害你全家,你在干什么,你又在想什么?」

杨蘅的身形从暗处显出来,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明问秋,你说你的心上人是李玄歌,可是你和崔宋越走越近。他从前是爱我的,他根本就看不上你,是你……」

我打断她:「我做什么了?」

她也说不上来,牢牢注视着我,用力咬紧了下唇。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许你很高明。」她想到这里,语气确信,「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很高明,你在他面前装作很照顾我,温柔小意,懂事体贴,倒是将我衬得愈发令人生厌,他才会越来越不在乎我。」

我心底顿时生出恶寒:

「杨蘅,我以为我能体谅你。但没想到的是,你不需要我的体谅。你是真的恶心到我了。」

两人过来扣住我的胳膊,往后折在背上。

「明问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你从来看不上他,说是他主动撩拨你,但我不想听,一个字也不想听。」

杨蘅徐徐抽出长剑,一手指向我:

「你越说,越是辱我!」

我不敢置信:「你要杀我?」

杨蘅冷冷往前送剑,快要碰到我时,手腕猛地往外弯折,被震得丢了剑。

外间的侍卫被悄无声息抹了脖子。

我在崔府安插的高手翻窗进来,迅速控制住了杨蘅和她的人。

「你派人盯着我?」

杨蘅一手护着小腹,往后退到角落里,撞翻了高凳的花瓶。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派人盯着你,是为了护着你。」

我捡起了她掉落的剑。

「所以,我对你再好也没用,因为你只要那个男人。你和我交好的前提就是,那个男人牢牢爱着你,我不能威胁到你的……这叫什么,爱情?」

杨蘅脸色惨白,她反手去扶墙逃走,尽力去躲着我的剑。

「明问秋!你别装了,你真对我好,你就要离崔宋远点。」她紧抿着唇,抬起下巴,声调尖锐起来,「怨不得,你的姐妹都不亲近你,怨不得,李玄歌扔下你跑了。」

烛火急晃,银光闪过。

「我最听不得别人说我的姐姐。」

杨蘅为避开这一剑,猛地跌坐在墙脚,往后紧闭眼睛,浑身颤抖起来。

「你要是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崔宋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她用手捂着小腹,额头冒出细汗,说话轻轻喘着,眼里带泪:

「你懂什么?我和崔宋是一家人!就算我和我父亲死了,我有什么都只能留给他,留给他和我的孩子,但我不能留给他和别的女人!日后你嫁人了,你就懂了……」

我紧握着剑柄,大口喘着气,定定地看她,慢慢松开了手。

「我不杀你。」

我被她说得,还真懂了。

父亲没有丈夫重要,丈夫没有孩子重要,我懂了。

我让人去把崔宋引过来,拿剑放在掌心,闭了闭眼,划了一道。

「嘶,疼。」

杨蘅紧张道:「你要干什么?」

我缓缓抬眸看她,笑着勾了勾唇:

「阿蘅,你说我姐姐怎么不亲近我?你该不会以为,我被你的梦话感动了吧?」

我低头,攥紧了手:

「我来杀你,你太痛快了。死得其所,可还行?」

血,一滴滴,砸落在地。

崔宋急匆匆进门时,我转身往外逃,正正撞到他怀里。

「大人,阿蘅想要杀我取玉!」

我抱上他的胳膊。

「她知道你把盛国公的行踪泄漏给太子了!」

14

崔宋居高临下看向杨蘅:

「阿蘅,盛国公被伏击,生死未卜,你知道吗?」

杨蘅和他对视良久,慢慢伸手往上,想要去触碰他。

「子行。」她说着就哽住了。

我适时好奇道:「子行?」

崔宋偏头看我,淡淡垂眸道:「是我的字。」

我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杨蘅。

她闭上了眼,靠墙仰坐着,长呼一口气:

「我父亲还没死,你看着办吧。」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要是让盛国公知道,我们这么对他的女儿,咱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崔宋凝眉,退后半步,环视着屋内的人:

「这都是谁的人?」

「是李玄歌那个狗贼抛弃我的补偿。」我语带悲戚,抬头看他,「不如就把杨蘅扔在这里,大人和我一起逃吧。」

众人面面相觑。

崔宋闻言敛眸,面无表情推开我的手,拿起桌上的灯,走进内室,泼在了床幔上。

屋里渐渐燃起火势。

我都惊了。

「就让盛国公把这笔血仇记到太子头上吧。」

崔宋拉过我就走。

杨蘅强忍着剧痛,十指紧紧抠进墙缝,想要站起来,一遍又一遍,却爬不起来。

「崔宋,你疯了吗?这不是你的孩子吗!这是你的孩子啊!」

她颓然失态,连哭带骂,声音哽咽:

「你忘了,你都忘了,你只见我一面,就上门和我提亲……」

我回过头去看杨蘅。

「大人,好歹是阿蘅啊,要让她走得这么痛苦吗?」

我往他手心里递剑。

崔宋停下脚,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说得有道理。」

他提剑转过身去,决定给杨蘅个痛快。

「阿蘅,别怕。」

杨蘅咬住下唇,死死地盯着他:

「崔宋,我去下面等着你!」

我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用布条胡乱绑着手掌,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终于到这一幕了。

下一瞬,崔宋动手。

那剑却生生悬在空中。

他震惊地低头看,胸口穿透而出的剑锋,连血都没来得及沾上。

我猛地抽回了剑。

崔宋直接往后倒,躺在我脚边,双目怔怔地盯着我。

「是你……」他往上仰起脖子,嘴里呕出大口血来,「你……骗我,我对你……」

我蹲下去看他:

「崔大人,别说了,我忍你很久了。」

我想起了四妹,怕再出岔子,又给他封喉了。

我半蹲着,看向杨蘅,微微挑眉:

「不用去下面等了,我把人送给你了。现在你有两条路,其一,你说要给他报仇,我送你下去和他团聚;其二,你说谢我的救命之恩,我带你离开此处。」

杨蘅双手撑在地上,睁大眼睛盯着我,眼眶里蓄满泪水。

她闭了闭眼,两行眼泪,滑落下来:

「问秋,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她坐在那里,身下的鲜血,浸染到了腰部的衣裙。

我赶紧搀扶起杨蘅,环顾火势渐起的屋内,想让她找个地方躺下。

杨蘅反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道:「你送了我这份礼,我也要给你一份礼。我给父亲写绝笔信,让他收你为义女,以后盛国公府都护着你。」

府宅火光映天,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伏在书桌上,持笔写信。

她松开了手,将信塞到我手里,用力褪下蜜蜡黄玉镯子。

恰如去岁相见。

「戴上这个镯子,去我常去的书画铺子,把信给掌柜就行。」

我捏着信,注视着她,眼里微有湿意:

「我让人把你背出去。」

杨蘅握紧我的手,低头看向小腹,目光祈求似的看我:

「问秋,帮我。」

15

帝崩,告天下。

贤王携宗室进宫为大行皇帝小殓,被太子率御林军拦下,扣押于建始殿。

一夜之间,街上马蹄声不绝。

高官重臣的府宅都被御林军守住。

这些事情发生时,我在京郊白云寺后,买了个荒废的院子暂住,一连三日给乞丐施粥赠饭。

我从崔府逃出那天,崔宋和杨蘅命丧火海。

赵澈晚到一步,就把崔府全烧了,对外说我谋害崔家夫妇,纵火毁尸,逃之夭夭。

还好我凭杨蘅的绝笔信,暗中和盛国公搭上了线。

盛国公杨劭宣告世人,认明问秋为义女。

我能想到,崔宋一死,太子势必如惊弓之鸟,急于落定即位之事。

但御林军需得太子持虎符才能调动,虎符不是在贤王手里吗?

什么时候被赵澈偷回去了?

