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夏


我将自己挂在了校园网上拍卖。   
吃饭一次 300 元,约会一次 500 元。 
体育课上那群贵族子弟聚在一起议论我。 
「平时看起来那么清高,原来都是装的。」
家世最好的陆云停最后冷淡总结。
「轻浮廉价,爱慕虚荣的下等人。」
我故意撞到陆云停身上,眨着眼将手机号塞进他手心。
放学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当女朋友什么价格?」 
01 
我看到这条陌生短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对面可能是看到我这么久没回复,又发过来一条。
「钱不是问题,你出个价。」
我搓了搓被冻红的手指,回复到。 
「按天还是按月?」   
那边很快发了一个问号,像是一直在看手机。 
「有什么区别?」
「按天每天一千,按月每月两万八,续月可以打九折。」
像是被我说的话惊住了,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回到。
「你还真是明码标价。」 
等了半个小时公交还没来,我被冻得有些不耐烦。
「要不要,不要我删了哦。」   
「……」
那边发来一串省略号,下一秒紧接着发来。 
「要,先定一个月,晚上八点,来这里。」 
我点开看对面发过来的位置,是一个酒吧。 
「行。」
我打下一个字,Ṱū́₎收起手机上了公交车。 
02   
我走进酒吧时,天已经黑了。 
各色打扮精致的男男女女很是吵闹,震天的歌声吵得我耳朵疼。 
我皱了皱眉,按照手机收到的包厢号往里面走去。 
推开门进去,周围瞬间安静许多,浓厚的酒味传来,我被熏得咳嗽了一下。 
「过来。」 
我抬起头,七八个穿着不凡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坐在沙发上。
我认出了他们,金字塔尖上的那群人,也是我的同校同学。   
喊我的是江家的小少爷,随着他的声音,几个正在聊天的人也转过头来。 
「我就说她会乖乖过来吧。」
看见我走过来,江嬴得意地挑了挑眉,嘲讽道。
「林夏,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这都快九点了才过来。」 
江嬴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我坐过去,我没有动。
江嬴的脸色慢慢地就不好看了,冷笑一声抬起下巴。 
「都来了,还装什么清高的架子,难道还需要我请你?」   
我没有理会他,看向他旁边的人,平静地问。 
「是你发的短信?」
江嬴说话的时候,陆云停也在看我,等到我问他,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上的酒杯,笑了一声很干脆地承认。 
「是。」 
我没吭声,直接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晚上十一点前我要回家,先付定金一万,我只陪你在这里,喝酒的价钱另算。」 
陆云停没想到我第一句话是这样,愣了一下。   
「你真的是……」 
他没再说下去,低下头摆弄了一下手机,下一秒我收到转账消息。
「L 已转账五万元。」 
「剩下的买你今晚,喝酒不许拒绝。」
我收下转账,嗯了一声。
江嬴见我不理他,有些生气,拎了瓶酒放在我面前,皮笑肉不笑。
「咱们学校的人知道校花这么缺钱吗?来呀,喝,我倒要看看你能喝多少。」   
旁边的人也围过来,一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笑嘻嘻凑上来。 
「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的校花吗?那喝酒也得第一吧。」 
「妈的,之前老子跟你说话理也不理,现在还不是乖乖坐在这里。」
「还是陆少有手段啊,装的一副清高样子,还不是为了钱巴巴凑上来。」
我抓起瓶子,没用酒杯,仰起头直接灌了下去,一瓶下去我脸上泛起红晕,看见我这样周围人更兴奋了。 
「服务员再开十瓶,快点,继续喝!」 
我不吭声,又抓起一瓶,这群人的戏谑声更大了,就连他们怀里的女人看向我的眼神里都带了一丝怜悯。   
在我喝到第五瓶的时候,陆云停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制止了。 
「好了,这是我女朋友,给我个面子。」
起哄的声音这才消停下来,江嬴摸了摸手腕,啧了一声。
「一天一千,林夏,你可真够便宜的,要不然下个月跟我,我给你加一千,考虑一下?」
浓浓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盯着江嬴,摇了摇头。 
「你的话,一天一万。」 
「你!」   
江嬴脸色变了,被我激怒一般,声音拔高。 
「林夏你狮子大开口啊,故意的是吧,到我这里要这么多?」 
一万块钱对江家小少爷当然不算多,他打个牌一晚上随随便便就扔进去几十万,他是觉得丢了面子,因为我的区别对待。 
「从现在开始一天两万,出不起就别来烦我。」
我懒得理他了,低下头用手机回信息,江嬴瞪我一眼,坐到一旁生闷气。 
包厢的人已经又玩了起来,女人的娇笑声响成一片,在这份嘈杂中,江嬴突然开口。
「也不是不行,那说好,下个月……」   
「林夏。」
陆云停打断了江嬴的话,转过头平静地问我。 
「能站起来吗,十一点了,我送你回家。」 
我点了点头,拿起外套,跟着陆云停走出了包厢。 
03
睡了一觉,起床时头晕脑胀,是前一天喝多了酒的后遗症。 
我揉了揉脑袋,强撑着爬起来,紧赶慢赶踩着上课铃进入教室。   
我和陆云停开始了男女朋友关系,我每天给他按时发早安晚安,他在体育课打球时,我便给他拿外套送水,下课时,陆云停漫不经心地开口。
「中午一起吃饭。」 
我嗯了一声,抬起手用毛巾给他擦汗。 
「吃饭另算,一次一百,你出饭钱。」 
「就这么缺钱?」 
陆云停顿了一下,眼里出现讽刺,嗤笑一声,拿起手机转了我一万。
「买你一个月,多的算小费。」   
陆云停家世好,每次出现周围都跟着一群人,都是他们圈子里的贵族子弟,看到我出现,总会露出暧昧戏谑的眼神,其中以江嬴最为张扬,每次见我都要阴阳怪气几句,我一律都当没听见。 
在当陆云停女朋友的第 20 天,陆云停的生日到了。 
他是独生子,父母极其宠溺,据说要给他举办一个极其盛大的生日宴会。
放学时,陆云停叫住我。 
「后天我过生日,我让司机去接你,下午早点来。」 
我看了看日期,摇了摇头。
「那天不行,我有事情。」   
陆云停一脚踹到前桌的椅子上,那个人吓了一跳,不敢吭声。 
「能有什么事情,我过生日你都不来,林夏,你在跟我闹着玩吗?」 
陆云停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这段时间我一直谨记女朋友的义务,十分乖顺捧着他关心他哄着他,这是我第一次拒绝。 
看着陆云停愤怒的样子,我依旧摇了摇头。
「那天真的不行,之后我可以给你补上。」
「好,我让你说,到底什么事情?」
我不吭声。   
陆云停猛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打我,后退了一步,陆云停看见我的动作脸色更难看了,又踹了桌子一脚,响声动天,头也不回地离开。 