我想到了一个人。

令我头疼的人。

手下劝我此时去找李玄歌:

「夫人,趁太子于宫中周旋,我们可出京城,返北疆,与将军会合。」

我侧目,看了看他。

夜里,我把人都召集在院中,搬出几张桌子,铺满长长的宣纸,说道:

「各位与我共过生死,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如今我不去北疆,京城凶险,生死难料。诸位,想去找李玄歌的,可以自行离去,我修书于他,不予怪罪。」

众人左顾右盼。

一炷香的考虑时间,近三分之一的人离开了。

月光如水,我手中研墨,声音不急不缓:

「剩下的人,如今崔宋已死,若是李家称帝,我是宫妃,若是杨家称帝,我是义公主,若是太子或贤王称帝,我也称得上是妻妹。」

我缓缓抬头,逐个看向他们:

「想要跟随于我明问秋的人,日后不再称我为夫人,要改口称我为主子的人,想要于乱世挣出地位名堂的人……你们就在这纸上留下姓名籍贯、父母妻儿,有朝一日,只要我还活着,活着的人论功行赏,死了的人追恩家人!」

没过多久,有第一个人出来,写下了名字。

队伍很快就沸腾起来,纷纷传过笔书写。

院子的角落里,仍有四五个人不动,面色踌躇。

我进屋取了东西,拿给他们。

「这里是散碎银两,你们拿去分了,下山吧。你们不想去北疆,又不想跟着我,应当是想念家中亲人了,那就走吧。」

父母家人未必就轻于建功立业。

那几个人接过银两,再三地谢过我,就下山了。

但有一人,与众不同。

「我又想拿钱,我又想写名字,可以吗?」

我打量着他。

粗衣短扎,相貌寻常,声音沉稳。

我记得他,杨蘅杀我那剑,就是他一脚踢开的。

「你叫什么?」

「李牧。」

李牧的母亲病了,他是个孝子,想要回去探母,但也没钱治病。只要我愿意给他钱,他就留下来跟随我。

「可以是可以,但这不公平。」我指了指那边写字的人,「我给了你钱,他们不服气,怎么办?」

李牧说有道理,转身就要下山。

我叫住了他:

「除非你帮我做件事,做好了,自然能赏。」

三日后,李牧牵着一辆草料车,停到了我院子门口。

Ṱú₎我两下拨开。

明望春躲藏在草堆里,粗衣麻布,头发松散,红了眼睛看我。

「问秋,真的是你。」

我替她拿下头发的两根枯草:

「贤王妃,我也知道是你,你把御林军虎符偷给了赵澈。」

想到之前太子说不杀我,是看在我三位姐妹的分上,我就知道大姐做了蠢事,没想到是这个蠢事。

「他拿闻夏和我换,我是不得已。」

明望春下车,搬开草料。

明闻夏抱膝坐着,面无表情,双目失焦。

大姐心疼道:「当日寿诞,我就说有数月未曾见她,不久前赵澈让我看了她一回,她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我过去把脉,身体无碍。

明闻夏得了失语症,应是源于上半年开春吏部的事——那段日子,赵澈带她见了上百人……

相命过于频繁,就会反噬自身。

「养养就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但赵澈断了她的饮食,要我交出虎符换人,我只能负了赵明承。」

大姐扶着二姐往院子里走。

夜里,我收到了盛国公的信。

【十日内可抵京城。】

我坐在院子里,轻轻推着摇篮,用手指去逗婴儿:

「你啊,你外公要来接你了,开心吗?」

明望春正从门口走出来。

她要进宫,去救贤王。

「我好不容易把你从贤王府救出来,你要回宫里送死?如今天下兵马都往京城来,你还不如去贤王的封地燕陵搬救兵。凭你是贤王妃,总能调动一二!」

大姐犹豫道:「可是赵明承进宫前,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那是不知道你已经偷走了虎符。」

明望春被我噎住,冷冷看过来:

「你都把崔氏夫妇杀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才看见我身侧的摇篮,连忙过来看孩子,吓了一跳:

「这是你生的?我有外甥了。」

我无语地看她。

大姐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轻轻抱在怀里,目光满是慈爱:

「长得像崔宋,不太像你。」

我:「……」ŧū́ⁱ

明望春抱着孩子,似在思考:

「我愿意去燕陵。万一他真有事,我还能劫他出来。」

我立即站起来:「我让人护送你。」

她怔怔地看我:「问秋,真没想到,你当了母亲,比往日温情多了。」

我闻言错愕,微微眯眼,打量起她,还有这个孩子。

经过杨蘅之事,我倒是懂了不少。很多时候,她们有完整的逻辑,说是说不通,辩也辩不过……

「姐姐,我有事拜托你。」

我从她手里抱孩子,压低了声音:

「其实,这是我和李玄歌的孩子。我不是故意杀了崔宋的,只是东窗事发,他想杀这孩子,不小心撞到了我的剑上。混乱中他烧了屋子,杨蘅才会死的。」

明望春目光震惊。

我抱着孩子,跪了下来:

「我在此恳求姐姐,将孩子带到燕陵,秘密抚养。等到天下太平,我再去接回来。」

明望春启程去燕陵了。

我身边清点共有五百余人,除了李牧,都派去保护她了。

「那你怎么办?」她站在车头。

我用手背轻碰襁褓中的婴儿:

「姐姐,你不用管我,你定要保护好他。他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明望春深受感动,指天为誓地答应我:

「妹妹,你为他取名了吗?」

「明朝。」

明朝,我的希望,就系在他身上了。

大姐走后,我将二姐安置在白云寺,回来把院子落了锁。

我走到了宫门口:

「我找赵澈。」

16

赵澈正在焦头烂额中。

盛国公的三万军队,往东逼近京城。

李玄歌的五万先行军,自北向南扑过来,快要越过长江了。

京城内,崔宋死后,百官噤声,无风无波。

但在宫城内,以赵明承为首的宗室被扣多日,始终不肯松口与太子合作。

赵明承坚持要亲眼见过大行皇帝遗体。

赵澈召见我。

「明问秋,我正要找你,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我抬眸正视着他:

「我在暗室承诺过,殿下成事,我必跟随。」

赵澈缓缓步下台阶,声音含着讥讽:

「是吗?那正好,你是盛国公义女,李玄歌的心上人,我拿你当人质,如何?」

我微微挑眉,讽刺地扯了扯唇:

「殿下,您见过哪朝哪代,城墙上的人质是有用的?别说我是义女、心上人,我就是杨劭的亲爹,李玄歌的亲娘,恐怕您当面推下去,也激不起一颗灰尘,只会让对方士气大增。」

赵澈冷下了脸:

「那你还有什么用?」

我上前两步,正色道:「我能帮您劝得贤王支持。」

「你会帮我?」他警惕道。

我笑了笑:「殿下,我也没害过你啊!」

我是进宫来见赵明承的。

旁人都被软禁在建始殿,他被赵澈关进了诏狱。

赵明承仅用余光看我:

「除非让我见到先皇遗体,否则我是不会支持赵澈即位的。」

我让所有人都退下,坐到了他的对面:

「姐夫,不就是想知道,太子有没有弑君吗?」

他看向我。

「你想看,我带你去看。不过……」

我故意停了停,对上他的视线。

「不用看了,我告诉你,确实是。」

赵明承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着诏狱的墙:

「那你就不用为他游说了。」

我轻应了一声,仍坐在原地看他:

「可我是为自己游说。」

赵明承愣了。「你?」他打量着我,「你凭什么?」

我没去看他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姐夫,你再和赵澈僵持着,江山就是姓杨或姓李了。你不想选赵澈,你就选我,我有盛国公府的支持……」

还没等我说完,赵明承脸色盛怒,已经厉声打断我了:

「够了,痴人说梦。就算没有赵澈,还有宗室子弟,又不是人死绝了。至于盛国公,所谓义女,毫无分量,你回去吧。」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不太擅长正向说服别人。

「要不然说说,你不选我会怎么样吧。你不选我,你是想逼赵澈提前立下继承人,才能换取你支持他即位。所以你要等,等到赵澈无路可退,他就会来求你。」

赵明承面色坦然。

我抬起头看他,叹息着摇头:

「那你等不到了。只要我走出这里,赵澈就会得知燕陵调军。你的封地,你的人马,打着你的旗号,进犯京城。你说,你是赵澈,你敢信——只是要他的一道旨意吗?」

他皱紧眉头:「燕陵没有我的手谕,怎么会往京城调军?」

我没回答他的话,声音不急不缓:

「你身在诏狱,有所不知,盛国公数日便到,李玄歌月内抵达……不过燕陵军动身得晚,等到了京城,新皇登基都结束了。唉,白跑一趟,还搭上性命。」

赵明承反应过来了:

「是明望春!这个女人,她一而再,再而三……你是怎么说动她的?!」

「我说,这样能救你。」我笑着去看他,「我可没说谎,现在确实能救你了。」

赵明承哑然半晌。

他冷冷地看我:「我就是想听你的,谁又会同意?你不是赵家的人,还是个女人,来当皇帝?」

「谁说我不是赵家人了?」我拿出崔贵妃留下的玉锁,「你看,我像不像流落民间的小公主?」

赵明承眼眸微眯,伸手想要来拿,被我往后避开了。

「说起来,这还是盛国公给我的创意。赵家身世不就有了吗?」

我一边用手摩挲着玉锁。

「姐夫,当年小公主水葬时在场的人,先帝、先皇后、崔贵妃,崔宋都死了,就剩下你和盛国公了。」

一边抬眸去看赵明承。

「姐夫,你看我如今是个寡妇,没有丈夫子女。我只求一世皇帝,你只求宗室不旁落。那不若如此,明朝我为帝,便留你一道圣旨,日后由你拟定宗室子弟为嗣,待我死后,归政于赵。」

赵明承盯着我,目光些许动心,语气也难得认真了起来:

「明问秋,就是我能答应你,那盛国公会把皇位给你坐?那赵澈能信我们编造的身世?只要有一人不答应,今日你同我说的这些,都是无稽笑谈罢了!」

我仔细地收好玉锁,对他微微一笑:

「姐夫,我和你说的,够多了。太子即位那日,恐也不太平,你只要在殿上站出来,承认我就是小公主,支持我当皇帝。其余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即便我最终不能成事,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了,我也会让大姐停止燕陵其事。」

我离开诏狱去见太子,告知赵明承已被我说服了。

太子大喜过望,着手准备灵前即位,必要在盛国公抵京前,完成这桩大事。

我走出大殿时,见到了四妹。

「三姐姐,好久不见。」

明借冬站在游廊下,披着暗紫鹤氅,手里玩着团扇,头上插着浮夸的缠金凤尾钗,尾羽轻颤。

她这一年都住在宫里,被养得极为精细,肤色雪白,容颜清丽,似乎还丰盈了。

不过,这才十月,她穿得这么重,是越来越怕冷了。

我目光微微上移,落在她头上的凤钗。

「这是先皇后的遗物。」她微抬下巴,「姐姐,好看吗?」

「很衬你。」

我多留意了两眼。

很趁手。

17

灵前即位那日,天色灰蒙蒙的,贤王及宗室进殿,朝廷官员立在殿外。

赵澈在灵柩前,三跪九叩。

按照流程,接下来是,重臣宣读遗诏。

但是先皇崩逝时,只有赵澈和四妹守在身旁,这遗诏也未知真假。

宣读声正要说到太子赵澈时,赵明承皱了皱眉,犹豫着准备上前。

但没想到,被人抢先半步。

一身缟素的四妹,从殿后冲过来,半个身子伏在先帝梓宫上,哭得悲痛欲绝。

宣读声也停了,众人均是面面震惊,连赵澈都愣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有侍女去拉她。

明借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才站直了身子,猛地挥开旁人,指着赵澈的鼻子哭骂:

「你还想当皇帝?呸!就是你,是你……给陛下服了毒,你害死了先皇!」

她一手扶着灵柩,一手指着赵澈,往前猛地跪下:

「贤王,诸位皇室宗亲,谋害先帝的狗贼,不忠不孝的逆子,也能让他即位吗?」

全场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赵澈身形陡然晃动,脸都涨红了,往前走两步,握紧拳头:

「你……你疯了?什么下毒?我从未做过!」

四妹倚靠灵柩,坐在地上:

「既如此,你敢让仵作验尸?」

赵澈俯视着四妹,那眼神像是要杀人,低声骂道:「你真是疯了,疯了……谁让你这么做的?」

赵澈转身看向众人,声音抑扬顿挫:

「当日宴后,凡在前席者,均被留殿内,连夜彻查搜身,个个登记在册。当时有一人说是中毒吗?天子龙体,不可有损,如今若有疑云,也当先治圣丧,再寻册召集人等,彻查!」

这话一说,没人敢接茬了。

当时大家都留了名字,就连我和李玄歌也在列。

赵澈猛地挥手,要把四妹拖下去。

明借冬挨着先帝灵柩,慢慢站了起来,几乎是暴喝道:「我看谁敢?」

她一一看过众人,扬起下巴,手掌落到小腹,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我怀了先帝的遗腹子,你们谁敢动我?」

她幽幽看向赵澈,冷冷地笑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赵澈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肚子,胸膛起伏不停,气得说不出话来。

遗腹子。

红血鹦鹉叫的那句「遗腹子」。

终于出场了。

明借冬移Ťű̂₃步到灵前,猛地抬高了声音:

「诸位大人,赵澈所犯罪行,是绝不可为君的。依照先帝遗愿,要立我腹中子,由贤王辅国,我暂代即位,等待新帝长大,再行还政!」

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大行皇帝后宫近十余年无所出,这遗腹子如何能信?」

「这两厢都是无可论证,没有哪个皇帝死后验尸的,奇耻大辱!」

甚至有几人看向赵明承,询问他是否有此事。

赵明承侧目看角落里的我。

我示意他少安毋躁。

赵澈忍无可忍:「够了!」

两队御林军从游廊快步抄进,将殿外和门口围住,而后涌进了灵前。

利刃出鞘声,齐齐迸发。

明借冬这才慌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扶着灵柩,往后退去:

「你敢?你敢当众杀我!我还怀着孩子……」

赵澈冷笑:「你说呢?」

殿内众人被这场面吓得腿软,争先恐后跪伏在地,个个头也不敢抬。

仅剩下我和赵明承,还有几个人仍然站着。

赵澈正要持剑动手。

廊下有侍卫跌跌撞撞奔进来:

「太子殿下,盛国公进宫了!」

赵澈顿住手,疑惑道:「什么叫,进宫了?」

话音刚落,外间高呼声起,脚步声愈来愈沉重。

再消片刻,行军声响彻宫城,像是要遮过这天去。

四妹竖起耳朵听着:「是杨劭,他带兵进宫了!」

她笑得咧开了嘴:

「赵澈!等盛国公到了,你就死定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先帝的唯一子嗣!」

盛国公是我在等的人。

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

我正出神着,手腕被猛地拖拽动——

等反应过来,赵澈就在我身后,用剑横在我颈侧,挟持我当人质。

七十岁的杨劭进殿后,见到这混乱的场面,仍是面不改色,规规矩矩地给先帝上了三炷香。

赵澈扣着我的肩,牢牢盯着他:

「盛国公,领兵闯宫,是要造反吗?那不如先拿你的义女祭旗……」

杨劭转过身来,对上我的视线,微微敛眸,开了口:

「殿下慎言,我无儿无女的,能造什么反?不过这位明姑娘,你确实不能杀,她是崔贵妃当年流落的小公主……」

明借冬困惑。

赵澈将剑都用力握紧了:

「不可能!」

杨劭将目光投向赵明承:

「当年之事,贤王殿下也在场。」

18

我是昨晚出城去见的杨劭。

拿出杨蘅临终留给我的镯子,将杨蘅之死原原本本讲给了他。

「那晚我可以将她从崔府带出来,可她腹中七个月的胎儿已惊动。阿蘅说她看错了人,所作所为对不起父亲,宁死也要保住那个孩子……」

杨劭坐在帐中,双手握着镯子,老泪纵横,声带悲戚:

「她一直是个很好的女儿。」

过了好久,杨劭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呢?」

我缓缓持起茶盏,送到唇边吹拂:

「那是个男孩,名字是明朝,杨明朝。义父,你放心,我把他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谁也动不了他。」