跟在他旁边的小弟笑嘻嘻地站起来。
「都拿钱了,还装什么。」
他丝毫没有掩盖音量,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甩到我的脸上,神色轻蔑。
「不就是还想要钱吗?给,明天给陆少道歉。」
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面色平静,蹲下身,将一张张钞票仔细地捡起,捡到江嬴身边,我轻声开口。 
「请让一下,踩到了。」   
江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露出脚下被踩着的钞票,看着我低头捡起,江嬴神色有些复杂,抱着胸。 
「林夏,你可真贱。」
04 
晚上我给陆云停发的晚安他没回我,第二天早上的早安也没回。
我踏进教室时,嘈杂的声音猛地小了下来,陆云停正在懒散地玩手机,我走到他面前,开口。
「你今天没有在校门口等我。」 
这段时间我一直跟陆云停同进同出,在外人眼里,倒真的像一对普通情侣一样。   
陆云停眼皮都没抬,像是没听见,我看了眼他的耳边,没戴耳机,那就是故意的了。 
陆云停的同桌看见气氛不对,干笑一声,找了个借口跑去了别的座位。 
我坐了下来,偏过头,开门见山地问。
「为什么不理我?我发的消息也不回。」 
陆云停猛地将手机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冷笑一声,掀起眼皮,声音嘲讽。
「林夏,我把钱扔进湖里还能听个响,找你当女朋友,连个生日聚会都要推三阻四,给你脸了?」 
陆云停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以往带笑的嘴角都没了弧度,我道歉。   
「对不起。」 
陆云停不说话,还是冷冷地盯着我,我将旁边的包拿过来,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盒子递到陆云停面前,陆云停皱起眉,眼里浮现疑惑。 
「这是什么?」
他打开盖子,突然笑了一声。 
「林夏,粗糙的质地,老土的颜色,这在我家当抹布都不够格。」 
「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陆云停听到我的话微微一顿,突然反应过来,眼睛睁大了些。   
「这是你织的?」 
看我不说话,陆云停将盒子放在课桌上,身体放松斜靠在桌边,调笑起来。 
「虽然很廉价,不过算你有点良心,还知道准备礼物,我就勉强收下吧,不过你应该明天再交给我,现在给我算什么,笨死了。」 
陆云停虽然在骂我,语气里倒没有多少生气的意思,相反,还有些高兴的意味。 
我看他心情还不错,问他。 
「你还生气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是你自己硬要过来道歉的。」   
「那明天我请假一天,你放心,明天的钱我会退给你的。」 
周围安静下来,我不明白陆云停脸色为什么又变了,面无表情地盯着Ťṻₗ我,漆黑的瞳孔阴沉得有些吓人。 
「林夏,你很好。」 
陆云停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猛地站起来,拿起盒子往教室后面的垃圾桶砸过去,一声巨响把旁边的人吓得身体哆嗦一下。
离得最近的人想去捡,被陆云停一声怒吼镇住,手臂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看谁敢捡,捡了就是跟我作对,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位置。」 
陆云停转头死死盯着我,目光冷冷,像是要在我身上戳出一个洞。   
「笑话,你爱去哪就去哪,以为谁很在乎似的,林夏,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不想再看到你。」 
我叹了口气,将后桌被撞到地上的课本捡起来,轻声说了句抱歉,直起腰看向陆云停问他。 
「是要结束的意思?那剩下的钱我会退给你的,只是不能按月Ṱů₁费了,按日结退……」
「滚!」 
陆云停冲我怒吼一声,眼睛通红,抓起外套狠狠地撞开我往门外走去,关门声震天动地。 
05
回到座位上,我把剩下的钱转了过去,放学时拿出手机,陆云停一直没收,聊天界面只有零散几个转账记录。   
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后桌的男生凑过来,嘻嘻哈哈笑着。 
「学霸,借你数学笔记看一下。」 
我拿出来扔给他,头也不抬。 
「借一天二百,现金还是转账。」
那男生也不意外,痛快地扫了付款码就拿了往出走,他的同桌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叫桑艾,看到他走远,转头看我。
「林夏,英语试卷我看完了,还给你。」
我嗯了一声,接过来看也没看塞进课桌里,桑艾像是想说什么,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   
「你为什么不跟我收费呢?我也应该像他一样给你的。」 
桑艾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忐忑。 
「你是不是很缺钱啊,我可以借给你的,我存了很多零花钱。」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难得露出一个笑。
「你已经付过了。」 
我第一次走进教室被突然砸下的水桶泼得浑身湿透,唯一一个给我外套的女孩。
「可是,你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   
桑艾急急地话被我抬手打断,我当然知道我的名声,虚伪,拜金,势利,被指指点点,被鄙夷看轻,我微笑起来。 
「他们说得对,你该离我远一点的。」 
06
苍白的白炽灯反射在玻璃上,我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给病床上的人擦拭手脚。 
「林小姐,明天早上八点,我们会为患者进行第二周期的针灸治疗。」
我答应一声放下毛巾,询问护士。 
「这次疗程结束他会醒过来吗?」   
护士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安慰。 
「我不能给你保证,不过患者的情况这段时间很稳定,是有醒过来的概率的。」 
有醒过来的概率,但没说概率有多大,植物人本就是医学界一个难以攻克的难题,但我还是有些不死心。 
「不是说最近研制出一种新型治疗手段吗?据说很有效果。」
「那只是试验阶段,而且并没有传的那么有效果,我只能说医学在发展,但发展的进度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我沉默下来,又转头看向病床上安静躺着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克制住内心的酸涩。
「好的,我明天会一整天陪在这里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用最好的设备和药,钱不用担心。」   
07 
陆云停已经五天没有联系我了,也没有来上学,我猜测他可能腻了,很正常,这些贵族子弟总是三分钟热度。 
没想到的是,下课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边声音有些嘈杂,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我听出了打电话的人,是经常跟在陆云停身边的那群二代们之一,叫成景。
「林夏,七点来枫山,陆少叫你过来,来早点,别迟到。」 
成景的声音笑嘻嘻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吩咐,他笃定我会过去,甚至没等我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我想了一下,陆云停还没收我的转账,按道理我现在还是他的女朋友,只是他前几天一副要断了的样子,今天为什么突然找我。 
陆云停这个人,就像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08 
我赶到枫山底下的时候,这里已经停了七八辆跑车,将马路围得水泄不通。 
陆云停看到我愣了一下,转头问旁边的人。 
「你叫她来的?」
那人正是给我打电话的人,成景笑着摊了摊手,无辜道。 
「叫来玩玩嘛,你不是说人多热闹。」 
陆云停恶狠狠瞪他一眼,我看了看成景,又看向陆云停。   
「如果不用我在这里,那我就先走了。」 
「站住,谁允许你走的。」 
陆云停吼了一句,拉着我的手腕,拽着我快步往前,拉开旁边的车门,几下把我塞进副驾驶座,声音很凶。 
「来了就陪着我赛车,我记得咱们的交易还没结束,现在给老子坐好,没我的允许哪里都不能去。」 
七八辆跑车边上的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我都基本认识,经常跟在陆云停身边,他们明显也认出了我,看热闹一般斜靠在车门处,凑在一起嬉笑。
「那不是林夏吗?几天没见了,我还以为跟陆少分手了。」
「她哪里舍得陆少这个摇钱树,拿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有人凑到成景面前,语气八卦带着点兴奋。 
「成少,你怎么把她叫过来的,该不会也给钱了吧,十万?二十万?」 
成景没有说他用了陆云停的名义,点起烟,嘲笑一声,声音懒洋洋的。
「一万我都嫌多,她呀,比你想象的更便宜。」 
陆云停去了另一边,他们的声音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毫不在意我听到一样。 
我看了那群人一眼,停了三秒,收回视线。
09   
枫山的赛车道维修得很好,一群人吵吵嚷嚷玩了两个小时,最后嫌不够过瘾,几个人嚷嚷着要去别的地方跑。 
他们偏离了大道,车开到了半山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面开始变窄陡峭,陆云停已经完全兴奋起来,车开得极快,像是离弦的箭,几次要撞到凸起的石壁,又硬生生大转弯,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 
「陆云停,停下我要下车。」 
我的手心已经渗出冷汗,冷声喝道。
「要死你自己死,我没义务陪你玩命。」 
我的声音太冷,陆云停眼里的兴奋稍微消散了些,转过头盯了我半晌,像是想说什么,触及到我额头的汗,瞳孔颤了颤,踩下刹车,将我扔在旁边的路上。
「有什么好怕的,这条路我来了三四回了,能出什么事。」   
后面的人看到陆云停的车停了,也纷纷停下来,探出脑袋问怎么回事。陆云停回头。
「行了,就从这里开始吧,谁最先到山顶,就算谁赢。」 
他又转过头看我,脸色有些不自然。 
「你在这里等我们,这条路不长,我回来最多半个小时。」 
陆云停将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身上,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看我一眼,关上了车门。
夜里的枫山是很安静的,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月光看,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很长又很短,远处出现亮光随着一阵刺耳的跑车轰鸣声越来越近,就在离我两百多米,我几乎能听到有人放肆的大笑声时,变故突生。
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路面上,为首的那辆车猛地踩下刹车,但车速太快,车手控制不住方向,火光之间直接撞向山体,车头几乎整个陷了进去。   
后面的车辆意识到不对,但距离太近,手上狂打方向盘,一阵令人牙酸的车轮摩擦声之后直接撞了上去。 
一辆接着一辆,狭小的道路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轰隆轰隆,碰撞声警铃声闹成一团,等声音逐渐平静下来,道路上的画面极其震撼,七八辆车撞在一起,空中升起不祥的黑烟。
10
往日里嚣张放肆的贵族子弟们如今一个个被卡在驾驶座里昏迷不醒,陆云停最为严重,此时额头满是鲜血,生死不明。行驶在最后的车辆损伤较轻,成景手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我走过来。
「林,林夏。」
成景一条腿被卡在座椅中间动弹不得,他是在场唯一还清醒着的人,强撑着睁大眼睛抬头看我。 
「陆,陆少,你快把他拖出来,跑车很可能爆炸,还,还有江嬴,咳,咳咳。」   
成景疼得脸色煞白,止不住地咳嗽。
「李源张凝……快,快啊,要来不及了。」 
我没有动,居高临下地看向成景,成景触及到我的眼神,僵住了,忍不住哆嗦起来。 
「林夏,你为什么不动,你,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吗?」
成景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尝试把腿拔出来,但根本没有力气,反倒疼得脸色更加苍白,他眼神惶惶。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开玩笑……」
成景自己都快要解释不下去,他当然知道他们这群人对我的态度,鄙夷蔑视,毫不在意的羞辱。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眼皮都要抬不起来。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逐渐黯淡,在昏死前问了最后一句。 
「你会救我们吗?」
11 
医院二楼,高级病房内,床上昏迷着的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幸好做了止血处理,不然就算送到医院,也回天乏术了。」
医生感慨道。 