我看向帐中其他人,给杨劭使个眼色,他冷下脸,让人都退下。

我才继续说道:「义父的心事,我有所耳闻。不过世事无常,您都年逾古稀了,能当几年帝王呢?我今日来,不是您叫我来,是我来找您。」

我喝了一口茶,润着嗓子道:「义女自然没有亲女好,但亲女儿死了,那么义女也该亲近些。义父,你不如考虑推我呢?我父母早亡,尊你为皇父,等你百年后,追封你为帝,也算得偿所愿。」

杨劭沉默片刻:「我若不考虑呢?」

我闻言叹息:「那我留着杨蘅之子就没什么用了。义父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可要好好找个继承人了。江山不比寻常家业,父杀子,子杀父,兄弟相残,夫妻反目,不知道过继的儿子会不会比亲生的外孙更好……」

我刚走出帐门,不料被刀剑拦住,逼得我后退两步。

「义父,这么快就考虑好了吗?」我心下慌乱,对他喊话,「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多好啊!那可是阿蘅剖腹为你留下的孙儿啊!」

杨劭一手猛地捏碎了茶盏,他将手掌按在那碎片上,从桌上慢慢扫落到地。

「让她走。」

……

顺着盛国公的话头,一众人等看向贤王。

赵明承忽叹一口气:

「小公主应该是生死未明。」

忆及十余年前的往事,他的目光微微出神:

「当年我远远看见,江面之上,飘飘荡荡,凤尾木瓢渐渐下沉。就在快要完全没入时,突然被浪打翻过去,婴儿襁褓落进水里。我们一行人正要回去,却恍惚见那婴儿似乎往上伸手求救,就像是被水呛得醒了过来,但却也看不真切……那时崔贵妃说她听到了哭声,沿江追赶数十里……」

杨劭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后来皇帝派人在下游打捞三个月,都没有找到公主的尸身。」

赵澈闻言怔住了:

「她还活着?我母后说,肯定淹死了。就算她活着,也不可能是明问秋!」

我听得都出神了。

赵明承回过神来,说道:「想来崔贵妃是认出了问秋,才会把为公主打造的玉锁,临终前送给了她。」

赵澈用剑紧紧挟持着我,看向贤王和盛国公:

「你们……你们都……」

我往后连退两步,侧头附到他耳边,低声密语:

「殿下,你与四妹合谋害的先皇,她却反口咬着你不放。你已无望,若你杀了我,你必死无疑,她成得利赢家。如今盛国公三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你自己想想,若是顺应了我……」

我垂下眼睨他:

「至少我,保你一条命。」

四妹走到盛国公和贤王面前,直直地看向我和赵澈,露出得意的笑容:

「赵澈,你毒害先皇,又想杀我灭口,应立即处死。即便你挟持了我的姐姐,但我受先帝恩泽,定会大义灭亲,绝不放过!」

赵澈气得牙口发痒。

他把我往前一推,重重地扔下了剑。

手无寸铁,走到人前。

「我从未谋害父皇,我也愿受彻查,但不能是由你!」他一手指向四妹,「你无名无分,谁知道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他像是想起什么,看向众人冷笑道:「别忘了明夫人嫁过人,说不定还是李玄歌的!」

明借冬眼神震惊,冲过去扯起他的衣领,气得胸膛起伏不停。

「你!你这个人!」她咬破了唇,用尽全力推搡他,「你怎么不去死啊?」

赵澈理了理衣领,抬眸看她,不屑地冷笑。

赵澈和明借冬彻底决裂。

一个涉嫌谋害先帝,一个皇室血脉不清,都没有即位的可能了。

那也就只剩下我了。

贤王和盛国公兵不血刃地将我推上了皇位。

我当场下达口谕,将前太子赵澈幽禁于东宫,一日不彻查清楚死因,一日就不会处死。

至于明借冬,留在宫里养胎,等她产下胎儿,再行处置论断。

大行皇帝送往帝陵入葬。

等到人走完了,我坐到龙椅上,望着手心里的玉锁,心底升起惆怅。

李牧打断我的思绪。

「主子,将军的信又来了。」他顿了顿,「您总让我传假消息拖延他行军,如今他听说你即位了……」

李玄歌写了封绝交信。

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怨恨:

【今闻言君即位,行计诡诈,周旋各方,欺我如侮狗。得意至此,恐忘我久矣。后见以兵戎,吾不复信。】

大概意思就ťů⁽是,恭贺我多番周旋当上皇帝,把他被骗得团团转,以后兵戎相见,再也不相信我了。

我看了几遍,动笔给他回信。

【夫君。】

李牧看到这两个字,突然就咳了咳,我冷冷地看他,他识趣地往后退下。

我继续往下写:

【夫君,岂得听人妄言,而有此之祸延至妾哉?自别后,旦夕思君,食寝不成,人亦消沉,遑论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于京中为君定势扫障,盼早归。】

我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线缠好,放进了信封。

李牧接过信:「这能有用?」

「先试试看吧。」

三日后,李玄歌回信。

我拆开信封,却没有信纸,掉出一绺夫妻结发,飘荡着落进我的掌心。

结发两不疑。

李牧:「有用。」

19

当年我爹预言之中的四个人,崔宋死了,太子幽禁,贤王跟随于我,就剩李玄歌了。

他们都有天子命格。

我立在城墙之上,远眺京城风光。

像是又回到我爹召集我们三姐妹的那个夜里。

「相术师如要改人命格,必须关系足够亲近。你们嫁给其中三人,顺其心意以相术介入,牵丝弄线,改盘异轨,变天下形势。」

二姐皱眉:「父亲,那还少一个人。」

「那就,只能赌一把了。」

就像我父亲预测的那般——

四个人,我们嫁了三个,走到今天,还剩下一人。

那晚,在两位姐姐离开后,他独独留下了我,和我说了许多话。

我耳边犹记得我爹的话。

「问秋,望春温善无为,闻夏偏执易折,只有你……」

夜半,他立于廊下,望着那轮圆月,衣袖盈风而满。

「那一赌,就在你。你的命格,七杀枭神。只要你和人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中,就能掠夺其命运。」

七杀枭神。

主夺。

风起,旌旗动。

李玄歌的人马就快要到京城了。

李牧按照我的吩咐,已经把有些人转移好了。

宫里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正式的登基礼仪。

皇帝的龙袍和皇后的宫装也日夜不停地赶工中。

为了安抚李玄歌,我和他说回宫就登基,连刺绣式样都给他看过,不过他可能没好好看。

倒是四妹明借冬,还是很不安分。

服侍她的宫人过来禀报,拿出了不少誊抄的信件,我才知道她偷截我和李玄歌的信,而且还试图联系上李玄歌。

我按下那些信,指尖轻敲案几:

「你们在宫里侍奉多时,不如说说看,明夫人,她的孩子,是谁的?」

她们将明借冬自进宫以来,见过几个人,做过什么事,一五一十地都和我说了个明白。

「先帝待明夫人可称得上亲厚,但如长辈般慈爱,若说男女之情,倒是有心谣传……」我听得微微蹙眉。

我知道不是先帝的。

当天夜里,四妹流产了。

我让太医好好调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说是我害了她的孩子。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我还没来得及动手。

她发作一通,把宫人都赶走了。

某天夜里,我睡不着起来散步,途经长宁殿时,隐约有微弱的烛火。

我过去,推开门,看到四妹站在铜镜之前。

她换好了皇后宫装,但由于尺寸过大,衣袖遮住她的双手,裙摆堆叠在地上,显得她行走不便。

「孩子是你自己打掉的?就为了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借冬猛地回过头来。

头上的凤钗跟着她的动作,晃得发出清脆声。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先帝赐婚在前,我才是李玄歌的正室,我才是未来的皇后!」

四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看向那扇半开的窗景,微微出神:

「还好,还好当初我帮了你那个忙!我也算是帮了他一把,他该给我个位置!」

当初替我夜夜开窗的人,就是她。

如果赵澈往日知道的话,就不会被她反咬一口了。

「四妹,回去睡吧,别发疯了。」

她抬头阴狠地盯着我:

「明问秋,我最厌恶你的冷静了!当日我们四人在诏狱,你说我会没事的,结果呢?你轻飘飘一句话,先帝差点一剑杀了我!」

我静静地看她,语气颇具耐心:

「当日狱中,我若说陛下会杀你,他当时是不会动手,但证明我们相术不灵,我们四个人都活不了。」

「我本就是无妄之灾!」明借冬冷笑两声,「你要这样说的话,那就是我救了你们,你们明家欠了我一条命!」

我无比坦然地看向她:

「借冬,我与你相识十年,从未薄待于你。难道我们走到今天,就因为狱中那一句话?」

明借冬注视我良久,朝我走过来,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望闻问切,春夏秋冬,就我的名字不对。」

「你们都会相术,偏偏我学不会。」

「可祸事降临,我却首当其冲!」

她一字一句道:「明问秋,你让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恨你们!」

她已经到了我身前。

我冷淡地垂眸看她,一字一句道:「四妹,这话说得,是怪我不该收养你吗?我就该让你继续在白云寺下乞讨,而不是站在我面前怨天怨地。」

明借冬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开了口:

「我要怪,就怪我没有你的父母,就怪我没有你的天赋,就怪我没有你的爱人……但我不怨我自己,我已经做得够好了!」

她突然低声笑了出来,眼里有泪,神态癫狂:

「三姐姐,你也骗我了,不是吗?」

「还好我没有信你的鬼话,去选什么崔宋,而是选了李玄歌。我把皇宫的密道地图献给他了,等他带兵进宫,就会封我为后!」

我远远望过去。

高高的宫墙尽头,隐约有火把接连窜过,星星点点。

李玄歌要来了。

我和明借冬四目相对,扯动唇角,苦笑了出来:

「你没选崔宋,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她状似无意地低头笑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右边的衣袖,声音平静:

「如果你现在能放开手里的东西,我还愿意留你一条命。」

她愣怔地盯着我,就像是见了鬼,面色惨白,下唇轻颤:

「你能知道,你能提前知道,那岂不就是我……」

她不敢相信,低头沉思,牙关打战,面色愈发狰狞起来:

「我不信!」

她猛然举起匕首,想要向我刺下来。

我正要往后避开,身后凌空破入的羽箭,正重重刺入她的胸口。

她的胳膊停滞在半空中,脚下一时都站不稳了。

我一手拔下她的凤尾金钗,用尽力气插进她的喉咙,任凭温热的液体喷洒在我脸上,也久久未曾松手。

直到四妹往前倒在了我的怀里。

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侧头贴到我耳边,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姐姐……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我轻轻拥住了她:

「你的母亲,她这一生都很爱你。」

昏暗的夜色里,明借冬艰难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看我,眼里止不住地溢出泪来。

嗓子里的声音细碎难听:

「她……是……谁?」

我闭上了眼,流下两行清泪。

她就这么顺着我的肩膀,身子瘫软地往下滑,最后躺倒在了地上。

她泪眼蒙眬地看我,微微张着口。

那口型还是在问——

谁?

我替她阖上双眼:

「妹妹,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20

李玄歌翻身下马,冲过来抱住我:

「你没事吧?」

我怔怔地发着呆。

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抬头去看李玄歌,用力抱紧了他:

「我吓坏了,真的。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李玄歌抱着我,慢慢低头,用手抚过我的长发:

「是我的错,我不该扔下你的。」

我在他怀里低声地哭起来,凝泪抬起头,不经意问他:「你带了多少人进宫?」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泪:

「五千。剩下的四万五,驻扎在京城外围。有我在,他们不敢再欺负你了。」

我勉强扯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他眸光温柔似水:「问秋,你受委屈了,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他的副将来问他下一步如何。

李玄歌道:「既已潜入宫中,就连夜更换宫城防卫,都换成自己人。」

我紧急阻拦道:「不可。」他顿时看向我,我咳了咳:「宫城防卫就在李牧手里,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吗?」

我即刻召来李牧,他领一队人过来,微微错愕,行礼见过李玄歌。

还好李玄歌对他有些印象,让手下副将和他逐步过渡交接。

我将李玄歌带回了宫。

他转头注视着我,不自然道:「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点头:「我殿后有温泉。」

四角阁内,白纱轻拂,水雾缭绕。

李玄歌正在沐浴,手臂搭在池边,微微仰头,闭目小憩。

我负手站在屏风后,静静盯着那道背影。

李牧偷摸绕了回来。

「主子,我有三计:上策,往温泉里下毒,化骨于无形;中策,吹进这支迷香,再动手杀了他;下策,我就拿这个毛巾,从后面勒死他。」

我转头看他,沉默半晌:

「毛巾留下,你下去吧。」

李牧恍然大悟,放到我手里:「用巧劲。」他做了个勒死的动作。

水雾轻浮,我把托盘搁在池边,把手覆上他臂膀。

李玄歌蓦地睁眼,握住我的手腕,也不敢回头看我。

「我不是如此急色之人。」他顾及我,又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大婚以后。」

我心头微动:

「从古至今,有一难题,江山美人,二只得一,将军会选什么?」

李玄歌随意偏头看我:「江山和你吗?」他见我不作声,不以为意道:「我选你。」

我淡淡一笑。

李玄歌道:「你笑什么?我答错了?」

我用另外那只手去握他的手:

「错了,是我的话,我全都要。」

他蓦地轻笑了出来。

而后他发觉我离他太近,喉结微微滚动,让我先出去等他。

我往前靠近,盯着他,将手徐徐探入水里:

「就当是我急色吧。」

……

李玄歌在我宫里宿了三天三夜。

未见一人。

在此期间,他那几位副将,来了十几回,让我无声无息地拦下了。

昏暗的殿内,李玄歌挥动床帷,缓缓走下床,站定在烛台之前。

他冷冷伸手,拂灭了烛火。

寝殿陷入漆黑。

他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双手推开窗户。

猛然间,他抬手遮眼,被外间的日光刺得无法直视。

「你醒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过去打开殿门。

不过片刻,宫人们走进来,打开各处门窗,将烛台也搬了下去。

殿内重回明亮。

李玄歌隔着进出的宫人,面无表情地看我:

「你对我,用这种手段?」

「于身体无碍。」

我绕到书架之后,抽出明黄卷轴,递给了他:

「江山和美人,你选美人,若是美人要选江山,你呢?」

李玄歌打开一看,微微挑眉看向我:

「封后圣旨,这是什么,招安?」

他随手把圣旨扔回我怀里。

「不是招安,是践诺。你说过,你若称帝,封我为后。如今我能称帝,自然也封你为后。」

李玄歌道:「我没骗你,可你骗了我。就算你扣押这五千人,就算你偷袭这五万人,我父亲也会继续往京城派军,没用的。」

我走到殿外,凭栏远眺,望进万里秋色,神色倨傲。

「那就打啊,和他打,同他争——」

我张开双手,让他好好看我,一字一句道:

「李玄歌,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赵家人,承的是赵家江山,身后是赵氏宗亲,背后是盛国公府。我是皇室正统,你父亲是犯上作乱。朕不平叛反贼,难道要拱手相让?」

我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远处:

「胜负不论,快的话,打上三五个月,慢的话,打上七八十年。」

我转头看李玄歌,把圣旨再次递给他:

「你给我当三五个月的皇后,不好吗?」

他移开眼去:

「我接了你的旨,我父亲何以自处?」

我把圣旨送到他眼下:

「我就封他当国丈。」

李玄歌定在原地,微微垂眸,眸光寸寸沉了下去。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时,我刚要收回手,他猛地夺过卷轴,用力攥在手心里,手背过于用力,青筋微微跳动。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一字一句道:「明问秋,你简直欺我如侮狗。」

他骂完我以后,拿着圣旨就走了,低头边往前走边展开,看得仔细多了,还不小心撞到了李牧。

李牧快步走到我身边:

「主子,你这是和他说了,李家的家眷都被我们握在手里?」

我抿唇,摇了摇头:

「没用得上这一手,别告诉他。」

李牧略有惊异地看我:

「希望他娘也不和他告状。」

我沉默半晌:「他知道也无妨。」

李牧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主子为此多番筹备,严阵以待,没想到他是最好摆平的。」