「你们在的地方没有信号,那小姑娘硬生生把你背着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大路边,也是你们运气好,刚好有车经过,不然等救护车早没时间了。」   
陆云停脑袋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沙哑着声音问。 
「她人呢?」
「隔壁躺着呢,你们八个一百多斤的男人,靠那小姑娘一个人硬生生拖到安全距离,我们赶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累得虚脱了,那脸色没比受伤的你们好到哪去。」 
陆云停抿了抿唇,挣扎着想要下床,被医生狠狠按住,厉声呵斥伤还没好不能乱动。
相比起其他人,我只是脱力,打了几瓶葡萄糖,躺了一天身体基本就恢复过来了,醒来我就去学校了。 
两周后,陆云停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出现在学校,我走到座位上,发现上面摆放着面包和牛奶,我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四周。 
「给你带的早餐。」   
陆云停的一个小弟有些别扭地走到我面前,他胳膊上还打着石膏,也不看我,盯着天花板,要不是对面只有我一个人,我还以为他是在跟别人说话。 
「拿走。」
「为什么呀?」 
那小弟急了,也顾不上别扭了,急急地问我。
「是不喜欢牛奶吗?那我明天给你带豆浆,加不加糖?」
我摇了摇头,将东西塞到他手里,坐下来拿出课本,开始预习。
那小弟平日里行事很是张扬,这样被人下面子,要搁以前早就发火了,班里的人都准备看好戏,但没想到那小弟只是握了握拳,又巴巴凑到我面前。   
「不吃就不吃呗,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李源。」
陆云停的声音突然出现,他站在李源身后,说话毫不客气。 
「马上要上课了,回到座位上去。」
李源明显很不想离开,但他怕陆云停,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我旁边的人让出位子,陆云停直接坐了下来,盯着桌面,声音闷闷。
「医生说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继续做题。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的,没想到……」
陆云停面上带了一丝红晕,有些别扭,支吾了半天,才低声说。
「反正我以后会对你好的,生日的事我原谅你了,我脾气也不是很差,只要你不瞒着我……」 
「陆云停。」 
我打断他的话,他在我耳边说话很打断我的解题思路,我干脆放下笔直视他。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已经结束了,你不用跑过来跟我说这些话,没有意义,还有上课铃声响了,你占到我同桌的位子了。」   
陆云停脸色铁青,手掌握成拳头,瞪着我好久,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12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的面前突然坐下了不速之客。 
「林夏,你就吃这个东西。」 
江嬴嫌弃的声音传来,我打的是食堂最便宜的饭,一荤两素,专门供给贫困生的饭,五元一份,其实味道还不错,不过在这些有钱人眼里确实寒酸。 
「平时不是赚的很多吗,怎么都不舍得吃点好的。」
江嬴笑嘻嘻的,他面前是家里送的饭,摆盘精致食材昂贵。   
「来吃这个,我专门让管家做的,这虾早上刚空运过来的。」 
说着就要往我面前推,在他动手之前,成景先一步把饭盒放到我面前。 
「她不喜欢你不知道吗?她从来没要过带虾的菜,吃这个,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牛肉对吧。」
成景见我看他露出一个笑,竟显得有些讨好,我看着他不说话,成景莫名羞涩起来。
「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给你送,吃什么都行。」
反正吃的差不多了,我干脆放下筷子,视线一一扫过成景陆云停江嬴,他们三个人被我看的不由挺直了腰,我语气疑惑。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三人对视了一眼,旁边的几个人也围过来,成景首先站起来,垂下眼睛。 
「林夏,我们想谢谢你,我以为你会冷眼旁观,没想到……」 
成景说得含糊,突然给我鞠了一个躬,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鞠了下去,他们的动静太大,又都名气很大,偌大的食堂顿时鸦雀无声,江嬴开口。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该那样说你。」
「我也是,我跟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最后开口的是那个拿钱甩我的人,他伤到了脖子,上面还缠着绷带,晚上一会止血他这条命就难保,他脸涨得通红,难以启齿般嗫嚅了半天,突然抓住我的手。 
「林夏,以前的事你想怎么打我都可以,我绝对不还手。」   
八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目光中流露着期盼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群人又发了什么疯,看了看时间,留下了一句无聊转身离开。 
13
我在班里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一下课几个人争着要去给我接水,桌子上总是莫名出现礼物和零食。
体育课上成景和江嬴因为谁跟我打羽毛球差点打起来,最后陆云停铁青着脸将两个人都拽走了。
拐角处我听到隔壁班的几个人在议论着我伴随着下流的笑声。 
「呦,这是又傍上大款了,成少江少也巴巴围着转。」
「谁让人家长那样呢,跟个天仙似的,啧啧啧,谁知道床上是不是更带劲……」   
我还没听到多少,那边就突然发生惨叫,陆云停一拳一个,暴躁的眼睛充血,成景一脚踹出,冷笑。
「这么喜欢背后说人,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做人。」 
眼看着几个人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陆云停才不解气地停下了手,哼了一声,正巧看到不远处走来的我。 
「林夏……」 
刚才还嚣张无比的几个人瞬间站直,看起来局促不安,江嬴急急开口。
「是他们出言不逊,我们才……」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往教室走,走过陆云停的时候,突然被他握住了手腕。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陆云停目光沉沉,握住我的手腕很用力,我想了想。 
「也没说错,我确实缺钱,而且……」 
我环视了下周围,和我目光对上的人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他们说得比起你们之前好听多了。」 
几个人的脸色瞬间苍白,江嬴踉跄一下要走上前被成景拦住。
我觉得有些烦了,这是高三的最后半年,我只希望高考考上一个好的学校,无关的人和事都是累赘,我干脆挑明。   
「不管是谁,我都会救。我还没有冷血到看见人死在我面前,而且你们家世好,我知道救你们利大于弊。八个人,每家都给了我一千万当谢礼,你们没欠我什么,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请不要给我造成困扰,谢谢。」
14 
桌子上的礼物和零食总算不见了,硬挤着往我身边凑的人也不见了,但我上课时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一转头就看到几道鬼祟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离开,但是只要不来打扰我学习,我便当做不存在。 
收到医院消息的时候,月考成绩刚出来,班主任说如果稳定这个成绩清华没问题,我敷衍地嗯了一声,走出办公室就飞奔去医院。 
「那款药开始批准使用了,机器医院里最近准备进购一批,只是一个疗程花费很昂贵,林小姐,你确定要给病人使用吗?」 
我点了点头,医生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不过救了那些人后得到的报酬可以负担得起,我最担心的还是效果。
「钱不是问题,医生请你务必救他,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林小姐不用担心,作为医生,每个病人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治疗的……」 
正说着,门外突然出现嘈杂的声音,病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林夏,你哪里不舒服吗?来医院为什么不说一声……」
陆云停看到好端端站着的我舒了一口气,脸上挂起笑,大步走过来。 
「吓死我了,有人跟我说看到你在医院,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看他一眼,继续跟医生沟通。 
「他胃不好,这款药会不会对胃造成刺激,还有他的腿之前骨折过……」   
陆云停看我不理他,有些生气,等到医生走了,才忍不住开口。
「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我没搭理他,走到病床前拿起毛巾给病床上的人擦拭。 
「这是谁,你的亲人吗?」 
「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这样照顾他,你平时挣的钱不会就是给他治病吧,这个医院可不便宜,非亲非故……」
ťũ̂⁰陆云停的脸色越来越差,他视线死死盯着病床上的人,消瘦的身形也挡不住优越的五官。   
陆云停看着床头粘贴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读出来: 
「段停。」
他的余光中看到一抹亮色,放在椅子上的是一条橙色的围巾,相比起他的那条,针线细密,一丝不苟。陆云停愣住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林夏,你送给我围巾上绣的停,是谁的停?」 
陆云停眼睛通红,身体忍不住地发抖,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像是要哭出来。
「我的礼物是你他妈用来练手的吗?」
15   
桑艾曾经夸我皮肤白,她说第一次见我以为我是刚转学过来的富家小姐,但我不是。 
我家里很穷,父亲腿有残疾Ṱů⁴,母亲好吃懒做,俩人靠着一月八百的救济金过活。
父母结婚十年终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惜男孩是死胎,活的是我,一个女孩,费粮食且没用,隔壁婶子过来嘲笑母亲母鸡不下蛋,一辈子生不出儿子,母亲关上门,铁青着脸一边骂我一边将我打得伤痕累累。
父亲觉得是我换走了我弟弟的命,所以对我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喝醉酒回来就是一顿毒打,骂我是赔钱货,母亲被亲戚嘲笑,把所有的错都怪在我身上,我的胳膊遍布掐痕,那些淤青常年累月再也无法消除。
如果不是上学不要学费,我早就被关在家里干活了。但即便这样,父亲也不情不愿,如果不是校长找上门塞给他三百块钱,那我铁定是上不了学的。 
校长是我们村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长得瘦小,性格却强硬,毕业后回到县里教书,我不是她叫回来的第一个学生,也不是最后一个。
段停跟我情况差不多,但家庭更复杂一些,他父母出了车祸,被伯父一家收养,打架很厉害,长得也凶,我有点怕他。   
后来一次放学我看到他在小巷喂流浪狗,脸上还带着打架的淤青,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流浪狗看到我欢快地跑过来亲昵地蹭。 
我们两个都没说话,但放学后经常遇见,两人互不干涉,他用绷带包扎伤口,我默背着课文,我不想回家,是害怕父亲的打骂,但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十五岁时,家里来了个陌生人,我看到母亲殷切地起身,跟那人讨价还价,笑得合不拢嘴。母亲想从舅舅家过继一个男孩,条件是给舅舅家十万块钱。
而瘸子家的彩礼刚好十万块,家里有了男孩,而我只需要嫁给隔壁村的老瘸子,皆大欢喜。
但那个瘸子有精神病,他的上一个媳妇就是被他打死的,所以才出这么高的彩礼,十万块钱,在我们这个贫困县,很是了不得。
我想上学的,即便是要走五公里的山路,但我知道父亲不会同意的。
这个时候,段停站在我面前,他长得高,远超同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伸出手。   
「你妈要卖了你,我伯父要我给他的儿子换肾,哭没有用,不想死就逃出去。」 
「跟我走,我护着你,你敢赌一把吗?」
16 
我偷了户口本和身份证,跟着段停逃到了隔壁省。 
我们挤在三百一个月的地下室,潮湿阴暗透不进一点光。段停跑出去找活,但是一个没学历的未成年,谁都不愿意要他。没办法,他跟着街道的小混混帮人打架换几个钱,每次带着一身伤回来,没钱买药,只能咬着牙硬熬过去。 
一个月后,我跟段停吵了第一次架,吵得很凶。我想去街上的美发店,老板跟我说包吃,三个月后转正给我发工资。
段停不同意,他把我关在家里,发了狠,他骂我脑子不清醒,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那老板老奸巨猾,你真以为能当个正经的洗头小妹?   
我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我问他那怎么办,靠你一个人打架,然后我天天躲在屋里担惊受怕,等到哪一天去街上给你收尸吗? 