我抬脚往回走:

「可以换个称呼了。」

李牧愣了愣,后退两步,双手相覆,恭敬地跪伏在地:

「陛下万岁。」

21

一月后,我登基称帝。

册封李玄歌为皇后,尊盛国公杨劭为如太上皇,封明望春为大长公主,明闻夏为长公主,追封盛国公女杨蘅为顺婉公主。

我尊李玄歌的父亲李赞为国丈,他直接就被气得卧病了,连写几十封信骂李玄歌。

李玄歌在回信里劝他:

【此女天命所归,幸为儿所迷,汝儿孙亦可恩泽帝位,皆吾之功也。汝不感则已,犹咎于吾,屈矣。】

我听闻李赞病了,就把李牧派到北疆,替他分分担子。

贤王赵明承专程回了趟燕陵,和贤王妃明望春和离。

「我长溺于朝堂政事,波诡云谲,与君非良配。」

大姐也平静地接受了。

当初她会嫁给贤王,起因是父亲的计划,后来也不过是四选一,选了个善人而已。

明望春留在燕陵带发静修。

二姐已经完全养好了,被我接回了宫中。

我带她去见了仇人太子。

赵澈被幽禁于东宫。

他静静坐在屋内,无神地盯着窗缝。

偶有麻雀轻轻掠过,他的眼神才有波动,呆滞地轻声笑了出来。

明闻夏看到这一幕,冷笑了起来:

「殿下,自私残酷,沦落至此,真是大快人心。」

赵澈听到她的声音,身体僵硬地转向门口,抬眼看她,毫不在意:

「废物,只帮得了我这么点忙。」

二姐眼神愤恨,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我:

「不要给他吃食,每日只一碗米糠,我要他每天饿着活下去。」

我让人照做。

反正我只答应过赵澈,要保他一条命。

明闻夏平静地望着他:

「殿下,当年赈灾时躲过的饿,下半辈子可都要补上了。」

赵澈扯了扯唇,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将那支凤尾金钗放到了桌上:

「先皇后的遗物,物归原主。」

赵澈盯着那凤钗出神,突然抢夺过去,用力攥进了手心:

「她人呢?她还活着吗?」

我无比平静地看他:

「死了。」

「你……你……」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发白,抑制不住地颤抖。「孩子没了,她打掉了。她以为李玄歌回来,还能封她当皇后。」

赵澈慢慢低下了头,双手衣袖拂过脸庞,留下两行淡淡的泪痕,扯出悲伤荒诞的笑容:

「她是个蠢的。」

我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你恐怕不知,我四妹是我在白云寺下捡来的。她自幼畏寒,肤色冷白,后来我又得知,她心脏奇特,生在咽喉正下。我就是用这根金钗才了结了她。」

我停了停,对上赵澈的目光:

「白云寺山脚就在江滩不远。或许当年你母后说的女婴,就被不断涌入的江水呛到咽喉,把中毒假死的她又呛活了回来,你信吗?」

赵澈猛然瞪大眼睛,像是眼眶要裂开了,手指紧扣在桌沿,指尖竟溢出血来:

「你在……胡说什么?明问秋,你胡说!」

「是我胡说吗?你父皇从未碰过她,还让她和崔贵妃偶遇。但四妹性格乖张,和贵妃冲突起来,那时贵妃尚在病中,这事就按下不提了。」

赵澈情绪激动起来:

「你这个贱人,你满口胡说八道!那个女婴死了,早就死了啊,死了……」

他从起初的喊叫着,到双手掩面,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

过了好久,他抬头看我,目光黯然有气无力道:

「这样的话,你有没有,告诉过她?」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

「没有。我不告诉她,是我怜她,我告诉你,是你应得。」

赵澈颓然地摔倒在地,佝偻着上半身,紧握着那金钗,将脸埋到地上,发出不绝的痛苦哀号声。

我和明闻夏离开了东宫。

回程时,我问她:

「我想问二姐,为何会选太子?」

我偏头看明闻夏。

「如今看来,李玄歌未必比他短命。」

明闻夏转过头看向我:

「我做姐姐再不好,也不会选你喜欢的人。」

22

五年后,盛国公杨劭病重。

我亲自将杨țṻ⁽明朝送回西南,助他承袭爵位。

弥留之际,杨劭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用粗粝的手掌,摸着明朝的脸。

杨明朝跪在床前,把脸往里伸。

「你像你母亲阿蘅,阿蘅是个乖女儿,嫌我的手粗,也不会躲开。」

杨明朝泪眼涟涟地看他:「外公。」

杨劭像是想起了阿蘅。

他笑着落泪,眼里浑浊,说话停停顿顿:

「但你不要像她,她受了委屈不说,所以外公不知道……我若是知道的话……我为你可以舍弃这江山,我为她更是可以……」

我听懂了他的暗示,上前用力握住杨劭的手。

「义父,你放心,朕会护着明朝的。」我看向七十五岁的杨劭,鼻尖微酸,「义父,你别怪朕。」

杨劭缓缓摇头,轻叹一口气:

「臣不怪,虽多年未能见到朝儿,臣知道陛下的忧虑。陛下,其实臣见过您的父亲,他测命测得很准,阿蘅成了公主,臣却当不了帝王。」

杨劭辞世了。

五岁的杨明朝成新任盛国公。

我留下了一大群心腹,替他镇守盛国公的家业,省得杨家旁支来欺负了他。

回宫后,赵明承在等我。

「陛下,臣想和您商议立嗣之事。」

我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皇叔,别开玩笑了,朕才不到二十五岁。」

赵明承跟在后面追:

「陛下,您答应过臣的!已经推了五年!陛下!」

最后他被人拦在殿外。

赵明承三天两头就进宫来堵我,非要我兑现诏狱内的承诺。

「皇叔,空白圣旨不是给您了吗?」

赵明承跪在殿中,面无表情地回禀:「陛下,您登基半年后,就把圣旨改成凤纹,臣留在手里的那个无效了。」

我笑了笑,是想起了,有这么回事。

「哦,那就没办法,朕是女子,当然以凤为尊。」

赵明承道:「陛下,你答应过臣,只做一世皇帝,会立赵氏宗族为后,陛下,不会赖账吧?」

我双手将赵明承从地上扶起:

「皇叔勿忧,朕没有忘,也不会忘。」

我得从长计议,想个诡诈的法子。

到了夜间,我与皇后共用晚膳时,我还在忧心立嗣,却发现他总碰我的手。

「皇后,举止不应过于轻浮。」

李玄歌看了看我,就把筷子放下,立时都不吃了。

我撤了膳,让所有人都退下。

「又怎么了?」

李玄歌拿出他父亲李赞的回信,里面还附着当年他劝他父亲的信。

新的信纸只用毛笔写了四个字:

【儿,孙子呢?】

李玄歌气愤地放下信纸:「这下,我成孙子了。」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牵过他的手,放在腿上把玩着。

李玄歌偏过头来,反握我的手,淡淡地看过来:

「五年,你考虑好了吗?若是不要我的,你就再找一个。」

我顿了顿,握紧他的手:

「你说什么呢?我和你是结发夫妻。是你父亲不安分,李牧都去了五年,北疆的事务还防着他,我怎么敢怀你的孩子?」

李玄歌低头,微微靠近,用手轻抚我的脸庞:

「陛下,你不喜欢武将,当初就不应立我为皇后。」

我抬起头,直勾勾地看他,勾了勾唇:

「谁说朕不喜欢武将?朕最喜欢武将了。」

我的后宫也仅李玄歌一人。

虽说当时是忌惮北疆起兵,但我专宠李玄歌五年,里里外外给足了李家的体面。

只是李赞还不交权,那这孩子就生不了。

那晚我指点过皇后,没过三个月,李牧那边就有进展,李赞准备移权了。

我派太医给李玄歌调理身体。

全宫都知道此事了。

赵明承一大早就跪在我殿外:

「陛下,您要生育后嗣,是要立李家的孩子为太子吗?」

我手持宫灯,推开殿门,眯着眼睛看他:

「皇叔,这天还没亮呢。」

赵明承跪着抱住我的腿,翻来覆去地讲,就是不同意我和李玄歌生孩子,要让我从宗室子弟里挑一个人当太子。

赵明承巧舌如簧:「陛下,又非世俗女子,生孩子有误江山社稷啊!」

我以手掩面,作悲戚状:

「皇叔有所不知,我昨夜梦见我娘了,她就在天上看我,她哭着跟我说,就想要个外孙,不然她九泉下也不安啊。」

赵明承:「……」

我给赵明承想了个好办法,让他去从宗室挑几个人,送到后宫里来。

「皇叔,您看,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既是我的孩子,又是赵家血脉。」

赵明承豁然开朗,夸我英明,是天生的君主。

半月后,贤王府送了两位美人进宫。

李玄歌在长宁宫大发脾气。

我头一回没去看他。

各地暗暗揣摩着圣心,都有了风吹草动,送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二姐明闻夏也给我送了两个年轻人。

「你凑什么热闹?」我颇为无奈。

二姐无所谓道:「他们送的,你不放心。我这兄弟俩是清白人家,年近十八,还比李玄歌年轻十岁。」

我低头去看奏折:

「你这话别让皇Ŧů₌后听见,他让你在宫里过不了好日子。」

后宫一下子添了十几个年轻男人。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李赞还送了李玄歌的远房堂弟过来,眉眼和李玄歌有五分相似,但年轻了七八岁,我仅把这一人退回去了。

我时不时去看望的,也就那几个人。

皇后,贤王府送的,盛国公送的,二姐送的。

半年后,我怀孕了。

赵明承带着太医院,拿着侍寝记档翻阅,认认真真地翻了一下午。

「不好说,是谁的。」

赵明承猛地合上簿子,转过头,隐忍地看我。

这就是女皇帝的好处了。

「皇叔,朕可是雨露均沾,那就各凭本事吧。」

我低头抚着小腹,轻轻地笑了出来。

赵明承也拿我没有办法,回家拜送子观音去了,希望菩萨保佑是赵家的孩子。

李玄歌将手贴上我的小腹:「我会和我爹写信,就说是我的。」

我轻轻拥住他:

「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宫里的人都由你散了。」

23

第六年隆冬,我生下了女儿明瑾,立为皇太女。

明瑾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由李玄歌亲自教养,文武双全,心思纯澈。

李玄歌对未来帝王有如此养育之恩,即便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了。

李赞彻底放下戒备。

第十年,明瑾满四周岁。

李赞将军权彻底移交给李牧,自北疆千里返京,参加皇太女诞辰,准备享天伦之乐。

寿诞上,明瑾爬到李赞身上,按照李玄歌的教导,称呼李赞为爷爷。

李赞抱起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不是李家人。

是时,小雪悄至。

李赞把明瑾放回到宫人怀里,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和我视线相遇。

我静静地立在白玉阶上,披着玄色刺凤大氅,身后侍从为我撑伞,面带微笑地看他。

我坐在龙椅上,李赞在下面站着。

「十五年过去,朕终于得见李将军了。」

李赞耳尖微动,往后看去,眯起眼睛,意识到大殿两侧藏好了刀斧手。

李赞闭了闭眼:

「原来陛下果真记仇至此。这十年来,听闻是明家女儿称帝,我还以为是我疑心生暗鬼,看来此次进宫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我握着龙椅上的扶手,认真又仔细摩挲着。

杀母之仇,谁会忘怀呢?

「李赞,你知道我为什么等这么多年吗?我明家是相术师遗脉,天下多少人用金钱用利益,试图驱使我们测命!若是我或我父亲想要你的命,杀你百遍千遍,简直是易如反掌!」

李赞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那陛下就是为了,坐在我最想坐的位置,用皇帝的亲口来告诉我,我李家绝无可能问鼎天下?」

我握着龙椅扶手,仍低着头,冷冷抬眼看他:

「李赞,你的眼界也不过如此了。我能等到十五年后,等到你平稳交出军权,就是想要杀了你,但不破天下统一,不毁北疆太平安稳,不陷北疆百姓于战火!」

我站了起来,牢牢地注视着他,声音猛地拔高起来:

「像你这样短见的人,如何能懂我父亲的苦心?就是你这种短见的人,才会暗地让你庶弟纠缠我母亲,逼她从我父亲口中得出天下事,逼得她自绝于世。」

当年城东巷子的那场火,抛下我母亲的那个男人,就是李赞的庶弟。

在我娘死后不久,我父亲就发现此事。

我暗中跟踪那男人,发现他进出于李家旧宅,于是将红血鹦鹉飞进院墙,听到了那男人和李赞会面。

原来是李赞从城东巷子火灾之事,得知我爹是相术师遗脉,但我爹为我娘积福,不再出山测命,李赞几次上门都被拒见。

他偶然知晓其庶弟与我母亲早年相好过,又知道我爹对我娘事事相告,于是他想要背地操纵我娘来得知天下事。

尤其是想要知道,李家能不能称帝。

李赞的庶弟是个二世祖,我父亲随随便便就杀了。

但李赞偏偏是掌管北疆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

杀了他一人,事小。

坏了北疆安宁,事大。

在这动荡世间,唯有高高在上的一人,能让他交出兵权,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我父亲作出了天子出于四人之中的谶语。

命盘星轨,自此引动,风云变幻,长达十五年。

李赞承认逼死我母亲,但他不愿意自尽:

「陛下,我不敢忝称为你的长辈,但你今日在此殿中杀了我,就不怕吾儿玄歌和你翻脸吗?」

我一步,一步,从高处走下来:

「李将军,当年若不是你,我不会和你儿子因鹦鹉结识,有此一段姻缘。你不知道,我生来命格凶狠霸道。七杀枭神,主掠夺。凡我来往过密者,都会被我掠夺气运,已有一二人均应验了。」

我从金漆托盘里,取过备好的匕首,动作无比寻常。

「当年你想要我爹测的命,我爹特意让我今日转达,你的儿子李玄歌,命格贵重,仁圣忠和,必是紫微帝星。」

李赞被四名护卫往后反扣两条胳膊,往前一脚踢弯膝盖,逼得他重重跪了下来。

他猛地抬头,凶狠地瞪我:「那便是他测得不准!」

我拔下刀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不是,是我夺了他的帝王命,我来当这皇帝,你看我当得多好啊!」

我缓缓松了手。

李赞往前倒在地板上,胸口的血从身下溢出,慢慢往四周溢出,形成一大摊血洼。

我站了起来,毫不在意地,从上面踩过去。

沾着血迹的脚印,从昏暗的殿内,一步,一步,延伸到亮堂的殿外。

殿外风声呼啸,雪下得好大,纷纷又扬扬。

我望着整座皇城,风吹雪飘,檐廊积雪,入目银装素裹,皆是白茫茫一片。

我一时都恍惚,不知自己在里面过了多久。

李玄歌拉着明瑾在檐外玩,明瑾手里抓着雪,李玄歌去和她抢,明瑾转头就朝我激动地跑过来。

「母亲!」

她把手里抓着的雪块给我,低头看到我脚下的血迹。

「这是什么?」

李玄歌也注意到了,一手掩住她的脸:

「明瑾,别看。」

明瑾双手握着他的手掌,眨着大眼睛,一会儿看我,一会儿不看我,不停地问,这是什ţűₙ么,这是什么。

我渐渐笑了出来,弯着腰去看她:

「明瑾,世上有两种雪,你手里的是雪,母亲脚下的也是血,都能将这世间变得干干净净。」

李玄歌抬眸看我,轻轻笑了。

他把明瑾交到我手里:

「陛下,我父亲呢?」

我身子都僵得发麻了,半晌才抬起头,静静地注视他,良久。

李玄歌眼中笑意顿无,身形虚晃,往后两步,盯着我脚下的血,就要从我身边闯进去。

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李玄歌,别看。」

24

我当皇帝的第二十年,明瑾长到十四岁了。

那是个长长的春天,赵明承悄悄地病了。

他起初是风寒,还天天来上朝,我让人搬凳子给他坐。

后来他一直不见好,我就让他住在了宫里。

宫里太医看,也更为方便。

但怎么也看不好,甚至越来越差。

我斥责太医院,反被赵明承拦住。

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手攥着我的手,手指轻搭手背:

「陛下,勿动怒。我老了,我活到明年,就已经五十岁了,不是人人都像杨劭长寿。」

我握紧他的手,低头去看他,视线逐渐模糊:

「皇叔,别这样,你不是还要看着朕把皇位还给赵家吗?」

赵明承虚弱地笑了笑:

「陛下,你也会说这种话了?你可是相术师,最知道我要不要死的人了。」

我愣了愣。

他慢慢移开眼去,望着头顶的床帏,像是回忆起往事:

「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诏狱见陛下,真以为陛下在说梦话。如今我身在此处,竟恍恍惚惚,缥缈无踪,不知那诏狱中遇陛下是我的梦,还是如今这安定江山,是我的一场梦……」

赵明承松开我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我立即去抓起他的手,茫然片刻,而后伏在榻边,低声哀泣不止。

贤王赵明承,历经三朝,竭心尽力而死,停灵于宫中三日,满宫悲恸,哭送贤王。

时隔二十年,我重新踏入东宫,来见那位故人。

到处荒草萋萋,四面门窗破败,水缸空破,檐结蛛网。

老仆将我引到那间房前,先扔进去个破碗探路,接着,有只枯瘦细长的手扒在窗台上。

赵澈伸出头来,头发凌乱,难辨形容,只是手里攥着金钗,让我顺利认出了他。

他瘦得令人心惊。

他像是不认得我了,张了张口,说出一个字:「吃。」

他要吃饭。

那老仆说,别看赵澈这副样子,但身子骨硬得很,每天一碗米糠,活得长长久久。

以前有人想抢那根价值昂贵的金钗,还被赵澈往死里打了一顿。

「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他自然珍视。」

我往前走近两步,朝赵澈招了招手:

「朕来是告诉你,你叔叔死了,你该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样子,呆滞地看向我们,张了张口:「叔叔。」

「你叔叔疼你。这些年,朕留你这条命,也是顾忌你叔叔。现在好了,你可以走了。去吧,去追上他,和他说句对不起。」

我挥了挥手。

七八个人带着白陵,冲进了他的房间。

里面传来激烈的挣扎反抗声。

前太子赵澈,惊闻贤王病逝,悲痛无以复加,自缢于东宫。

暮色时分,两三名宫人手持一盏灯,正沿着台阶往下,逐个点起四角石灯。

她们见到我,放下宫灯,跪着行礼。

我匆匆而过,又去了长宁宫。

宫门紧闭。

李玄歌说他病了,不能见驾。

我伫立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良久背过身去,倚靠在门上,静静与他说话:

「李玄歌,贤王走了,他说他老了。你知道吗?朕也三十九岁了,没有再多的十年与你消磨了。」

我仰头,望向昏黄的弯月,长叹出一口气:

「我是杀了你的父亲,是他先逼死我的母亲,我这人公私分明,恩怨分明,从未迁怒于你。你在宫里过不下去,我放你走就是了。」

殿门突然往后打开,我跌进李玄歌的怀里。

我抬起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他单手捞着我的腰,冷冷地注视着我,眼里充满怨恨:

「明问秋,你还要我的什么?你说啊!当年要的是令牌,后来是皇位,北疆军权,我父亲的性命,你还要什么?你说吧。」

他先是冷静地质问,情绪愈发激动,后来眼里涌出眼泪,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他咬着唇,紧紧拥住我,把头埋在我颈侧。

他声线压得很轻,微带哽咽:

「你说,我还有什么能给你的吗?」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环抱住了他:

「陪我走过这一生。」

当皇帝的第三十年,我也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天。

我变得很困,总是不经意就睡着了,但我不想睡觉。

明明之前在教明瑾处理政事,醒来时已经是李玄歌在照料我。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勉强还能抬起脖子,把脸枕到他的手掌上。

「李玄歌,我想吃糕点。我想坐在马车里吃糕点。」

他手指微颤,放下了药碗:

「陛下,你不能吃糕点,喝药才会好。」

我仰起脸来,笑着看他:

「我不会好了,二姐来看过我,她都没敢骗我。我要死了,李玄歌。」

他低头看着我,点了点头:「是,你要死了。」他竟然也笑了,笑得眼泪横流。

我伸出手来,为他拭去眼泪:

「李玄歌,明瑾今年二十四岁了。你说,她可以当一个好皇帝吗?」

李玄歌握住我的手,往我的方向,微微低下头,将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脸上:

「你走一步,算十步,连身后事也要算吗?」

他真好。

他真是很好。

他知道我手累,提不起劲。

我不舍地摸着他的脸,抽回了手,慢慢躺回去。

「李玄歌,明瑾要当皇帝了,你才五十二岁。我原本想让你殉葬,但我现在不想了。」

我伸出了手,往下敲动床板:

「床侧的暗格里,有我留下的殉葬旨意。你拿出来,烧了吧。」

李玄歌按照我的指示,拿出那道数月前拟好的旨意,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陛下,当年封后的圣旨,写得粗制滥造,如今殉葬的旨意,倒是精巧工整。」

我偏过头去,无奈地笑了,滑过两道泪痕:

「封后,随便写写,你都满意。这个不好好写,怕你既怨我狠心,又怨我无情。」

李玄歌缓缓合上圣旨:

「陛下写过更差的,是那封求情献媚的信。」

他说完闭上眼,唇角噙着笑,一字一句背了出来:

「夫君,岂得听人妄言,而有此之祸延至妾哉?自别后,旦夕思君,食寝不成,人亦消沉,遑论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于京中为君定势扫障,盼早归。」

他背完了全篇,偏过头来看我:

「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我直愣愣地看他,突兀地笑出了声,笑得嗓子干哑,浑身无力。

其实是有的啊。

盼早归,是真的。

我握紧李玄歌的手,慢慢想要去闭上眼。

余光见他拿出汤勺, 放到一旁, 用手端起药碗。

「不要。李玄歌,我不喝药了。」

他微微垂眸,盯着那药汤, 语气无奈:「这是给我喝的。」

我困惑地偏头看他。

他仰头灌了下去, 把碗放回到原处,平静地爬上床来,躺在了我身侧。

我震惊地看他,声音颤抖:「你, 你做什么?」

他侧过身来, 微笑地看我:

「问秋,别怕。」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泪:

「我不会第二次扔下你的。」

那鸩毒发作得极快,他疼得佝偻身子, 在我身边蜷着, 浑身不停地发抖。

我用手捧着他的脸。

李玄歌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我, 唇角不断溢出黑血, 断断续续说话:

「自别后……旦夕思君……食寝不成……人亦消沉……」

他拼命地往前靠近, 像是想要过来吻我。

我靠过去迎他。

只听见他张了张口, 声音轻到了极点:「……我是真的。」

自别后,旦夕思君, 食寝不成,人亦消沉。

明问秋, 我是真的,如此思你,爱你, 念你,怨你。

我顿觉悲从中来, 难以自抑, 泣不成声。

皇后李玄歌, 自饮鸩毒, 殉帝。

弥离间,目不能视,口不得言。

唯有耳边嘈杂一片。

有明瑾, 有杨明朝, 有大姐, 有二姐, 有李牧……

那些声音越来越轻,飘忽不知所终,逐渐不入耳了。

我似乎又能看见了。

少年李玄歌飞起两步, 爬上了墙头,手心握着通红似火的小鸟,稳稳举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鹦鹉?」

我点头:「是。」

他闻言还给了我,指向院内的临水楼阁:

「我看你来好几天了, 我爹在议事, 不喜被人打扰,被抓住就死定了。」

我盯着他半晌:「你爹叫什么?」

「李赞。」

「好。」我就要跳下墙头。

李玄歌却拉住我的胳膊。

我警惕地回身看他。

他犹豫地开口:「那你爹叫什么?」

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这个,是想做什么?」

他站了起来, 轻轻抿唇,抬眸看向我:

「我想提亲。」

我站在墙头,和他对视:

「家母新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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