段停沉默了,出了门一夜都没回来。
第二天,段停拽着我来到了一个地方,将新买的书包塞进我怀里,推着我进入大门。
「我找人给你弄好了学籍,该上学上学,别一天天胡思乱想,再敢说去美发店,小心我揍你。」
我咬着牙没动,瞪着段停。
「你找谁弄的学籍?那群混混吗?他们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帮你,他们要钱了,对不对,多少?」
段停笑了,揉了揉我的脑袋,语气有些无奈。   
「问这么多干吗?你不用操心,虎哥说可以先欠着,好好上学,我记得你成绩很好的,不像我上课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段停骗人,他远比我聪明,他虽然打架惹事,成绩却总是年级第一,后来他开始缺考,经常在学校不见人影,大家这才忘了他,提起他只有坏学生三个字。
17
我刚转进学校,又操着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穿着也老土寒酸,班里人都不太爱跟我说话。 
后来,班里有个男生当着全班的面给我表白,我拒绝了他,他恼羞成怒之下带领了全班人欺负我,体育课上没人愿意跟我组队,走在教室会有人故意绊我让我摔倒,当着我的面骂我寒酸清高,我默默忍着,不想发生冲突。 
直到有一天我走进教室,看到我座位上飘满了纸屑,我的课本被撕碎,卷子被扯烂,桌面上还泼着水,写的笔记全部湿透。
我当时发了疯,直接扑到那个男生身上,硬生生从他脖子上咬下来一块肉,我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语气恨极了。   
「你干什么都好,为什么要打扰我学习,你怎么敢的,怎么敢撕我的书?」
五六个人来拉我都没有把我拉开,眼看着那个男生血流得越来越多,最后将年级主任也惊动过来,那家长眼神要吃了我大吼着如果他儿子死了要我给他儿子赔命。 
我挺着腰,嘴角还残留鲜血,我一字一顿盯着男生的家长。 
「校园霸凌,性骚扰,明天我便拉着ŧũ̂⁷横幅撞死在你家门口,你们如果想闹大我陪你们。」 
班主任连忙走上前安抚家长的情绪,苦口婆心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抿了抿唇。 
「赔我的书,384 块钱,还有今天的事不要告诉我哥。」
那个男生伤好后转了学,从那天起,班里的人看我的眼神由鄙夷变成畏惧,周围一米都不敢有人接近,可我不在乎,我像一块海绵一样,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成绩稳定提升,我是班里最早来的学生,也是最晚走的学生。   
18 
段停不再跟那群混混厮混在一起,他迫切地需要钱,每月还给虎哥三千,还有负担我的学费生活费课本费。 
他去了工地搬砖,因为可以日结,一天二百,段停长得高,明明一样的年纪,却比我高出一个头,包工头本来看他年龄太小不愿意要,段停说他只要一百五,而且他会比别的工人干得更多,包工头让他试了一天,最后才略带满意地让他留下。 
超市八点半以后打折,白菜三块钱一颗,挂面五块钱一包能吃两天,批发市场的短袖 39 两件,黑色掉色但是耐脏,地下室没有桌子,正巧遇见别人不要的破柜子,段停拿回家,敲敲打打,还勉强多打出了一个凳子。
房间里投不进光,没有暖气,盖着两层棉被也冻得手脚冰冷,段停用毯子裹紧我,又塞进去一个热水袋。
衣服最是难洗,没有洗衣机,冰冷的水总是拧不干净,搭在屋里一周都干不了,带着潮湿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好在冬天总会过去,中考结束那天下午,校门口停了一辆辆豪车,光鲜亮丽的家长们翘首以盼等着孩子们出考场,我一眼就望见了段停。   
他穿着黑色的背心,边角都起了毛边,跟周围比起来格格不入,但他毫无局促感,懒散地靠在座椅上,一双眼左右寻找着什么。
我喊了他一声,几步蹦到他的身边,段停直起身子,伸手接过我的书包单手甩到背上,带着我一边向外走一边递给我一杯东西。 
「考完啦,饿不饿,先喝着,等会儿回家吃饭。」 
我接过来,杯子上印着花哨的英文字母,触感冰凉,杯身的标签被小心地撕下来,饮料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 
「我听旁边的人说这是什么桃桃奶绿的奶茶,在做活动,进店第一百位免单,刚巧就是我。」
段停笑起来,他一笑眉眼的锐利就淡了许多,挑着眉很得意。 
「快尝尝好不好喝,你哥我别的没有,就是运气不错,喜欢下次做活动再来。」   
我喝了一口,甜甜的仿佛能流进心底,段停不知道,我看到过班里的女孩子手里拿过这种杯子,周三周四的中午,她们会凑在一起嘻嘻笑着点外卖。 
花花绿绿的杯子上贴着标签,几颗水果加上牛奶,一杯 45 元,垃圾桶里扔满只喝了两口便不要的奶茶。 
我跟着段停绕过人流回家,我回过头,看向那家店,窗户干净明亮,没有宣传单没有活动。
段停还在等我的回复,眼睛带着笑看我,我低头看了看那杯奶茶,半晌回答: 
「不好喝,我不喜欢甜的东西。」 
所以奶茶,蛋糕,甜品,我通通都不喜欢,我不好奇它的味道,不期待它的出现,也不需要再买它。
19   
成绩出来那天,我考出了历史上最好的成绩,年级第一,省里第三,很多学校给我伸过来了橄榄枝,我最后选择了盛英高中,传说中教育资源最好也最贵的贵族高中。 
没别的原因,它免学费,如果我选择还会给我发一笔奖学金,五万块钱,可以还完虎哥剩下的债。 
快开学的时候,我收拾东西,段停突然说要还差一件事,他将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拿出来,摸了摸我的头,带着笑意。
「债还完了,我们开始新的生活了,你有没有想过,」 
段停斟酌了一下,指着我的身份证,眼神很温柔。 
「哥带你去换一个新的名字,想叫什么啊?」
我完全没有想到段停说的会是这个,这个名字伴随了我十五年,久到我也以为这个名字会伴随我一辈子,陷在昏暗的杂物间。
童年记忆里的天总是雾蒙蒙的,我最讨厌冬天,因为我要早起一个小时扫雪,生着冻疮的手指洗衣服时能疼到心底,山路也难走,沾了雪混了土泥泞又肮脏。
我摩挲着身份证说。
「林夏吧,夏天的夏,炽热的夏。」
我声音很轻。
林引弟死在严寒的冬日,林夏在十五岁迎来了夏天。
20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选择了理科,老师跟我说,我这样的成绩稳定下去考一个 985 没问题,如果再冲刺一下,清华也有可能。
还清虎哥的债之后,我和段停的生活轻松很多,段停认了包工头当哥,小弟一样忙前忙后跑腿沏茶,包工头看他上道也愿意带他在身边让他学一些技术。
卖苦力收入不稳定,一天有活一天没活,跟着包工头每月倒能稳定在四千,段停带我离开城中村,搬进了一个旧小区。
一月租金一千二,但是门口有保安巡逻,段停不在家时,我不用再时时刻刻用桌子顶在门口,害怕有人踹门而入,冬天小区供暖,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冬天一条薄被子也能睡得暖暖活活。
新年的时候,吃过年夜饭我坐在窗边,段停躺在沙发上,常年在工地,段停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他的胳膊上满是结实的肌肉,看着身强力壮,谁也不知道年轻的身体下潜藏着多少日积月累的暗伤。
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按摩,每周至少找时间给他按摩一次,用着药酒用尽力气给他将肌肉揉开,长着年轻卖的苦力总会有代价,我多推一些多按一些,段停老了之后便少受一些苦。
我一边推一边给段停算账。
「我打听过,国家有助学贷款,学费住宿费四年都能贷款还没有利息,老师说我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和勤工俭学,大学还有各种奖学金,国家励志奖学金一年能有五千,节省些足够我上完大学。」
我感慨了一句。
「感谢国家。」
段停支着头看我,嘴角有笑意。
「有想好上哪个大学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好像没什么偏好,看分数吧。」
段停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歪着头看他,眨眨眼。
「哥,等我上大学后咱们一起去北京,你别在工地干了,国家政策好,我上学不费什么钱,你重新找个工作,你小时候有过什么梦想吗?」
段停顿了一下,他重复了一遍。
「梦想?」
语气有些不确定,这个词在他记忆中因为遥远而模糊,如今再提起来人也似乎恍惚一下。
「有过吧,当个警察,你哥好像除了打架好也没什么擅长的了。」
段停笑起来,跟我开玩笑。
「也不知道收不收小学毕业的人当警察,或许我去当了还得专门找人上文化课。」
我不服气。
「哥,你去年不是还帮警察在街上抓了个小偷,人家还夸你见义勇为是个好同志呢。」
我被段停养得和这个年纪的女孩没什么不一样,正常的读书,正常的上大学,以后也许会正常的毕业,正常的工。
窗外放起烟花,去年的除夕,我们还在冰冷的地下室冻得身体发抖,今年在充满暖气的屋子里畅享未来,看完烟花,段停催着我去睡觉,我转过身又回头对着段停笑,眼睛弯起来。
「哥,新年快乐!」
冬天会过去,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21
陆云停踱着步来回在病房里转,一张脸阴沉的吓人,他对我喊。
「林夏,你既然没有心为什么来招惹我!」
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没吃过苦,一点点委屈就仿佛天塌下来似的,护士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只能看到陆云停涨红着脸嘶吼。
「好玩吗?看着我被你迷得团团转好玩吗?我被你塞了纸条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你肯定知道的,高一收到的情书里有我一份。」
「你多高傲啊,高中三年只在乎学习,不爱说话不爱搭理人,班里有几个人恐怕都不知道,收到的情书厚厚一叠看也不看扔到垃圾桶。」
陆云停看起来快要哭了,颤抖着声音。
「你缺钱,可你只给我塞了纸条,所以你对我还是有一些好感的对不对?」
我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没吭声,陆云停突然暴躁起来,指着床上的段停,语气恨恨。
ťŭ̀₂「你要为了他搭进去一辈子吗?一个植物人,这辈子都站不起来,就是个累赘……」
「啪。」
我扇了陆云停一巴掌,在他面前第一次情绪剧烈波动,我瞪向他,控制不住情绪。
「你不配提他。」
陆云停愣愣地看我,语气有些不可置信。
「你打我,你为了他打我。」
我看向病床上的段停,只靠营养针,本来强壮的身体逐渐瘦骨嶙峋,看得人心酸。
「他是在你父亲的工地上发生事故的,可是没有合同没有保险,只轻飘飘一句人道补偿,给了十万。」
我哽咽起来。
「他建的房子一平方就要二十万,一条人命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十万。」
我看着陆云停的目光带着恨意。
「还是因为公司要上市,不便传出舆论,不然十万也不愿意出,陆少爷你肯定不知道吧,当时是你的生日宴,包下了市里最豪华的酒店。」
「段停和你一天生日,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却躺在抢救室,你说,我为什么找上你?」
「因为只有你的钱我拿着才问心无愧。」
22
陆云停精神恍惚,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病房。
我怔怔地坐下,轻碰段停的额头,喃喃自语。
「我哪里应该怪他,我更恨我自己。」
段停生日前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物理竞赛,老师推荐了我,如果能拿到奖,就可以保送清华,但是要进行一个月的竞赛特训,培训费用需要两万块钱。
段停语气强硬地让我参加,钱他来想办法,我说我不需要保送,高考也能上清华,而且不去清华去别的学校也可以。
「你说你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又去卖血吗?」
黑市卖一次血 400ml 给一千,那是我初三那年发高烧进了医院,段停跑去包工头那里想先预支工资被拒绝,没办法跑去了黑市,段停抽了三次血,三千块钱,救回了我一条命。
段停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无奈的样子,他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
「筝筝,得给自己留下失误的余地,能有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
段停给我取的小名,他希望我可以做一只不被线束缚的风筝,远远高飞。
「飞高一点吧,过去困不住你,现在也困不住你,你得飞向未来。」
可是我当时不明白,我只想着上大学,但我其实上什么大学无所谓,我最想的是快点毕业,快点工作,挣到钱,带着段停离开工地,去大城市。
我到现在想起那天我说的话我都浑身发抖,我对段停大声喊。
「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出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我跟段停开始了冷战,准确的说是我单方面不跟他说话,我知道他一向先低头,我等着他先跟我道歉。
但我没有等到段停的道歉,反而等来了让我头晕目眩的消息。
工地刚搭好的建筑突然崩塌,正在施工的五个人瞬间被活埋,两人当场毙命,三人送去抢救,段停的名字赫然在列。
包工头说是材料质量不达标才造成的塌陷,我完全接受不了这个说法,在急救室门口跪倒,浑身无力,我跪在地上求医生救他,心脏疼得像是被死命拉扯。
段停被抢救过来,却变成了植物人,只能靠呼吸机存活,我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搬回了地下室,在护士怜悯的眼神里陪在段停病床前。
段停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躺下便再没醒过,我说我不想再跟他说话,他就真的这样狠心,不再看我一眼。
一语成谶,我是这世间最大的罪人。
23
陆云停两周后才回到学校,消瘦不少,沉默着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我被他拦在了花园的小路上。
我不说话,陆云停也不吭声,两人沉默很久,他先打破沉默。
「我去看了那几个发生意外的病人,去世的给家属们安排了工作,受伤的也负担了后续治疗费用,又给他们发了一大笔补偿金,包括段停后续的治疗所需的花费,都由公司承担。我提了方案,以后工地的工人安全问题会有更健全的追责和补偿方案。」
陆云停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转身离开。
六月,艳阳高照,高考来临,我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竟然显得有些茫然。我看到有家长捧着花垫脚翘首以盼,我看到有学生兴高采烈地飞奔。
恍惚间,我的视线中也出现一个人影,穿着黑色背心,懒懒地笑,他长得高不用踮脚,从人群中轻而易举地寻找他等待着的人,手上拎着和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奶茶,粉色的,右下角还印着很大一片小花。
我抿着唇往外走,心里莫名地想着,当时应该说好喝的,甜甜的又香又浓,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样好喝的饮料,还应该笑起来,说喜欢,我怎么那么迟钝,看不出段停当时眼中的期待,看不出那是一份庆贺的礼物。
24
收到医院的消息时,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推开门那一刻,我竟产生了巨大的怯懦,不敢抬头去看,害怕是一场梦。
病床上的人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门口,屋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像是渡了一层金光,段停只一双眼睛睁着,面色苍白,却显得很是温柔,他声音很轻,在叫:「筝筝。」
我一瞬间眼泪便掉了出来。
医生和我站在门外,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目光一动不动,近乎贪婪地看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林小姐,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沉声开口。
「病人脑内受到的创伤一直未好全,一直靠最好的机器和药物支撑,今天情况突然恶化,心脏一度停跳,我们进行了紧急抢救,病人突然清醒过来,但是这并不是说明情况变好,他脑内的创伤并发症仍在加剧。」
医生斟酌了一下。
「用通俗的话说是回光返照,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治疗好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也无法知道他这次清醒能支撑多久。」
医生叹了口气。
「有什么话尽快说吧。」
我走进去坐到段停旁边,没有和他说刚才与医生的谈话,若无其事地跟他聊今天的天气,聊小区的流浪猫,聊他不在时我学会了自己做饭。
段停静静地听,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他听着我说话,眼睛却看着我,不舍得眨一下。
「我高考结束了,刚查完分,老师说这个成绩能在清华挑一个不错的专业。」
我与段停的手在被子下十指交握,他火气旺,体温比我高很多,冬日习惯性地握着给我暖手,现在手掌冰凉,反倒显得我掌心炽热。
怎么就能瘦成这样,握在手里只能感受到僵硬的骨头,我哽咽起来,再也装不下去,泪水打湿了交握的十指。
「我好想你,每天都在想,我每天晚上都跪在房间朝天上磕头,神仙心狠,你也心狠,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心电图起伏不定,各种仪器闪着红灯,各种仪器发出不祥的警报声,刺耳尖利,段停努力举起手,触碰到我的眼睛,睫毛一颤,段停的手指也一颤,医生焦急的脚步从病房外传来,段停眉头的疤都显得温柔,手指一颤间眷恋不舍,段停的声音柔和到了极致。
「筝筝,去你的未来。」
25
六年后,我在一次工作中又遇到了江嬴,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公司,身着西装,气质沉稳,谈吐不凡,说话滴水不漏。
他走到我面前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他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已经模糊,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谁。
「没想到你会成为一名律师,我还以为你会去研究物理。」
时隔多年,往事随时间淡去,我们也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江嬴开玩笑。
「我记得你物理最好,当时物理老师宝贝你宝贝的不得了,而且你性子冷不爱说话,我脑海里的科学家都这样。」
我摇了摇头。
「这些科目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没有偏好。」
空气又安静下来,我与江嬴并不是多亲近的朋友,聊了聊工作,几句后就没有话能说,江嬴道。
「听说你推迟了一年去大学报到,为什么?」
「也没什么,那时我状态不好,打不起精神,医生建议我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我便向学校申请了延迟报到。」
我语气很平静。
「是因为……的事吗?」
江嬴含糊地略过,但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垂下眼睛,没说话。
我的情况远比我说得严重。段停走后,我接受不了段停的离去,挡在病床前,发了疯,谁接近就要咬人Ťű̂₌。
医生说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幻觉,总是自言自语,毫无征兆地掉眼泪,大喊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一跳。
在我第二次试图自杀的时候,陆云停出现,他不顾我的挣扎,将我送进了医院。他红着眼, 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林夏, 你别害怕, 你只是生病了,会好起来的。」
转机发生在三个月之后,当时我已经瘦骨嶙峋, 将医院的人都折腾得疲惫不堪。我收到了一个电话, 那边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林小姐。他说段先生之前给我寄了一个时空包裹, 本来要在十年后给我, 只是他们小店快要倒闭, 只能提前给我了。他在电话里再三道歉。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张车票, 十五岁时我和段停逃到这里的车票, 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写给筝筝,旁边还画了一只小风筝。
打开信, 里面只有一句话:
「筝筝,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 天上的云, 吹过的风, 段哥无处不在。」
我开始积极接受治疗, 一年后进入大学,开始过普通大学生的生活,五年后毕业,进入了业内顶级的律所开始工作。
「医生说, 我性格缺失冷漠偏执,可能是先天, 也可能是后天养成吧。」
我笑了笑, 没太在意。
「我最在乎的已经不在,如果没有别的东西支撑我,我可能走不下去,于是她建议我当律师,体验人生百态, 坏人好人,冷漠的热心的, 我学习能力很强, 逻辑缜密, 老师都说我天生是学这块的材料。」
「我帮助了许多处于弱势地位的人, 比如穷人、女性、农民工、外卖员, 这种感觉很奇妙, 医生说得对, 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确实不一样。」
我跟江嬴握了握手。
「江先生,我负责的部分完成了, 剩下的由我的同事跟您对接。」
我站起来向外走, 江嬴突然开口。
「林夏,这是你选择的新的人生吗?那为什么不愿意尝试一下新的感情?」
我回过头, 笑了笑。
「有人一直在陪我呢。」
我昨晚还梦到了他,他夸我很乖很棒,最近有在按时吃药, 给我下达了一个新的任务,明天尝试在公园里认识新的朋友一起打羽毛球。
于是我早早买好了羽毛球拍,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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